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来自海边小镇的求助信

我们没有电话,只用一个电子邮箱。这是一般人能联系上我们的唯一方式。我的邮箱,我尽量每周看一次。可它们实在太多了。几乎总保持两百份左右。还是跟其余七位会员分摊之后的数目。可见我们的工作绝不轻松。在这两百份邮件当中,求助信占大多数,少数为入会申请,也有极个别,是出于好奇或无聊的恶作剧。通常,后两者会被计算机系统自动过滤掉。剩下的一百来份,我就随机抽取一份,根据求助者所求之事的难易程度,安排合适的搭档,去为他们排忧解难。

这次我抽到的,是一封来自“蓝色海潮红小楼”的信件。求助人叫丁有堂,他的儿子,前不久出海未归。各方已签下死亡认证。他却坚信儿子仍活着,只是去了一个地方。他精神委顿,无以为继。故望我们出面,助其寻回爱子云云。

求助者的住址,比想象中偏僻。清晨拂晓,至上午九点。我们的车子一直行驶在这蜿蜒起伏的山路之中。头十公里还有沥青公路,后半程几乎全是泥路了。导航也没有用。两边非山即林,泥路仿佛是山间的一条缝,几百米一个弯,想看远一点都徒然。我需要一边驾车,一边分心看着扶手箱上的地图校对方向。负责此事的马玲小姐,已经在副驾驶位睡着了。托她的福,我走错了五次路,她仍不承认自己分不清地图上的省道和县道。现在她却困了。

临近十点,车子拐过最后一个山坳。一片湛蓝色的天空,映入眼帘。我降下车窗。马玲小姐“咦”的一声:“什么味儿?”

“海的味道!”我笑着回答。

前方有座桥。桥对面有幢二层高的小屋,红墙白窗。窗台的爬山虎,已爬成一幕绿色瀑布。小屋门前有个庭院,面朝大海,高高俯瞰山下的一群村落。

“蓝色海潮红小楼!”马玲叫道。

她这么一说。我也立即明白了。那幢红色小屋,正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还记得邮件落款吗?写信人说:请找“蓝色海潮红小楼”,那就是我住的地方了!

一开始,我和马玲都不明白“蓝色海潮红小楼”是何含义,只当它是一个奇怪的地名。马玲一喊,我便明白了这个称谓的有趣之处。它应该是:蓝色的天空、海的味道以及这两者同时出现时,必然会看见的一幢红色小屋!写信人想必是个热爱生活、感情丰富、思想浪漫的人。

我和马玲互相望了一眼。车子过桥之后,停在路边。我们下了车,向那幢红色小屋走过去。二楼爬满爬山虎的窗台有支望远镜探出来,对准了我们。然后,一把介乎小孩与少年之间的清亮嗓音,在屋内喊了起来:

“泉叔!喜婶!有人来啦!两个,一男一女!”

我们走到庭院的铁门面前。还未敲门,门已为客而开。一位短头发,中等身材,脸色和眼睛都相当晦暗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神情困惑地望着我们。

“两位找谁?”他问,声音又干又涩。

“我们是‘铁翼组织’的,来帮您排忧解难!”我说。

“铁翼组织?”男子呆了一呆,疑惑地道,“我们没有困难,不需要帮忙。”

“请问,这里是不是丁有堂,丁先生的家?”

“是。但我们没请二位。”男子的神情由疑惑转为惊讶。

“先生您贵姓?”

“免贵也姓丁。”

“丁有堂是您什么人呢?”

“他是我大哥。我叫丁有泉!”

“那么丁有堂先生是不是有个儿子叫丁郁亮,出海不见的那位?”

男子更加惊讶了:“你怎么知道的?”

这时,楼上那把稚气未脱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泉叔!是谁呀?不请人进屋吗?”

“不认识的!”叫丁有泉的男子回头道。他的铁门不是敞开的。自开门以来,他一条胳膊,始终扶着门边,挡在我身前,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不欢迎我,他急于结束对话,请我离开。但是小孩的话打断了他,他显得很尴尬。到底让他们进去,还是请他们走?他的表情仿佛在说。这时,和丁有泉一同出来,但稍稍墮后,站在内屋门前的妇人开口了。

“有泉,来找阿堂的,那就请人家进屋坐坐吧!”妇人说。他俩是夫妻。

“就是!泉叔,快进来吧!”楼上的小孩又附和一句。

丁有泉这才极不情愿地让开身子,请我们进屋。我当然不是来做客的。一进门,我便道:“令兄不在家么?麻烦通知他回来。但愿这不是一起恶作剧,我们虽然不收钱,但时间是宝贵的!”

我将电子邮件拿出来给他们看。丁有泉夫妇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丁有泉才说:“没错,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我大哥已经好了,没事了。他出海了,远洋作业,见不到他了。这电子邮件……他不懂这些的。”

“一定是阿娴!”喜婶说。

“除了她还有谁!”丁有泉斩钉截铁。

“阿娴是谁?”一直没出声的马玲,开口问道。

“她是我大哥的女儿,正念高中。”

“楼上那位是?”我问。

不等丁有泉回答,楼上那声音便自个儿抢着道:“我叫丁郁闷,整天待在楼上,不是玩弹弓就是玩望远镜,闷死了!”

