黑衣人

审讯结束,狱中卒吏把周却敌带下去,收监在他自己的单间。胡去非把笔簪在头上,卷起口供,用泥封封好,笼在袖里,带上门,向走廊深处走去。走廊尽头立着一扇漆木屏风,后面赫然有一人,身着青黑斗篷,面蒙乌巾,肃然而立。

胡去非忙打个躬,道:“尊驾久等。”那人也不接话,竟自言道:“刚才的审讯我都听了,你还是没有审出新消息来。”胡去非道:“案情重大,事发突然,案发地又远在荥阳,信息都要靠当地的官吏勘查取证然后上报,周却敌是唯一活下来的当事人,小臣自会看护妥当,看守押送他的人也都是臣的亲信。”黑衣人点点头,道:“明白就好。李公子失踪,消息绝不能外泄。若是耽搁了皇帝陛下的兰池之宴,误了长生不老的大计,到时兴起大狱,不知要株连多少人。”然后略一沉吟,又道:“看好这个人,单独关押。把口供给我,再另派得力的人手去荥阳去勘察,一有李郡守消息,立刻向我家主公汇报!”胡去非称诺,忙掏出口供简牍,双手捧上。那人接了,径自出狱门回报去了。

胡去非回到班房,郁郁不乐,又拿出荥阳上报的公文,将周却敌所供的案情从头细想一遍,只觉得此案疑点太多,难以着手。据荥阳郡上报的公文,火势是当晚从方士乘坐的大船而起,军民人等见了,都忙去救火,郡丞怕有盗贼趁乱偷袭敖仓,又调人马各带军械和灭火器具去加强戒备,不成想,郡守的官廨又起了火,将郡守、方士和周却敌等人困在里面。火灭后勘察现场,只残存几具焦尸。从衣物碎片和佩饰看出,郡守李由并不在里面。万幸仙药藏在大船顶层的石函之中,未被匪徒劫走。若及时封锁城门,盘查荥阳一道的关隘,大肆搜捕,或可找到贼人踪迹。可在始皇帝兰台万寿庆典的当口,万不能如此宣扬,不然流言蜂起,山东六国的贼人又将蠢蠢欲动。以今之计,只能暗地查访。

胡去非正出神之际,只听得外面一阵喧哗聒噪,知道是狱吏又对人犯上刑了。他带上门,往外拐了两个弯,刚到刑房之外,还未进入,只听得人犯不住地哀嚎呼叫,狱吏高声地斥骂。他推开门,看了一眼,叫道:“李兄,消消气,要是一顿笞死了人犯,案子可就不好审了。”那狱吏名叫李蒿,三十左右年纪,身长八尺,体魄魁伟。听得此言方才住了手,把刑具往地上一撂,拽了拽胡去非的袖子,使个眼色,虚掩上门,两人一起在走廊并肩而行。

胡去非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李兄,平日里见你审讯犯人,可没见你生那么大的气。今天这是……”

李蒿道:“胡兄可知此人是谁”

胡去非心下一凛,道:“莫非和荥阳有关?”

李蒿微微点头:“正是服侍张喜道长的道童,那夜他未曾上岸,只留下他看守船只。”

胡去非试探道:“这件案子的过程并不算复杂,荥阳的汇报写的很清楚,只是人犯未曾捉获,因此难有进展。李郡守失踪数日了,应该是被贼人转移别处了,我想数日之间应该就有贼人传来要勒索官府的消息。”

李蒿停下了脚步,皱眉道:“胡兄真的认为这件事有这么简单?”他顿了一顿接着又说:“张喜道长返京的消息,是船队直接派人送达宫中的,陛下让李郡守一路护送,进京的时间只有宫里和船队知道。你审的那个周却敌,我想还不至于勾结反贼,反倒是张道长的身边人,我想最危险,毕竟,从荥阳进京剩下的这段路,就有官府派人保护了。”

胡去非轻叹口气:“如果真是这样,那此案还算好收拾,毕竟仙药未曾遭劫,和鲸鱼油一起运往了宫里,这时候应该在路上。兰池之宴还能照常举行。李由郡守应该是贼人逃脱时被当做人质带走的,如果官兵追的太紧,逼急了恐怕鱼死网破。如果让贼人缓缓逃走,说不定李郡守还有一线生机。”

“对!”李蒿说:“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投鼠忌器,把案子定性为意外事故,现在看来最安全的办法,只说是方士船队意外失火,殃及府衙。郡守李由办事不力,被带进咸阳受罚,这样局面才能外安贼寇,内定民心。”

胡去非嗯了一声,还在沉思。李蒿说:“只怕……”

胡去非一抬头“只怕什么?”

李蒿的目光陡然冷峻起来,“只怕有人不希望李郡守回来……”

胡去非好像明白了什么,也不再往下追问。两人默契地拱了拱手告辞,回了各自的班房。

胡去非进了门,看着自己几案上的文书,怔怔地出神。还未落座,只听得房门呼一下子被人推开,一个大汉闯了进来。胡去非猛然一惊,抬头望去,原来是李蒿,慌慌张张地喘着粗气,说到:“快!快走!刑房出事了!”

