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明尼列斯

一路上,我和均汉很少交流。都在想自己的事。好几次,我明里暗里,提“凹凸号”,他都摇头,表示无可奉告。这小鬼日益难骗,我算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好在,此行收获满满,也许对我来说,未必算是好事,甚至离危险,又近了一步。但,我从来不是畏惧困难的人,可是也绝不鲁莽。我对自己将要面对的敌人,已有了一点点估算。我最大的武器,是那块金条。他们最想要的东西,此刻正在我手里!

回到海边酒店,已是次日下午。在我离开的时候,余姐和酒店,都有我的电话。余姐那边,说是其余两封邮件,已有了回复,没有新的惊喜,均言无此船之建议,其中一位,还大骂我是骗子,无故消遣他时间。酒店那边,则是陈梁生警官来电,说我回来了,务请知会警方。

均汉望着临行前给“云姐姐”留的纸条,兀自发怔。

“没人来。”他喃喃的,“没人来找我。”

“你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方式,能联系你大哥没有?”我建议他。

“我……”他沮丧的,“我都没让他们找过!”

“你安心等吧。这三天两天,没那么快找着的。”我安慰他。心想,那天飞机击毁渔船后,难不成真攻击高义渠去了?陈警官这么快有电话来,莫非是有重大情况,要跟我说。没准就有那飞行员的信了!

我把均汉留在酒店,自己下去大堂回电。陈警官一听我回来了,立马要我哪也别去,原地等他。他十五分钟到。

我在大堂等了十来分钟,陈警官身穿便衣,陪着一个男子走进了酒店。

“邓先生,你上哪了?要找你真不容易。”陈警官快步上前,握了下我的手,率直地说。

“给你引见。”他给我引见那男子。

“这位是龙先生。我把你情况跟上面汇报后,上面便派了龙先生来。案子已交由他了。他说想要见你。”

“邓先生,久仰大名。”姓龙的先生友好地和我握手。这一握之间,我和他,各自打量了对方一遍。他的身材,他看人的习惯,已暗示他也是一名警务人员。陈警官对他拘谨有礼。关键是,他是“先生”。这头衔耐人寻味。

“两位,渔船一案,不能公开查了,是不是?”我问。

他们似乎没想到我这么直接,略微怔了一怔。

龙先生立马道:“邓先生快人快语,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一边请!”

陈警官向酒店要了一间方便谈话的隐私房。我们三人进了房,在沙发坐下。龙先生立即道:“邓先生,对于石海元这个人,阁下知道多少?”

“一点点。”我回答说。

“只怕不止。”龙先生说,“我们查到,三年前,阁下曾到烟台,和他见过面。”

“见过一面,而已。”

“那阁下此次去烟台,又是去见谁了呢?”他冷冷地问。

我心里不禁有点火了。在外边,众目睽睽,他对我,虽算不上热情,至少也是彬彬有礼的。一进了这间房,他立马换了副面孔,把我当犯人似的,言辞语句,一再冒犯。

我也冷冷的:“龙先生,你跟踪我?”

“我是尽职调查。石海元,是一个犯罪组织的成员。我们追查他,已有一段时间了。”

“那你应该知道。我和他之间,是求助人与帮助人关系。”

“但愿是这样。”龙先生说,语气却是嘲讽的。

“龙先生!”我大叫一声,“告辞!”

我站了起来,就要开门,我不愿再受这鸟气。陈警官忙道:“邓先生!龙先生!有话好好说说,别闹僵了!”

我冷哼一声:“刚才这屋子只有一个声音!我出声了吗?陈警官,对不起,你这位朋友我奉陪不了!”

“别走!别走!”陈警官忙向那人打眼色,“你不好好说,大家向谁交待?”

“邓先生,”龙先生站了起来,“我说话是冲了点,但我无意冒犯。如果能好好说话,我何必挖苦你呢?”

“请问我哪里不好说话?”我问。

“你明明很了解石海元,却推说一点点,然后又跟我绕。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好的说话方式。”

“那我应该怎么说呢?”我冷笑着。

龙先生以为我羞辱他,看了陈警官一眼,就要发作。

陈警官忙又道:“二位,给我个面子,好好地说正事,行不行?怎么了,大家第一次见,你很了解他吗?你呢,他跟你有仇?没两句就吵起来。干什么这是?呃!我言明在先,都是为了查案,大家好好合作,再吵,我不理你们了,我第一个摔门走人!”

龙先生和我对望了一下,他首先坐了回去。我知道陈梁生是个好警察,不愿让他难做。再想想刚才自己的行为,的确是一开始,我就有所保留,但那是我不能对一位刚认识的,在警方系统里,带“先生”的人,开诚布公往外讲。

“是。龙先生。因为我不认识你,故话留七分。我想你了解我是做什么的,我不是傻瓜,我必须保持警觉,这是我的‘职业方’,我入行多久,方子就贯彻了多久,且会一直贯彻下去。我想,龙先生了解我,总比我了解你,要多得多,阁下如不先挑明身份,令我心里有底,我是不会什么都对你说的。”我振振有词地说。

龙先生重又站起来:“好!刚刚冒犯了你,我道歉!”

