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残稿预示了的身亡

我认为不会有其他可能了。石海元难得回家一趟,夹了枚书签,签上写着“明尼列斯”,而“明尼列斯”,表示“无意义”。他身份特殊,他正在做的,也是不为人知的事,这里头也许蕴含了某种深意。可是,他也曾在三年前怀疑人生,遭受严重的精神困扰,乃至想舍弃生命,那种情形之下,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喟叹,并付诸笔端,也无可厚非。

我正在想着。石宗棠又道:“邓先生,我爸写这几个字,夹在这里,也许是他已预感到什么了。”

“为什么这么说?”

“以前他回来,总是很开心,很兴奋,最近几次,开始心事重重了。好几次,我听见他自己对自己说,‘石海元,要坚定,勿动摇。’还记得我说,我知道他加入一个团体吗?我一直等你发问,你大概忘了。”

“哦?”我想了想,之前在门外,他的确提过,所以没问,是我早已知道有这么个团体之故。我见钧汉垂下手,又抱在胸,他静静地旁听,数度欲言又止。在场的人,除我之外,或者包括我,没人比他知道的更多了,只是他不说。这次带他来,一方面,和他建立关系,另一方面,也望趁此机会,引他再露多些情报。“他们”是他对头,他一旦要说,必然牵扯他自家的事。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那个团体。”我接过石宗棠的话道,“是的,他加入了一个团体?这事很隐蔽。”

石宗棠在资料堆翻找,很快,他找出一活页本,抽出一叠灰黄色的残纸。

“我爸的手稿,他一直都很珍视的,全都力求保存,绝少遗失,更不会故意损坏。但是一天深夜,他竟焚烧自己的手稿。他没有焚稿经验,火盆底部,还留有一些残渣。我捡出来。就是这一叠。不是船稿,像某种组织的任务书。”

我连忙接过来。这是一叠残角,十几张厚,内容大部分不可辨认,能辨认的,都是些日期,日期后,是要做的事。例如:

“2月12日,团体会议。5月3日,授课(材料力学、强度与结构)。8月7日,潮汐推算。11月2日,开工。1月5日,总部述职。3月3日,接渡。3月14日,联络‘大脑’。4月4日,抵达:北纬三十度五十九分,东经一百二十二度零九分。5月4日,避开“凹凸号”。7月23日,联络‘头盖骨’。7月4日,风险预估。7月23日,祸由天降,遇船则避。”

我一边看,一边把能辨认的,都念出来。钧汉一旁站着,听我念出“凹凸号”,他浑身一震,冲过来道:“我哥的船!”一直念到“7月23日,祸由天降,遇船则避。”,我自己也不由得脊背发寒,头冒冷汗。我猛地抬头,和石宗棠视线,恰好对碰。他神情疑惧的:

“前天?”

我点点头。前天,7月23日,石海元遇害。

“7月23,祸从天降,遇船则避。”钧汉怪叫道,“祸从天降!”

他一叫完,便静了下来。我们五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许久,钧汉才打破沉寂,咋舌道:“还······还有吗?”

‘烧掉了。’石宗棠说。他望着我,大家都望向我,仿佛要我做主。我望着这叠“任务书”,心里彻底没了主意。

“‘任务书’,”我吞了口口水,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稍稍镇定,“这部手稿,石先生从哪得来的?”

没人回答,我心知没有答案,可是又找不到话讲。这角残存的手稿,是石海元,不,应该是“语言”。它是“语言”的活动轨迹。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写了上去。这厚厚一叠,究竟写了几年?难道他每天都照着上面活吗?这不是日程表,简直是他的命运!

那人!

那人!

那人究竟何方神圣?

“我······我想四处走走,可以吗?”我放下残稿。

“宗棠,你陪邓先生。”

“不用。我······我想自己静一静。钧汉,你自个先呆着吧。”

大家都体谅地答应了。我走出书房,走下楼梯,去到了屋外。屋外的空气是我想拥抱的。我现在什么都不能想,理解万岁,我现在理解不了,超纲。我只是个凡人。但我又必须以凡人的脑袋,试着分析这一连串的事。这谜之旋涡,原来三年前我就卷进来了,中途有人把我踢了出去,现在,我自个儿又跳了回来。

