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福坐在副驾驶上,将抽了一半的烟吐掉。车前窗摆放着一排小丸子的玩偶,做着各种鬼脸,窗关上雨声瞬间消失。
“哇,你还喜欢这种小摆件啊,以前不是最喜欢七龙珠吗?”
“哦,这是小外甥女送给我的。”不知不觉又撒了第三个谎。
“你大姐也在广州工作吗?”
“在中山,经常过来玩,我也常去中山。大学很多同学在珠三角发展。”
“哇,你还有读大学啊!”
九丰有些意外,“你没有吗?”
“没有,念到高中。”剑福冷冷的说,“以前觉得早点出社会工作好。”
“读大学现在变成一种普遍的现象了,混日子的学生较多。”车子驶出医院大门的出口,溅起路面的积水,九丰才提示他系上安全带。
“不如到我酒店楼下的小酒吧,那里环境不错。”九丰也没有什么好介绍这会,就答应下来。
“行啊,在哪里?”
“你开到石牌桥地铁口附近吧,到了我指给你看。”
“没问题。”九丰加快了油门。
“慢慢开就好。”
“过来广州出差,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两个同事,他们今天出去逛一逛,我就没叫他们一块过来。”
“女同事?”
“都是男的,来几天了。”单独和甘婕见面,有点意思吧。九丰没说出来。
“这些年你都在深圳读书生活吗?”
“说来话长,不过我已经是个城市人了,你呢?”
“我啊?呵呵……”九丰大笑起来,“虽然我在这边读书工作生活,不过我骨子里并不是城市人,顶多算半个吧。”九丰说的是心里话,在大城市拥有再多,也没有归属感,他觉得这是自己的宿命,“以后还是会回到那个小镇里去的。”
“可以落叶归根最好了。”九丰也这样想。
“老家也发展得不错。”
九丰点起了音乐,路上车流明显少了许多,虽下了这么久的雨,道路上并没有严重积水。多年不见的好友突然坐在车里,这种感觉很奇妙,既不适应又觉得很神奇,九丰时不时看着他的侧脸,被剑福发现了,两人笑一笑。
“你比以前帅嘛九丰。”
“以前就是个傻蛋,呵呵……”
“不先带我去洗洗脚吗?”
“别逗啦,又不是招待客户。”
车子经过东圃,很快就行驶在BRT旁边,几条专线的速度不亚于地铁。九丰一开始在广州工作租房,也奔波在几条专线上,挤着公交车,两年后他就摆脱了那样的生活节奏,现在想一想,当初的自己真是一股热血。
“我以前就经常坐这些公交车,挤死人了。”
“我不太喜欢广州,还是深圳适合我。”
“是嘛。”
“是啊,算命先生说,我越往南边去越发达,呵呵……”
“那你应该去海南发展。”
“那边又太热了。”
九丰看着外面,岗顶的夜生活好像才开始,街道上的行人都打着雨伞在走路。
车子经过两个十字路口,几座大酒店映入窗前。
“就是那家S酒店!”
剑福指着那座发出银光的大楼,这附近九丰算是熟悉,不用导航很快就找到了停车位。
相比东圃热热闹闹的人群,拥挤的城中村,消费水平就显得低一些。
这边是有钱人消费的地方,服务员都着装正式。
“酒吧在二楼。”九丰看了看周围,灯饰华丽,尤其是大厅里三层楼高的葡萄形状灯泡。
来到二楼一家酒吧,名字叫做“忘了她”。剑福给他推开门,店里没有嘈杂的DJ,是古典乐曲,音乐轻轻流淌,调酒师正在柜台调酒。
“店面挺别致的。”九丰以为会有很多美女。
“两杯原浆啤酒。”剑福对着调酒师说。
“等下,我想我还是喝其它好了。”
“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下雨天代驾不好叫,橙汁就好。”
“一杯啤酒一杯橙汁。”
九丰选个角落坐下,店里光线昏暗,几种颜色的小灯慢慢的切换,让人难以察觉。
刚坐下,斜对面两个美女就打量着他们,那就是所谓的夜市美女吧。九丰看了一下手表,刚过十一点。没过凌晨,就不好评价了。除此之外,六张二人座的桃木桌子空空如也。
“这酒吧挺冷清的。”九丰说,摇了摇桌上的牙签,剑福坐在前面的小沙发上,撩起头发。他的发质丝滑浓密。
“现在还早,晚点客人就多,这酒吧不在于生意好不好,而是酒店的配备。”剑福给他普及一些商业模式。
“你对这些有研究啊。”
“是打扫卫生的美女服务员和我说的。”
很快,身穿礼服的女服务员就端来了啤酒橙汁、一碟花生。剑福拿出一张黑色的卡,女服务员点点头。一会送来了一包烟还有一盒火柴。
“这是什么卡?”