丁有泉道:“你那么本事干嘛不自己下来?”

“我坐着轮椅怎么下?”

“你还知道自己坐轮椅,谁叫你坐轮椅?”

“你给我造支拐杖!”

“你就不准下楼,省得另一条腿也跌断!”丁有泉骂了句,再面向我们,“净胡说八道,他叫丁郁昇!我兄弟一共三个孩子,这个是幺仔,最不听讲,他爸要是在,早请他吃例牌菜了!”

“什么菜?”

“藤条焖猪肉。”

“这是丁先生一家吗?”马玲指着墙壁一张家庭合照。

我也注意到了那张照片。那是三男一女站在海边的合照。居中一中年男子,四十岁左右,模样和丁有泉有几分相像,戴着遮阳帽,面带笑容。在他身前,一个少女和一个小男孩挤在一起,男孩用背顶少女的左臂,双手则抱住左边一青年的一条胳膊。那青年比中年男子高一个头,容貌俊朗,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笑眯眯地搂着中年男子的肩膀。合照没有女主人。丁有泉说他大哥很早丧了偶,孩子是丁有堂独立抚养大的。

我看着照片上这幸福的一家人,想起邮件中说的他们家的遭遇,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替丁郁亮惋惜。这么一位一表人才的大好青年。丁有泉夫妇同时叹了口气。

我又问:“丁郁亮是怎么出事的?”

丁有泉道:“他……他打台风时一个人跑到海上去,然后人就没了。找也没法找,刮着风啊,海面十七八级阵风,怎么找?找得着吗?拖回一艘空船!唉······海这么宽,风浪这么大!他……他自己找死!”

“为什么令兄认为他没死,坚持要去找他呢?”

“他也疯了。”丁有泉嘟哝一句,就不愿再说了。

楼上的丁郁昇又大声道:“我哥没死!”

丁有泉夫妇苦笑,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丁有泉冲我摆手道:“麻烦你们,白走了一趟。”

这等于是下逐客令了。虽然我觉得事情未免有点余音未了,但对方既然不需要帮忙,总不好强迫人家。所以,我礼貌性地和他们握了握手,就告辞出去。

马玲道:“真遗憾,我想见见楼上的小孩。”

“你可以在窗外喊他一声。”

我这么说,自然向爬满藤植的外墙看去。可窗台已经关闭了。

马玲吐了吐舌头:“天啊,我们这么讨人厌吗?”

我们上了车,刚发动引擎。马玲便“什么呀”,在座位下摸出一团白色物体。

“是一团纸!”马玲惊奇地说。上面写着:铁翼组织的英雄!邮件是我写的,他们看得我紧,不让我下楼,还撒谎。快来救我!晚上来!我在窗台摆一盆水仙花,那表示他们打麻将去了!你们就可以来救我了!千万别报警,我试过了,没用!泉叔喜婶是我的合法监护人!而小孩子的话是没人信的!!丁郁昇!

马玲叫道:“你看!”

“看见了!”我将车驶过大桥,在山坳找个背阳处停车。我接过纸团,仔细看了看。

“他一定是看我停好车之后,没关车窗,于是把难言之隐写在纸上,掷进车里,以这种方式跟我们取得沟通!”

马玲点着头,对我的分析也表示同意。但她提出一个疑问:“我们泊车的地点,离窗口近三十米吧?一个坐着轮椅的小孩子,能把这轻飘飘的纸团掷那么远吗?还一击即中。”

“他有弹弓!”我笑着说,“他早暗示我们啦!”

马玲赞叹道:“好机智的孩子!”

她立即用眼神询问我的意见。我检查了一下她在车窗贴的行程表。

“再多耽搁你一天,可以吗?”我问。

她似乎就等我这一句,秀眉一扬,道:“听您差遣!”

于是,我们仍然驾着车,暂时离开这个小村庄,到最近的镇上吃了午饭。下午三点,我们再度回来。我将车停在一公里以外的僻静处,让马玲稍做休息。到了傍晚。为方便行事,我决定不使用车子,直接步行至丁郁昇的家。马玲留守车里,我身上已配备监听器,她留在车内监听,一旦有事,可第一时间前来接应。虽然留她一个人在山边不太妥当,但她是受过组织专门防卫训练了的,有足够的应变能力,故我并不需要特别的为她担心。

将近七点,我来到大桥边一棵大树底下。这时天已经全黑。入夜后的村庄,除海边的浪声和山下偶尔传来的狗吠声外,数蛐蛐叫得最欢了。红小楼亮着灯光,丁有泉夫妇时不时在窗边经过,向外张望一眼。我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八点一刻,夫妇俩才先后离开。我又等了十几分钟,二楼窗户开启,一盆水仙花,自内而外给推了出来。

我迅速奔过大桥,跑到他家院前。铁门上了锁,我翻墙进去,可是大门也反锁上了。我双手叉腰地站在门口。小孩说得没错,打个麻将而已,用得着锁门吗?真是岂有此理!原以为只是一桩普通的调解事件,没想到却另有内情!可是,究竟是什么隐情,会使丁氏夫妇这么对待自己的亲侄子呢?我越想越不能理解。二楼有扇窗开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探出头,小声道:“大哥哥,你来啦。怎么还不进来?”

