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从伟走进公司,同事们知道这一天对于他的意义,所以纷纷送来安慰的眼光。如果换作其他人,心应该会变得温暖一些,但是任从伟不会,他已经失去了从别人那里获得温暖的能力。
“每年都这个样子,装什么装嘛,猫哭耗子假慈悲。他妻子是不是自己坠的江都还不没有确定,说不定是有人故意让她出事的。”
从旁边的一间办公室里传出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同事之间何必说这样的话呢?”另一个人似乎在劝着这位有些激动的男人
“你没来多久,当然不知道了。当时警察认为她妻子的车的系统很可能被人动了手脚,为此还专门进行过调查,只是后来因为舆论压力实在太大,才将案子定为意外事故,如果真的查下去还不知道会牵出谁来呢。而且你想想,如果真要是有人动手脚,那谁会有能力?又有谁会有这样的动机呢?
“我虽然是才来不久,但是事情还是听同事们提起过。在老同事的口中他和他妻子可是相当恩爱的。”
“夫妻貌合神离的情况多了去了,别看他们在人前恩恩爱爱,还不知道睡一起的时候各自有什么想法呢。”
“好了,不要说了,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再说下去怕是要影响今后的合作了。”
任从伟心想平时那么拼的程诚今天竟然没有出差,真是稀罕事儿,难不成他是有意到公司来说这番话给自己听的?程诚真是个有心人,如果有机会的话得好好报答他的这份心意。
当然,任从伟并不在意程诚说的这些话,因为竞争不过便造谣生事儿是弱者常用的手段,更何况他说的也算半个事实,只可惜警察没能把罪定在自己身上,要不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也能得到解脱。
公司里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任从伟前往自己办公室的步伐。他刚刚走进办公室坐下,王卿清,王总便走了进来。
每年王总都会到他的办公室来安慰他,这也是任从伟在公司里最后需要面对的安慰。
“从伟呀,我很明白失去所爱之人后的心会有多痛。但是人这种动物,只要活着就该向前看,不能总是被过去的痛苦所束缚和折磨。”
王卿清每年安慰的话的意思都差不太多,任从伟只能习惯性地点了点头。
“就说我吧,老婆得了癌症去世的那一年,我是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寝食难安、简直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呀。但是在痛了一年之后,我突然想通了,有句古话叫做人死不能复生,我再怎么悲伤她都不会再回来。
同时,我觉得如果她真的在天上能看着我,她也希望我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依然能够活得精彩。从那时候起,我眼里的世界又重新有了色彩。我觉得你也应该......”
这时,田秘书敲门走了进来。她告诉王卿清,有大客户来访,需要王总过去见一下。
王总有些不舍地说道:“从伟,我先去见几个重要的客人,等会再过来跟你聊。”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等王卿清离开后,任从伟长舒了一口气。要是没有大客户的帮忙,还不知道王总要滔滔不绝地说多久呢。
王卿清的妻子去世的时候任从伟还没有进公司,所以知道的事情不多。从他这三年来安慰自己的话中,任从伟还是能听得出他对他妻子有很深的感情。