我伸个懒腰,深深吸了口氧气。前院的鹅卵石与草坪,高低相契。阳光穿墙而入。受洗完毕的牡丹和藤萝,一刻后接着受照。花瓣里的水珠,却迫不及待地迎光先行闪亮了。我从前庭,慢慢踱步至后院。后院的草地和蔬菜园,翠色欲流,也别有一番生趣。我在门前一张帆布椅子上坐下。脚边是小女孩丢下的绳子和鲁班凳。绳头贴着凳面,绳头原来不是绳头,而是绑了绳子的小喇叭,小喇叭有磁石,磁石吸住了凳面。小姑娘这才能拉着凳子跑。这会儿不晓得又跑哪去了。

心情好点后,我着手整理思路。追溯到源头,是三年前,石海元给我写信。那时,“那人”已经出现了。我来到这里,与石海元初次见面,那时的我,已见过“那人”。石海元决定跟“那人”走。我百般劝阻。“那人”说我很麻烦,约我一起走。在广场那,他以棒击我,使我忘了这件事。石海元跟了那人走。加入神秘团体,代号“语言”。每日照“任务”行事。三年来,发生了许多事。造了船(假设)。协助夺“金”。差最后一块。“邀”丁氏一家上船。此间,他回家数次。一次焚稿。一次藏了书签。总共回来几次未知,每次带走什么,留下什么,均未知,有待了解。开始有心事,有不好预感。接“反射弧”任务失败。身亡。

稍微一整理,思路了清晰不少。在此之前,我一再肯定,此案的突破点,必是各方明争暗夺的金条。思考起来,不免总往字谜上靠。但金条是死的,它不会开口。而突然冒出的石海元这条线,我竟神奇的参与其中,过程清晰,几乎一气捋到尾。我隐隐觉得,这就是了。

我立马进屋,问石宗棠道:“令尊这三年一共回来几次?”

石宗棠向石夫人:“妈!”

石夫人回房取出三本挂历。每本挂历的日期,都有几个红色圆圈。

“第一年三次,第二年两次,今年四次。”

“每次带回什么,或带走什么?”

石夫人苦笑着,想了想:“头一两年,他几乎都是空手而归的。”

“不!”石宗棠道,“有钱!”

石夫人尴尬的:“钱算不算?”

“据我所知,石先生在欧洲的事业相当成功。金钱已不能驱使他了吧?”

“是的。我家的钱,已多得花不完了。”石宗棠冷笑着,“可他还是继续往家里搬。我们是钱生的。”

“除钱之外呢?”我问。

“我经手的只有钱了。”石夫人回答。

“第一年,带回一本手稿,就是烧掉那本。”石宗棠很肯定地说,“我从小与他共用书房,多什么,少什么,一眼就能看出。”

“对。”石夫人补充说,“就那一次,他拎着一只提包。”翻开第二本日历。

“第二年更没什么。仅回两次,取走一大堆稿子。今年倒勤,半年四次。但——”石夫人回忆着,“实在是没什么,只有银行票据。”

“就那枚书签?”我问。

“是。还是今天发现的。”石宗棠说,“最近这一次······算是正常了点。”

“也就是上一次了?”

“嗯。”

“拿回什么吗?”

“没有。他当了一回外公。给宝儿造了张凳子。那是宝儿从他那得到的唯一礼物。”

“那鲁班凳?”

“是的。”秋媛开口说,“宝儿很喜欢那凳子,爱不释手。”

“鲁班凳?”我总觉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出来。

“啊!”我一拍脑袋。冲至后院,捡起那凳子,心里莫名地紧张。

“这是木头造的,对不对?”我问众人。大家点点头,却是一脸的疑惑。我又捡起那小喇叭。

“这是磁石,对不对?”

石宗棠总算知道我想说什么了。他接过凳子和喇叭,两物一接近,立马“啪”的吸在了一起。

“这里边有金属!”石宗棠失声,回屋找来一木锯子,就要锯开木凳。

“它是宝儿的!”石夫人嚷叫着伸手阻止。

“回头我给她再造张一模一样的。她认不出来!”石宗棠就要锯。

“慢着!”我拦住他。石宗棠愕然。我向他使了个眼色。

“入房锯!你跟我!其他人在外面等着!”我语气强硬,表示有充足的理由,一定要听我的。

石夫人秋媛没意见,钧汉不乐意。

“我也要进去!”

“你更加不行!”

“为什么?”

“暂时不能说,迟点自然知!”我按着他敦实的肩膀,“算我求你。”

他疑惑地看着我。我一再摇头,表示拒绝。

“为什么不能进去?”他嘟哝一句,终于不再坚持。我感激地拍了拍他胳膊,冲石宗棠一努嘴。闪身进了一间卧室。

反锁上门后。石宗棠不解地问:“为什么要进来锯?”