“VIP的黑卡,在这里喝酒,只要不过分,都算赠送的。”
“哇,这种消费模式我还是头一次听。”
“你现在应该也是小老板了吧,难道不知道这些吗?”
“我说了,我骨子里还是小镇的人,很少大手笔消费的。”公司有应酬,也不是他买单。
“来干杯。”
“干杯。”九丰喝了半杯的橙汁,冰凉爽口。
“徐勇和小光还有联系吧?”剑福聊起老家的朋友。
“平时联系很少,过节回家就有聚一聚。”
“他们都换新家了吗?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
“一人搬新家,一人还在老地方。”
“这样子啊。”
“你以前的家,现在变成开快递的。”
“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剑福轻笑着说。
啤酒的杯底在不断冒着气泡,两个美女不知聊到什么话题,哈哈大笑起来。九丰不想她们走过来搭讪。
“这么多年,你变了不少嘛。”剑福说,划动火柴点上一根烟,“这里可以抽烟的。”
“是啊,你也变了很多。”九丰用打火机点烟。
“不过,你有一点没有变!”
“啊……什么?”
“说谎!”说完吐了一口紫色的烟雾,漂浮在两个杯口上。
“你什么意思?”九丰有些惊愕。
“阿姨已经去世了,今晚你怎么说爸妈还好?”九丰没料到对方会提这个,一时语塞,但既然提了,那就说明一点。
“你有回过老家!”
“嗯嗯,有回去一次,打听过你们的情况。”
“既然这样……”
“你有外甥女是真的,你也结婚了,有一个女儿。不用惊讶,是老市场那个杂货店大妈和我说的。”
“为什么不找我们这些老朋友聚一聚?”
剑福露出一个微笑,甩了甩头发,把烟灰敲掉。
“没有为什么,有打听到老友的消息就足够了。”
“那你当时为什么回家?”
“我爷爷去世了,虽然生命最后的时光都是在深圳养老,但他很想临终前回到老家,说来也不可思议,回到老家,第三天就在睡梦中去世了。”剑福的爷爷住的地方离九丰家比较远。
“葬在大虎山吗?”
“没有,在公墓。”
“公墓好,有人管理,除除草。”
“以前在我们厂打工的一些人,就葬在大虎山。”
“我妈也是,大虎山的好风水早就被开发完了。”九丰说。
“所以,最好不要在老友面前说谎。”他笑着说,熄灭烟头。
“……”
“你对甘婕有想法。”他知道猜中了,摇摇火柴盒,发出节奏声。
“没有,只是球友而已!”九丰抿一口果汁。
“只是球友的话,没必要拿大人说谎。”他像审判官的气场很快消失,“和你老婆过的不好吗?哪里人啊?”
“都是同县人,工作认识的,过得很好。”
“那就好。”
“你呢?”