胡去非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连忙起身跟着李蒿跑向刑房。走廊里非常安静,全然没有了刚才用刑时的呼喊声。远远望去,只见刑房的门大开着,进去看时,只见小道童已经面色青紫,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胡去非试了试鼻息,哪里还有呼吸,瞳孔也已经散开。胡去非把手伸进衣服,向心前一摸,也已经没了心跳,只觉得手指黏糊糊的,抽出手来一看手上有一些血迹。李蒿索性扯开衣服,原来道童的胸口处有三个针孔,还在缓缓冒血。

胡去非叫道:“这是针刺入心,针上有毒!凶手还未走远!李兄,快去叫狱卒来搜刺客!”李蒿反而冷静了下来,说道:“此人死了不打紧,往常笞死人犯大不了说是病死的,只要上下打点好,无甚大碍。要是闹大了,让朝中人知道廷尉狱能进来刺客,那事情可就不好收场了。你想,狱里的上司们和咱们同僚们……”胡去非哑然,看着手上的血迹,突然他感觉想到了什么,向门外奔去。

李蒿一惊,赶紧拽住胡去非的袖子,质问道:“你难道真要去喊人来?”胡去非把手一甩,叫到:“快跟我去看周却敌!”然后向外大步跑去,李蒿赶紧跟上。

两人慌慌张张跑到单人牢区,整个牢里非常昏暗,因为押的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所以墙体结实,隔音很好,可以把这些重要人犯都彻底隔离开。刚到周却敌的牢前,只见牢门大开,一个黑衣人影呼地向外奔去没了踪影,李蒿连忙去追黑衣人。胡去非冲进牢里,只见周却敌四肢瘫软倒在地上。胡去非大骇,连忙撕开衣服,还好胸前没有血迹,试了试鼻息,还有微弱呼吸。胡去非松了一口气,向后瘫坐在地上。李蒿奔进房门,道:“那贼跑的太快,三两步就没了影,根本追不上……周却敌还活着吗?”

胡去非并未答话,只是用手一指,李蒿也赶紧上前查看一番,说到:“幸好还活着,能救。”胡去非道:“这里是不能待了,得赶紧带他去别的牢房。”李蒿抬头看着胡去非,说到:“要不带他去老地方?”胡去非点点头说:“去吧。”李蒿拽起周却敌的胳膊。胡去非托着周却敌的腿,把他搭在了李蒿的背上,胡去非在后面扶着。

两人不敢怠慢,背着昏迷的周却敌向走廊最深出的牢房走去。那房间里没有窗户,打开房门,一股冰凉的霉味扑鼻而来,李蒿把周却敌放在地上,到房间的西北角上,把上面的稻草挪开,敲了敲地面,掀开地上三块一尺多长的大青砖,下面原来是一个地窖,黑黢黢的不知道有多深,李蒿掏出火折子,吹了两口,点着火,对下面晃了一晃,然后顺着梯子跳了下去。胡去非把周却敌拖到洞口,李蒿在下面接着,两个人慢慢把周却敌顺下去。

两人把周却敌安排好,悄悄地出门,刚走出单人牢区,只听得一个狱吏焦急的喊道:“你二人哪里去了,让我们这般好找!”然后悄声对胡去非道:“上边来人了,点名要见你,这会子在你班房里等着了。”

胡去非对李蒿说:“上边来人了,我去应付一下,先走了。”李蒿道:“你自去便是。”说完,胡去非便跟着来人匆匆赶去班房。

到了班房之中,只见还是那个面蒙乌巾的黑衣人,在案前背对着房门站着。胡去非行了礼,问到:“小臣来迟,请尊驾恕罪。尊驾为何去而复返?想是相府有什么新指示吗?”黑衣人转过身,嗔道:“去而复返?你什么意思?我奉我家丞相的旨意,到你这里审问荥阳的人犯,你在哪儿睡迷了头,让我等了你这么半天!我家公子失踪,这么大的事你们就是这么办案的!”

胡去非大惊失色,声音颤道:“莫非……莫非一个时辰前走的不是尊驾?”

黑衣人警觉道:“你说什么?刚才有人来过!是什么人?”

胡去非忙言道:“和您形容、声音、装束一模一样,用的也是丞相府的符牌进门的。我在堂上审问荥阳来的人犯周却敌,他在外面听着,走时将口供也带走了!”

黑衣人一把揪住胡去非的领子,怒道:“你说什么!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堂堂廷尉狱竟然有这样的事!那个荥阳的人犯呢?在哪里!”

胡去非连忙解释:“尊驾息怒,息怒。方才小臣就是去安顿这个人了,现在已经把他藏到了一个隐秘角落,绝对安全。”

黑衣人松开抓着衣领的手,说到:“去,把他带来,还有你一起,现在带他去见我家主公!”

胡去非强行镇定下来,解释道:“这恐怕不合适吧,尊驾虽是李丞相的亲随,可是手上并没有丞相府发的公文,如此草率移交人犯,一旦让廷尉得知,小臣确实吃罪不起。”

黑衣人拔出佩剑,架在胡去非的脖子上,喝道:“你一个小小的狱吏,廷尉你怕得罪,难道你就不怕得罪丞相!”

胡去非连忙跪下,郑重说道:“陛下的仙药差点遭劫,李郡守又突然失踪,这件事并不简单。前几天廷尉狱接到公文,把荥阳人犯押到这里,今天人犯刚到,接着就出了这样的事,可见背后有对相府和廷尉狱很熟悉人阴谋策划,此人来头不小。为了李郡守的安全,也为了丞相,此人暂时不宜带走,请上官明察!”

黑衣人闻言,冷静下来,收剑回鞘。从牙根里面的咬出三个字:“你等着!”然后大步流星,回相府复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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