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失去的记忆

不一会儿,我收到了那封求助信。信是三年前的。署名的确是“一个等待帮助的造船师”。

信的内容,讲的大概是那个造船师,在人生各项均达巅峰之际,突感人生没了意义。不管他做什么,都是在已有的水平上重复,不会差,也不能再好了。他说他每天都在重复,不停地设计,制造一艘艘差不多的船。他梦想造的船,现实却无法造得出。他的水平是匹配生产力的。他是机器上的配件。无法在框框之外施展才能。这样的日子过下去有什么意思?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告诉你,有个地方,能无论我画什么,那里都造得出,那有更轻的钢,更硬的铝,更便宜的钛。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地方,我要不要舍弃一切,跟了他去?

又是一个典型的需要心理医生,多于需要我的人。由信的内容看,确有可能是石海元写的,他说设计了艘造不出的船,会是石海元手稿那艘吗?可是,余姐说这信我接过了。怎么我一点印象没有呢?我仔细想了一下,的确没接过。我记忆向来很好的。我又给余姐去电。

“你亲手签的字。”余姐说。

“怎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实在是奇怪了。

“的确是你办的。不过三年前的事,这么快忘了?”

“出行记录还有吗?”

“有哇!法国昂热和山东烟台。”

“天啊,这么远!”

“是的。你先是到昂热,没找到,人家回烟台了。这是你行程最远的一次。没理由忘了呀!”

“具体地址是?”

余姐又发来两个地址。

“没理由呀!”我看着地址,对电话大叫,“我没去过这些地方!”

“自己写的字,找自己解释啰!”

我挂了电话,看着手里的两个地址,思来想去,这事没有道理。我如果去过,我一定记得。可是,组织的办事流程我最清楚不过,签了名,有出行记录,表示我一定去过。是,字迹可以假冒,可出行记录却是实打实的登记在案呀!这没法造假!

做过的事没理由忘了。

“钧汉!”

“怎么?”

“有没有兴趣跟我飞一趟烟台?”

“有人找我咋办?”

“留张字条给她。”

钧汉写了字条。我简单收拾行李。心想从这里到余姐给的地方,来回最多不过两天。陈警官那,怕不会这么快找我。

我叫前台替我订了最近一班航班。八点一刻,我们从酒店出发,打车到机场去。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烟台芝罘区北部的芝罘岛。钧汉头一回坐飞机,一路惴惴,大气不敢喘。下午,我们在蓬莱机场下了机。

“他妈的真长见识!”。

坐了半天车,到芝罘岛,天却已黑了。这一天累得够呛。我们找旅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早餐都不吃,立马到“我曾经来过”的地方去。我已知的,是那工程师一家回国后,就搬来这住,这是他老家。坐落在一山脚下。我这次来,实在没信心得到什么。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人事的变动,却可以翻天覆地。我希望至少证明“一个等待帮助的造船师”就是石海元。

我们到时,是上午八点。阳光正好。我和钧汉穿过一片住宅小区,经过一个小学篮球场,几个小男孩正在打球。见两个陌生人走过,都停下手,手搭凉棚地看着我们。其中一人道:“你又来啦?”

说话人是一个十一二岁,身穿校服,颈部打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他像是跟我说话。

“你是在说我吗?”我问。

几个小男孩咯咯笑了起来。

“是呀!”那男孩道,“你以前来过耶。震冲,福明,这个大哥哥之前不是来过?”

两个陪着打球的男孩走过来,打量我一番,含笑点头。

我心里实在怪异莫名。可能吗?可能吗?我内心狂呼。钧汉似看出我情绪激动。

“喂!喂?”

我冷静下来,问那男孩道,“是吗?多久的事了,我不记得了。”

“三年前。”男孩道,“我读三年级的时候。”

“你们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你不记得了?我们把球抛上了屋顶,是你替我们拿下来的!大伙都看见。诶!你怎么又来啦?又去找石叔叔吗?他不在耶。”

“他家有人吗?”