只不过公司里一直有一个传言,说是在王卿清的妻子走之前,王总和田秘书的关系已经变得十分地暧昧了,这使得王卿清口中的悲伤在任从伟的心理打了个大大的折扣。
这时的办公室只有任从伟一个人了,周围变得如同深夜一般安静,这让他可以将所有的精力都灌注在工作上,从而躲进由遗传信息组成的世界中,那里没有离别、没有悲伤、也没有生死。
时间在这里凝固,亦或者说悄无声息地溜走,等任从伟从遗传信息的世界中抽离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
办公室的夜晚宣告结束,工作必须得换到实验室继续进行,在离开之前任从伟打开了电子邮箱,看看还有没有需要处理和回复的事情。
一封未读邮件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读博时期的师弟发来的,在邮件里师弟提到任从伟的导师因为癌症,在前不久离开了人世,周末会有一个简单的追悼会,如果有空的话可以过来送恩师一程。
邮件中提到的追悼会让任从伟想起在本科时曾参加过的一位女同学的葬礼。
那位女生并不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只是大三的时候恰巧在同一家三甲医院实习。
女生离开得很突然。
早上出门上班,不成想一个小石块从旁边的13楼上落了下来,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她的头,她当时便不省人事。
路人报了警,又叫来了救护车,可惜医院最后还是没能挽救她年轻的生命。
随后警察介入了事件的调查,街道上的摄像头和对面楼上浇花的人都目睹了整个过程,所以很快便找到了肇事者——一个六岁的小男孩。
显然由于年龄的原因,判刑是不可能的了。至于赔偿,小男孩的家人虽然承诺了一定会赔,但是根据他们家的经济状况分析,赔偿金全部到位至少也得需要近十年的时间。
天降的灾夹杂人为的祸,轻而易举地把一位风华正茂的年轻给带走了。这让当时任从伟觉得死亡并不像认知中的那样罕见,它不仅无时无刻地发生着,并且还悄无声息地降临着。
之后每年任从伟都需要去医院实习,生死之事便见得越来越多,他也对死亡变得越来越麻木。
他记得曾经有谁说过,死亡对人来说是公平的,她会平等地带走每一个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无论伟大还是平庸。
任从伟并不完全赞同这种看法。
也许在死亡的那一瞬间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但是在迈向死亡的过程中,人是不可能平等的。
不同的身份、地位、财富、性别、年龄的人在走向死亡时,有着着完全不同的过程。
有的人一直都很有尊严,有的则连路边的流浪狗都不如。
同时,那些与死者相关的生者们也会处于完全不同的状态。他们可能在病房里,在手术室外,甚至在遗体快被运上去往殡仪馆的车时,还在继续拉扯、纠缠,上演一幕幕荒诞却真实的戏剧。
任从伟不喜欢看剧,至少他不喜欢看悲剧和闹剧,所以他在考博的时候没有选择临床类的专业,而是选择了生物遗传作为研究方向。
贾双霜的离开,将任从伟从对死亡的麻木中拽了出来,在经历了得知突然离世,到不可置信,再到逐步接受,最后变成无助、空虚、冰冷后,他明白了相对于对死亡的麻木来说,对生的麻木才是自己该有的生活态度。
同时,他还弄清楚了另外一件事,那便是悲伤并不是一个具有共性的词。
每个受过伤的心灵都会悲伤,但它留下的印记却完全不同。
悲伤是一种专属的刻印,在每人舔舐伤口的时候,会因为经历、感情甚至时间的不同而尝到不同的滋味。
试图理解别人的悲伤,只是一种徒劳且虚伪的行为。
想到这里,任从伟的内心产生了一个疑问,既然无法理解悲伤,那么恩师的追悼会还有去的必要吗?