“你锯了再说。”

石宗棠乃工匠世家。一眼就看出凳面有块木,是金属喷了木漆,以假乱真嵌套进去的。他只用锯,沿凳边轻轻锯开两道口子。一拉,一敲,鲁班凳的凳面,便掉下一块长方形的嵌木来,其余结构一点没有损坏。

“漂亮!”石宗棠自顾自说。拿起那块嵌木,抛高,让它落地发出声响。木块落地,声音跟普通木块并无二致。但拿在手上,明明能感觉出它的份量。

“漂亮!”石宗棠又说,“是我爸的妙手!先涂好料,再喷漆。邓先生,声音像不像木头?那是因为我爸事先在金属表面涂了一层料,那层料会吸音,它落下去,不是不发出金属响,而是响声给吸音料吸去了。我爸涂一层,抛一次,涂一层,抛一次,涂到它声音听起来跟木块差不多为止。”

石宗棠找来一把刀,轻轻批木块的表皮。褐色的粉尘,随刀飞落。我心情也随之紧张起来,不断地搓手。石宗棠边批边吹气。

“嗯?像个金属盒子。”他说。

我吞了口口水,心里不停地在说:不会吧!不会吧!

石宗棠的巧手,将木块包进衣服一搓:“好了!”放在地上,细细端详。真是和反射弧拿过的一模一样的青铜色盒子!

“像是青铜。但青铜不吸磁石。一定是其他金属,颜色像青铜。”石宗棠细心看了看,“里面是什么?”

他问我。

“金条。”我听见自己说。

“邓先生,你还好吧?你好像很紧张,声音都发颤了。”

“打开。”

石宗棠用力打开盒子。里面的确是一块金条。

“石兄,有放大镜吗?”我问。

“床头正好有支。”

石宗棠从枕头下找出一支放大镜。我拿起金条,用放大镜看。不同上次云鹫让我看的那块,字迹刻在右下角。这块的字,是刻在正中间的,不是英文字母,而是一串英文加数字。

“E831040”

最后一个“0”,只有一半,好像一串数字,给人在“0”处一切为二。这串字母和数字是什么意思?这块如不以字母“E”当头,倒可以说有个数字“8”。难道船上那两男人说的,就是这块?

“上面刻了什么?”石宗棠问,准备接过去看。我猛然道:“不准看!”

“这是‘某些人’的秘密,见字者死!”我将我几天前的遭遇,以及如何遇见石海元的情形,简单跟他提了一下。他听完,怔了好久。

“我爸的死······跟这有关吗?”他问。

“你爸是他同党害的。”

“那你——”

“我反正看了。多看一次,又有什么关系。”我苦笑一声,赶紧将金条,放进盒子里。想着应该拿它怎么办。

“难道钧汉是?”石宗棠试探性的。

“是的。”我说,“所以不让他知道。他会发疯的!”

“那怎么瞒他?”

“他容易应付。令堂令妹那边——”

“我会处理的。”

我们商量好,收拾好房间,开门出去。石夫人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们一出来,均汉立马跳起来道:“这也太久了吧!”石宗棠招呼母亲妹妹跟他去后院。

“可以讲了?那张凳子有什么古怪?”均汉探头望了眼我身后的房间,急不可耐地道。

“想知?”

“哎呀你快说吧!”

“就一铁块而已。”我掸了掸身上的粉尘。

“瞧瞧。”他不信,摊开手心问我要。

“在里头,要看,自己进去。”我冲卧室努嘴。

“啥?”均汉愕然,红着脸道,“那……那是石姑娘的闺房。”

石宗棠三人从后院出来。石夫人,秋媛神色正常,她俩看我的眼神,使我知道那边已经没问题了。

“唉!”石宗棠耸肩道,“失望!是块仿木铁。又要造凳子了!”

“均汉不信。”我道。

“哦?”石宗棠看向均汉,然后进房,拿出一块大小差不多的铁块。

“就是这玩意儿。”

均汉端详两眼,满脸失望之情。

“凳子还在里面。你要看吗?”石宗棠指着卧房。我们出来前,在房里喷了香奈儿。里头此刻正幽香阵阵。均汉忙不迭摇手,瞄了眼秋媛,脸一阵白一阵红。

“差不多了!”我说,“我想了解的,差不多了解完了,该告辞了。”

石宗棠三人,送我们到门外。临别,大家不禁黯然。

“邓先生,拜托你了。”石夫人眼角又红,“海元……海元……”

“我尽力。”我说。与均汉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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