“他老婆在。他女儿也回来了。听说儿子也正赶回来。”

我木然地离开球场,向前走去。很快,我们来到了一间带有院子的小楼房前。一位穿着十分得体的中年女士,正在给院子的植物浇水。一个四五岁大,扎着辨的小女孩嬉笑着,一边刷牙,一边拿牙盅跑来跑去接女士洒出去的水。见我们按铃,女士略感错愕,立马关了水管,打量着走出来道:“二位找谁?”

“这里是石海元,石先生家吗?”我拿出石海元的照片问。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眼泪夺眶而出。

“秋媛!”她轻唤。屋里走出一位妙龄少妇,见了我,也是一呆,然后默默地抱起小女孩,到后院去了。

女士拭拭眼泪,打开门,让我进来。

“石夫人,我——”

“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了。”

我们在院子的石墩坐下。

“石先生——”我想说,可又无法出口。石夫人却已道:“他死了,是么?”说着,眼圈又红了。

“有人通知你了?”

“没有。我大概猜到了。孙女昨天夜里大哭。”她哽咽道,泪水不住地掉落。

蓦地,刚刚那少妇冲出来道:“妈!”趴在女士怀里,两人相对抽泣。

此情此景,我感同身受。我与石海元虽只有一面之缘,但他为人果敢,雷厉风行的印象,总是在心里挥之不去。他救了我两次。猛地,我想起一件事:“石夫人,我,我三年前是否来过?”

石夫人拭了拭眼泪,哽着道:“邓先生,你是对的。海元三年前要听你话,别信那人。就不会······不会······”

我脑颅嗡鸣。石海元,“语言”,原来你认识我!在渔船上,你不是识破我的,你根本就是认出我了!我究竟怎么了?

“石夫人!”我大声道,“尊夫不会白白死去。我这次来,就是要将一切弄明白!”

“邓大哥!”秋媛流着泪道,“我哥宗棠马上就回来。你不来,他也要写信给你!”

一直闭口不言的钧汉,此刻也绷紧着脸,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说:“炸死石先生的畜生!求神拜佛,莫教你落我高钧汉手里!”

我立马道:“石夫人,三年前我来访时的情形,你还记得吗?”

石夫人微微愕然,道:“当然记得。你从法国一路找到这来。我们怎会忘呢?当时,我们一家,刚搬回没多久。那人也跟着来了!”她提起“那人”时,浑身禁不住颤抖,仿佛“那人”十分可怕。

“那人是谁?”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海元不肯说。那人每次来,我都要去厨房忙活。海元就陪他去书房谈话,谈很久很久的话。好像两个人都有无穷的精力,通宵达旦。每次谈完,海元都精神百倍。我先生曾经一阵子,有严重地精神困扰。好几次都想要自杀了。那人来了之后,倒渐渐好了。一开始,我们都感激他。谁知······谁知······那人,他是魔鬼!”

“妈!”秋媛搂住母亲颤抖的身子。

“他相貌如何?”我问。石夫人显得更加诧异了。

“邓先生,你见过他呀。你来那天,他也在!”

“石夫人,他忘了,一点也想不起来了。”钧汉插嘴道。石夫人和秋媛一脸疑惑,不明白“我忘了”,是什么意思。

我只好道:“我的确不记得我有来过这。在我记忆中,从法国到这里,所有事仿佛没发生过。你,你,石先生,还有外面打篮球的男孩们,你们都认识我,可是,你们我却是第一次见!所以,我才要来,证明自己是否真有来过。”

“太可怕了!”石夫人道,“一定是他!”

“所以,夫人,他长相如何?年纪多大?当时具体情形是怎么样的?”我有点急,忙纠正道,“还是一样样来,先说他相貌吧。”

“他很年轻,不到三十岁,非常英俊。很博学,谈吐也一流。海元说他每一项指标都接近满分。”

“当时具体情形如何?”

石夫人想了想,道:“你来时,那人已经在这坐着了。他好像认识你,我们都还不知道你是谁时,他已开口道,‘邓先生’。你却好像不认识他。你们俩握了手。你开始介绍自己,我们才知你就是邓括。我也才知海元写信给你了。”

“那人什么反应?”