恩师在任从伟的心中有着极高的地位,这不仅仅因为恩师在学校里对自己的关怀,以及在毕业后给予过自己许多无私的帮助,更因为任从伟十分敬重恩师那严谨的治学态度,以及不重名利的高尚品格,所以送恩师最后一程是自己表达敬意的最直接的方式。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面对追悼会上那令人窒息的悲伤氛围。
恩师在很早之前便被查出患有的癌症,当时医生曾估计只有三年左右的时间,但是凭借自身的努力以及新药的帮助,恩师活了八年多,因此按理说他的家人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接受这一天的到来。
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追悼会当天他的家人们应该会显得很平静,尽心尽力地接待每位到来的客人,而大多数人则会以为他们已经战胜了悲伤。
可是任从伟这种真正经历过伤痛的人知道,悲伤是不可能被战胜的,它只能够被埋葬,被深埋在灵魂里直到自己也被埋葬的那一天。
任从伟不想去,不想去见那些表面平静内心伤痛的灵魂,更不想通过他们来照见残破不堪的自己。
不过思来想去,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恐惧,他决定去参加恩师的追悼会。
只剩下躯壳的自己,伤疤再次被揭开也不会感到疼痛,更何况在这世间行走,哪怕是行尸走肉也对自己有个交代。
回复完邮件,换好了衣服,任从伟来到了实验室。
实验室是任从伟最喜欢的地方,除了仪器有节奏的轻微的运转声,没有其他的杂音。
在实验室里,任从伟利用电子显微镜、PCR仪、基因芯片仪和基因编辑仪等仪器对基因进行观察、测定和修改,这让他可以暂时忘掉悲伤。
在他的眼里,人类的基因是那么的优美,优美到足以证明神是懂艺术的。同时,基因又是那么的精细,精细到即使利用现在最先进的技术也不能完全仿造。
神造的精细艺术品,任从伟曾经用这样的词语向贾双霜描述他所看到的DNA片段。
但天然的艺术品是属于造物主的,属于自然的,不是属于任从伟自己的,所以他想利用自己技术,去雕刻出一件同样精美的艺术品来。
可是这条路太难走了,不仅技术上困难重重,在伦理道德方面更是有诸多的限制。任从伟只好选择一个陌生的领域来实现自己的愿望,那就是将DNA芯片化。
这个领域很少有人涉及,在任从伟研究之前,在公开的报道中从未提及过有人在从事这方面的实验研究,甚至连相关理论都没有被发表过,因此可以算作是他的自有领域了。
正因为没有人进行研究,所以在这个领域中几乎没有伦理障碍,唯一称得上障碍便是任从伟自己,他的研究受制于他自己的想像和自身的技术。
任从伟不担心自己的技术,因为他认为随着量子计算机、人工智能等相关技术的发展,芯片制造理论将会变得空前的丰富,而作为生物芯片的一个分支,DNA芯片化技术在未来一定会取得突破性进展。
他觉得通过利用这些学科的原理和思想,再加上DNA本身具备的有序且可编译性,极有可能将DNA片段改造成为类似于芯片的计算单元,从而将整个染色体变为一个小型芯片。
然后再通过细胞染色体的倍数变化,DNA芯片的计算能力便可根据不同的需求而改变,最后将使生物变成一种具有强大适应能力的新型计算机,最终实现人自身计算能力的质的飞跃。
这个想法对于同行来说,不是超前的,而是荒谬的。
任从伟只能独自从边缘的技术开始做起,慢慢地向自己的最终目标前进。
凭借自己的勤奋与天赋,他在基因编译领域已小有成就,但是自己的理想不被其他人认可,还是让他倍感孤单。
自从认识了贾双霜后,这种情况得到了极大的改变。
贾双霜虽然是教英语的,但是她对生命科学也有着十分浓厚的兴趣,当她听任从伟说了自己那“荒谬”的理想后,直接说出了某位科学家的名言:“If at first the idea is not absurd, then there will be no hope for it.”(如果一个想法在一开始不是荒谬的,那它就是没有希望的。)
这让任从伟十分感动,他终于在这个世界上找到支持自己梦想的人了。同时,任从伟也许下诺言,一定要在这个领域取得突破,来回报贾双霜对自己的支持。
实验室的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便到了日夜交替的时候,任从伟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安静的夜晚,向喧闹的白天进发。
他来到了天街酒吧,这里是他和妻子夜晚时常坐坐的地方。
酒吧里没有驻唱,也不播放吵闹的音乐,只有略微昏暗的灯光以及慢慢聊着的人们。
贾双霜曾说这个酒吧从英文名来看应该叫天堂酒吧,取名天街有点耽误了它。不过人少不嘈杂,倒是真成了躲避喧嚣的孤单灵魂们的paradise(乐园)。
任从伟坐在角落里,开始尝试用高度龙舌兰酒来麻醉自己,好让自己有勇气回到那个冰冷的墓地。
这时两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他们其中一位是妻子的朋友,张超警官,另一个则是负责调查妻子事件的警官,沈殿军。
沈殿军见到任从伟后便开口说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呀!你还真如传说中的一般,每年都来这里庆祝妻子的死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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