“我还单着呢。”他用火柴点了一根新的烟。这个角落已经笼罩在烟雾里,剑福让服务员打开一下排风扇。
“当年如果没有那场火灾,可能……”九丰欲言又止。
“其实……烧了也好。”
改变不了的过去,不如就随它去吧,或许是向命运屈膝,九丰不是受害者,只能从旁观者角度思考。
“还记得以前我家纺织厂前面那破厂房吧。”
“当然记得。”聊点儿时话题好。
剑福提起的破厂房,以前是一个小发电厂,他们小时候玩耍时已经荒废了三四十年,属于上世纪的产物。厂房里的大型机器早已被搬走,只有镶嵌在墙上的铁制挂件,房外爬满藤蔓。
刮风时石灰从四处掉下来,那时孩子们都会大喊,“有鬼啊!”然后齐声跑出来,特别是晚上镇里没电的时候尤为恐怖。
厂里有一面墙,将空间一分为二。
那天周六,剑福和九丰他们几个为了让空间更大一些,用铁棍子还有锤子将这面碍人的墙砸出一条过道出来,墙体去掉了一半,这样在里面玩捉迷藏就更多空间了。
他们是幸运的,天黑之前回家一切如往日一般,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所以隔天九丰他们就没有在厂房玩。
住在附近的另一群孩子进入到里面,可能是因为被九丰他们收拾得很干净,那些孩子也玩起了捉迷藏。一个事后的小孩子说的,当时其中一人讲,“我们来推一推这面墙吧,看谁的力气大!”
悲剧转眼就发生。
站在门外吃零食的孩子听见轰的一声,转身看见厂房倒塌了,由于前晚下过雨,没有很大的尘埃。他吓得跑回家去,告诉大人们那个厂房塌了。大人急忙赶到现场,清理废墟,最后从石堆中找出两具孩子的尸体。
九丰他们听到消息赶到现场时,只看见地上血淋淋的痕迹,似乎滴着血的孩子被别人一路抬走。
大人听了那个小孩的描述,都归咎于这样的老厂房存在安全隐患,应该早点清除,两家人闹到居委会去。
而只有九丰剑福他们几个知道,这起意外事件,如果他们前天没有砸倒一半的墙体,厂房没那么容易倒塌,但大人们没有发现这点,很快废墟被清理干净,大家一段时间都闭口不谈此事,事件也随着时间被人遗忘。
“那附近周围都建了新房子,唯独废墟那里空着,长满野草。”
“你去看过吗?”剑福问。
“远远路过有注意到,新房子建得很高。”
“我回去的时候听附近的人说,那片废墟晚上有时会听见小孩子的嬉闹声或者哭声,连刚装好的路灯都会在深夜闪烁,周围的人晚上都很少出门。”
“事后没有处理干净吗?”九丰第一次听这么诡异的事,就发生在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
世间真有幽灵吗?他宁愿相信有。
“不知道呢,我不太信这些超自然现象,可能是野猫搞的鬼吧。”他向柜台方向点点头,再要了一杯啤酒。
“确实很玄乎!”
野猫?九丰想起了那只黑猫。
“我把这事告诉爷爷,他笑着说,没事,等我下去了,我再好好劝劝他们,不要晚上出来扰民。你知道吗?谢谢……”服务员拿来啤酒,剑福不动继续说,“我们去找公墓安葬,最后选的位置,居然和那两个孩子在同一片区域。”
“有这么巧的事!”
“后来我打电话问了附近的亲戚,他们说关于废墟的怪声最近好像很少听到了。”
“这么说是你爷爷劝走他们咯。”九丰说笑般喝了果汁,剑福也觉得好笑,背靠在椅上。
“这我就不清楚了,只能这样解释。人一旦回到老家,好像就什么都不怕了一样。我爷爷当时的状态就是如此。”剑福不知为何提这事,但听起来确实很有趣。
“下次我回去,一定实地去问问!”
“我们以前太贪玩了,要是换作现在,有些后果真是承担不了。”
斜对面两个美女站起身,扭扭捏捏地走出酒吧,门外刚好进来了一对情侣,看到店里冷冷清清后露出满意的表情。
“你是说,砸倒那半面墙?”
“呵呵,也不止,”他甩了甩头发,“说回刚才那个女人,我的同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话题转得真快。
“打球认识的。”
“打球?”