“很开心。”石夫人努力回忆着,“大家都很开心。然后,你们就上楼了。你,我丈夫,那人,还有我儿子石宗棠。”

“上楼做什么?”

“谈话。谈什么我不清楚。大约谈了两个多钟头。你们下来了。你好像不怎么高兴。一直对我丈夫摇头,很小声地说‘不要,不要’。海元却很满不在乎的样子。你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海元肩膀,摇了摇头。不知是劝他‘不要’,还是对此感到失望。然后你说,‘石夫人,可以跟你说两句吗?’,轮到我丈夫摇头叹气了。你跟我走到后院,对我说,‘夫人,那人是谁?’我说我不知道。你就说,‘不要听那人的。他很古怪,讲不出的古怪。他是什么人你一点也不知道吗?姓名、籍贯、工作、家庭背景,一样都不知道吗?’‘海元应该知道吧’我说。你摇着头,‘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石夫人停下来,解释说:“不是我不关心自己老公交什么朋友。实在是他的工作,常常涉及一些机密,许多人事往来,我不方便打听。所以那人来我家,海元说什么都不要问,我就没问了。”

“嗯。然后呢?”

“你说,‘那个人’,插着腰想了好久,才说,‘不要理他。我说你丈夫不听,最好你劝他,特别是他说他要去一个地方时,别让他去。男人——’,你特别强调,‘男人,不能抛家弃子的!’”石夫人又默默饮泣。

我叹了口气。看来,我是尽责了。石海元终究没听劝。

“那人从楼上下来后什么反应?”我又问。

“这——”石夫人看向女儿秋媛。秋媛想了想,接口说,“我没怎么留意。你和妈走开后,大家都不说话,爸坐在沙发那,那人和哥一起,傍着楼梯,他们仨心里都想着什么似的。那人见你们那么久不出来,说了一句‘这人很麻烦。’,就往外走去了。”

“走了吗?”

“他在门口等你。”

“等我?”

“嗯。妈,记得吧?”

石夫人点了点头。

“你我从后院走出来,那人就喊,‘邓先生,一起走吧!’你俩就一起走了。”

“之后的事,你们不知道了?”

“我哥也许知道。”秋媛说。

“对!我知道!”门外忽然传来一把声音。一穿着灰风衣,手提行李箱,满脸风尘,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

“宗棠!”

“大哥!”

石夫人和秋媛一同站了起来。来的,是石海元儿子石宗棠。他放下行李,和母亲妹妹抱在一起。他冲我微微点头。两个女人在他怀中啜泣,他轻轻拍打她们肩膀,自己却没一滴眼泪。他的悲痛是藏在心里的,他眼神坚毅。

“邓先生!”他拉石夫人和秋媛过来坐下,“我爸是怎么死的?”

我将石海元遇害的情形说了出来。石宗棠阖上双眼,悲愤的:“早知会有今日!”又睁开眼,“邓先生,我在门外听了一阵。三年前,你和那人走之后发生了什么,我确实知道。你们一走,我立马追了出去。但我不是追你们,我是心情不好,自个出去散散心。走着走着,见你们在山脚的广场上讲话,我看见那人,拿一条棒子,趁你不注意,敲了一下你的头,你就一动不动了。”

“一动不动?”

“嗯!定住似的。定了大约两三分钟,你才动,到路边打车走了。”

‘那人呢?’

“敲了你之后就走了。”

“什么样的棒子?”

“像收音机天线那样的。他在手里拉出来,敲你一下,又摁回去。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吗?”

我摇了摇头。

“他删了你的记忆。”钧汉忽然说。

“世上有这玩意吗?”我嗤之以鼻。

“怎么没有?比这先进的东西多着呢!”

“比如?”

“我哥那门大炮你见过吗?”