我道:“大门反锁了,你有钥匙没有?”

丁郁昇“嘻”地笑了一下:“你不是铁翼组织的人么?铁翼的个个神通广大,我门就这么锁着,你让我瞧瞧你是怎么进来的呗!”

我不禁心想:你叔叔丁有泉没全骗人,你的确鬼马得紧!竟拿我开起玩笑来了!

“别开玩笑,哥哥是来工作,不是来陪你玩的,有钥匙没有,没有我可走了!”

丁郁昇嘟哝一声,显得十分失望。但他还是拿出一串钥匙,扔下给我,并告诉我是哪把。我开了门,再把门反锁好,然后向二楼走去。丁郁昇已操纵轮椅在楼梯口等着了。

他比合照那时大了一些,也黑了一些,脸庞瘦削瘦削的,个子还很矮,他坐的是成人轮椅,往后靠双脚沾不着地。他拿着一支痒痒挠,一边敲击直伸着的右腿上的石膏,一边像我打量他一样打量着我。眼睛是心灵之窗,这话不错。眼前这小男孩,最可爱的就是一双黑白分明、时刻都转动着的大眼睛。他看着我时,我立即在他的目光之中,发现他是个智力极高、极聪慧、极顽皮的孩子。

“您贵姓?”他学着大人腔问。

“姓邓!”我回答。

“邓括!”他握了握我的手,“你是邓括!我认识你,看过你的书,那些故事都精彩极了!”

我点点头。他说邮件是他写的,当然知道铁翼组织的事,自然也知道我是组织的三大创始会员之一。但我仍怀疑那邮件是否真的出自他手笔。

“求助信真是你写的?”我瞧着他的眼睛,看他是否撒谎。

“是。”他牵着我的手,领我进卧室,指着床上一台笔记本电脑说,“就在那写的!我怕你收不到,写了三封!”

“你今年几岁?读几年级?”

“差三十天就满十三!刚念初一!”他忽然一顿,“邓括哥哥,你不会也认为是我姐写的吧?”

我承认:“是。考虑到你的年纪,写得实在太好了。”

“哦?”他扬了扬眉,得意道,“那不算什么?我有给老姐看过来着,她说‘蓝色海潮’是病句,要我改,干嘛要改?我每天看到的、闻到的,就是蓝天和海水,有时觉得气味也有了颜色,很美!女孩儿缺乏艺术细胞,此乃铁证!”

他冲我笑了一笑。我看了下时间,道:“好了,我信你了!说回正事,你说你叔叔婶婶撒谎,撒什么谎了?为什么不准你出去?”

丁郁昇抬头望了我一眼:“我能不能先问你一个问题?”

“可以。”

“我哥去哪儿了?”

我呆了呆,实在不知如何回答。据我了解,他哥哥丁郁亮,已在那场风暴中遇难了。我不想欺骗小孩,所以我摸了摸他头发,说,“郁昇,你哥哥死了。”

“死了?”丁郁昇摇头道,“那不可能!他说去一个地方。去哪儿他不肯说。我问他还回不回来,他说回来,可是又说我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这是什么话,我不懂?”

我叹了口气:“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你哥哥的意思是他已决心离开人世。他说的那个地方,就是‘很远的地方’。”

“不!我十三岁了,不是三岁。我不知道去一个地方和离开人世的区别吗?他真的只是去一个地方,不是去死。他还跟爸爸谈过,问爸爸想不想一起去呢。爸爸说再考虑考虑。哥哥就给他一个小盒子,带锁的,说想去时才可以打开。没多久,哥哥就走了。他真的只是去了一个地方,没有死,他不可能死!”

“凡人皆有一死,你哥哥又怎么‘不可能死’呢?”我心里这么想,没说出来。虽然丁郁昇比同龄人成熟。孩子却始终是孩子,说话不免带点孩子气。我没必要跟他争辩这个。但是,他的话却令我对他哥哥的事产生了怀疑。难道丁郁亮真的没死?真的只是去了一个地方?不,即使他真的开船去那个地方,他仍可能在风暴种丧生。大家也不过是判断失误,将一场意外错认为自杀而已,改变不了丁郁亮死了的事实。何况丁郁亮的行为,逻辑上首先讲不通。如果他只是去一个地方,而非自寻短见,他为什么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天气恶劣时才走。我想了想,若用丁郁昇的观点去解读他哥哥的行为,我实在无法理解。

“好吧!”我道,“你哥的事,迟点我再跟你爸谈。你说你叔叔婶婶撒谎,这是怎么回事?”

丁郁昇说:“我爸没去捕鱼!”

“那他去哪了?”

“给一艘很大,很漂亮的船带走了。谁都不知道,就我知道。”

“什么意思?麻烦你说清楚一点好不好?”

“呃……”丁郁昇搔了搔头,说:“17号晚上,海边来了一艘船……怎么说呢?你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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