“对啊。”
“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哦,她是深圳斯诺克俱乐部的成员,我是广州这边的,打友谊赛的时候认识的。”
“是你主动还是她主动?”他问得很详细,九丰越感不舒服,这种感觉像是面对心理治疗师一样,一点说漏了什么,你等着吃药片了。
“她不小心碰到我,后面就认识了。”九丰没有说那动人的一刻,想起几个球友的贼样子。
“不小心,呵呵……你的女人缘比我好多了!”剑福笑着说。
“最好的算是我另一个哥们吧,泡了她的朋友,二人现在在交往呢。”
“很有相亲性质的友谊赛。”听起来他好像也有点兴趣。
“呵呵,打球的都是年轻人比较多,我虽结婚了,可不算老吧。”别人说过他比较会隐藏年龄,看起来比实际小四五岁。
“不老不老,你还看不出。”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但酒吧里非常安静,乐曲也开始切换为粤语金曲。
“我们除了共同爱好之外,还有一点‘独一无二’相似的。”九丰有些得意,这独一无二比中彩票机率还要小。
“独一无二?什么意思?”剑福看他卖什么关子。上下班走同一条路,有人也觉得是独一无二的缘分。
“我们都有……熊猫血!”九丰小声的说,可周围也没人。
“熊猫血?”剑福愣了一下,“就是那种罕见的血液,几十万人才一个吗?”剑福听说过这种。
“是啊,坐在你面前的,可是几十万人才可能出一个的熊猫血!”剑福惊讶的看着他,有点不相信,脑海中却闪过一笔卖血换钱的好生意。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十指交叉,双手撑在膝盖上,显得很好奇,就像小时候要看别人手里的金龟子。
“我是体检后才知道的,小时候不知道。你记得小学时和我打架吗?鼻子被你打出血了,那点血可比黄金还贵啊!”九丰开玩笑道。
“你现在才来讨债,我可赔偿不起啊。”剑福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我问的不是你自己,是你怎么知道甘婕也是熊猫血?”
“这个啊……”
九丰把献血偶遇的经历,还有甘婕意外受伤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遍。剑福若有所思,咬着已经烧完的烟头。
“作为同事,这一点倒没听说过。”剑福搓着下巴的胡渣,有种被同事欺骗的感觉。
“你们是同一个部门的吗?”
“不是,我是做保健品销售的,时常在外跑客户,她是坐办公室的。”看他的样子,确实很适合做销售,在病房第一眼看见他时,就感受到销售员的气场。
“不知道也正常,这算是个人隐私吧。”九丰也没有逢人就说。
“我觉得有稀少血型倒不算是隐私,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告诉别人。”剑福笑着说,仿佛有这种血是一件骄傲的事,天生与众不同。
“出意外的话可就麻烦了!”医生是这么说没错。
“所以你们俩的命就绑定在了一起。”一个很独特的理由。
“有紧急情况可以向对方求助。”剑福知道了九丰会去医院看望的一大理由,甚至盖过了其中不便细谈的男女关系。
“你知道甘婕过去的一些经历吗?”剑福敲了敲酒杯,发出清脆的声音。
“经历,我只知道一点。”知道的其实不比坤树多。
“是什么?说来听听。”剑福拿起烟,九丰给他打火,剑福眼神中掠过一丝厌恶,九丰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只看着摇晃的烟头。烟被点燃,剑福猛吸一口。
“据我所知,她半年前交往过男友,后来没有在一起了。”敲击声顿时停止。
这会是一个人离开一座城市的理由吗?如果是,那一定刻苦铭心。
九丰愣了神,火机停在半空。
“你怎么啦?”
“哦,没事。”
“呵呵,我还没有说到重点呢!”他弹掉外套的烟灰,还有料要透露。
“啊?什么重点?”九丰靠了过来,莫非是有孩子了?如果是的话,天就塌下来了。
“他们没在一起,并不是分手了。”剑福用沾湿的水在桌上画着什么。
“没有断彻底的意思?”
“不是,是那个男的,三个月前,突然死了!”
桌面上出现一个水痕,是一个倒过来的丑陋“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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