“大炮跟删除记忆是两码事。”

“我就再举个例子给你!”他开始想,他想啊想。

“这小兄弟说得可能也有道理。”石宗棠接口道,“我爸跟那人谈话时,我虽然没听,但时不时的,总有些话,会传进耳朵里。多数是跟科学有关的,什么‘电罗经’、‘拱线’、‘积日’、‘上弦月’,一点听不明白。我爸是高级工程师,他看得上眼的人不多。那人跟爸平辈论交,懂的似乎比爸多得多。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古怪本事也不稀奇。”

“那次,你,我,你爸,还有那个人,在楼上都说些什么?”我问,先抛下棒子的事不管。

“他们商量去一个地方。”石宗棠叹了口气,“听那意思,好像要我爸抛下一切。听到这,我不想再听下去,便立即离开书房,进卧室了。邓先生,我不知道他要邀请我爸去哪儿。但是我知道,你走之后,爸也走了。我知他加入了一个团体,帮他们造船。期间他也回来过一两次,但每次,不是找手稿。就是找号码,他心里完全没有这个家了。最近一次回来,我偷偷跟着他,想看他去哪。没跟多久,我就被手帕捂脸,迷晕了。打那开始,我就预感他会出事。”

“石夫人,我能到尊父书房看一看吗?”

“可以。”石夫人等立马起身,领我们进屋,上到二楼书房。那可爱的小女孩正在书房玩耍,爸爸在旁边看着她。爸爸姓周,是个很斯文的男人。见我们上来了,他微微一笑,道:

“宝儿,咱们到后院去玩吧。”

“好!凳子也要带去!”

“是这张吗?”我笑着拿起门口一张小小的鲁班凳。小女孩怯怯的接过凳子,羞笑地钻进爸爸怀里。

“谢谢你,邓先生。”周先生又冲我点了点头。抱起小女孩,下楼去了。

我们走进书房。进来那一刻,“语言”的样子,又在脑海浮现出来。此刻我身处的,是他作为石海元工作的地方。

“海远走后,书房我只打扫卫生,其余尽量保持原样,除宗棠和宝儿,很少人进来。”石夫人解释说。石宗棠已熟练地找出一堆材料,一一摆在桌上。

“这里所有东西,一切书,我基本翻了,需要什么,尽管问我。”石宗棠说。

我点着头,绕屋子走了一圈,仔细看着。我希望找到一些有关那个人的资料,但心知这是不可能的。

“有那人的资料吗?”我问石宗棠。石宗棠摇了摇头。果然。

石海元的书房很大,五排书柜。其中三排藏书,两排放手稿。角落里挺立着两尊大瓷缸,一尊种植物,一尊插满稿件。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移动书架,都凌乱地摆着书,处处乱而有序。主人整日在忘我地工作。

石夫人拉起百叶帘,阳光透过窗户,亮澄澄地照在地板上。我在窗边走过,窗外面就是后院了。小女孩牵着一根绳子,在草上欢快地飞奔,鲁班凳在身后跟着跑。绳子一头绑在凳子上。

我随手拿起一本册子,漫心地翻着。这是石宗棠摆出的一堆资料中,最厚的一本。是本海洋生物图鉴。我认为这是很普通的一本科普书,石宗棠却单独摆出来。我不明白其中意思。

“这本书?”

石宗棠还在看书架。

“哦!这是在爸抽屉里找到的。那抽屉锁着贵重物品。可是这本书,我不知道它有何价值,要锁起来。”

我翻着书,在封皮的夹层里,找到一枚书签,上面写着“明尼列斯”。石宗棠“咦”的一声,接过去道:“几时多了枚书签?”

“以前没有?”我惊讶地问。

“没有的。第一次见这本书,我就把它翻遍了。那会夹层没有这书签。妈,你动过这本吗?”

石夫人摇头。秋媛也表示否认。

“明尼列斯?”我看着签上的字,在想着这是什么意思。

“‘无意义’!”石宗棠忽然道,“英文‘无意义’音译就是‘明尼列斯’。”

“你翻这书是什么时候?”我问。

“半年前的事了。”石宗棠回答。

“令尊最近一次回来是?”

“五月份!”石夫人道,“两个月前!”

“他······他回来放的?”石宗棠望着书签,呆呆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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