陈警官长吁了口气。

“你说的也对。”龙先生对我说,“我是应该表明身份的。但是,我要请你见谅,现在我还不能说。我能说的是,这桩案子,涉及权贵。我想,以先生的经验,应该也猜得出来。一般人没法调动飞机,何况是一架战斗机,虽然机型有点老旧,但做杀人武器看,它威力依旧惊人。邓先生——”他忽然问,“你跟石海元交情如何?”

“交情……我不知道算不算交情。他曾两度救过我。我和他道不同,但我很感激他。”

“哦?”龙先生看了我一眼,“我一进来,就问你石海元的事,而避谈杀他的凶手,你感到生气,是不是?”

“是的。”

龙先生陈警官互相用眼神交换意见。

“怪不得。那我们先放下石海元,先说说那架飞机。查那架飞机,并不难,我们调查了飞行记录。那天,的确有架飞机飞往这边。但是,它是没经过允许的。所有飞行员那天都有飞行训练。就是说,开飞机的不是飞行员,飞机也没有飞行许可。是有人私自开走了那架飞机,进行犯罪活动!”

“偷?”我大声道。

大概见我脸色不对。龙先生避开我的眼睛。

“是。万一开走飞机的,是恐怖份子,那就完蛋了。对不对?是的。这是历史性疏忽。我知道,‘疏忽’二字,不足以搪塞过去。但这并不是上面派我来调查的理由。这里头,背景相当复杂,一时间说不清。那架飞机,也不是简单地被人盗走使用。它是一个犯罪集团精心策划的任务。而任务的执行者,则是我刚刚说的‘权贵’,他们不是一个,两个,是好些个。我们还在筛查。如果那架飞机还在,事情就好办,我们本打算顺藤摸瓜,拿下一个再说的,没想到——”

我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又或者我理解有误。

“什么意思?”我打断他,“飞机,不是给私自开走的?”

“是我们‘让’它给开走的。”龙先生淡淡地说。

“你们……”我听见自己声音发颤,“你们‘让’它飞去杀人。”

“是的。我们还知道他们要用它杀什么人,所以,我们并未阻止。”

“什么?”

“邓先生,”龙先生提醒我道,“醒醒,对方是罪犯,不是一般的罪犯,你同情他们,谁同情他们伤害的人呢?犯罪分子分赃不均,相互戕害,是时有发生的事。而且,我们要对付的邪恶势力,非常强大,促使其内部瓦解,也是一种策略。”

“渔民可是无辜的!”我抗议。

“这是我们的失误。不知他中途换乘了渔船。我的情报说,他们是自己开船来的。”龙先生歉然,“遇难家属会拿到一笔保险金和政府抚恤金。我们很抱歉,真的。所以我痛恨石海元,刚刚对你言辞欠当,事出有因,我以为你要包庇他。”

我叹了口气,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姓邓的吉人天相。但心里其实很想当他面说,龙先生,你差点连我也炸了,知道吗?

“你听说过‘明尼列斯’这个组织吗?”龙先生话锋一转,忽然向我问道。

“‘明尼列斯’!”我陡的一惊,失声道。

“看来你也知道。这组织极其神秘,世上知道他们的人,不超过双位数,邓先生,你哪来的料啊!”

我苦笑耸肩,告诉他只是在石海元一本书的书签上见过。

“石海元。怪不得,我早该想到了。”

“那是什么组织?”我问。以为困扰许久的疑问,终于有答案了。

不料他却摇头说:“我只知道它是由一个年轻人发起,组织并成立的神秘团体。有多少人,暂时未知。只知他们以一艘船作为据点,海陆两处活动。图谋的事,更是隐秘。就我掌握的情况,这些人之中,有商界巨擘,有科学精英,还有黑道杀手,最近又掺杂了政坛人物。这使我们的调查,更加难以进行了。起初,我们注意‘明尼列斯’这四字,是因为一些自杀案件,死者家里,都有这几个字。我们抢救活了其中一位自杀者。可惜人是救活了,神智混混沌沌,只记得四句话,实际上,是四个词汇,分别是:明尼列斯,那人,镜子,我不信。直至两年前,一个叫石海元的人,被指控教唆杀人,在法庭胜诉后,他当庭高呼‘明尼列斯’。故认为这‘明尼列斯’,可能是新兴的邪教。可是后来却发现,那些成员,个个有头有脸,于是将它定义为‘能脱罪的犯罪组织’。”

“‘能脱罪’?”

“因为那些人,有犯罪能力,没犯罪事实。”

“龙先生,你说他们有犯罪能力,没犯罪事实。这句话我不太明白。没犯罪事实,不就没有犯罪?”我问。

龙先生和陈警官对望了眼,都露出苦笑。

“邓先生,你知道,证据有时会‘消失’的。我们的调查,每每一牵涉到‘明尼列斯’四个字,就莫名断了。而他们,则会脱罪,就像石海元。”龙先生无奈地道,“你看,我们让他们‘开’走飞机,最后飞机也没飞回来,消失了。”

“毁了吗?”

“在大海没了信号。这种情况,十之八九是坠毁了。”

“什么时候的事?”

“攻击渔船后不久。”

“你们有派人去找吗?”

“邓先生,这是非正式飞行。出事了,就当它消失了。”

我没话问了。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直以来,我以为整件事,都只是‘明尼列斯’和高义渠两方势力在角逐。不曾想,警方早已参与了进来,还是以另一种隐性力量形式。我始终不明白的是,“明尼列斯”这帮人,究竟要干什么?

“龙先生,”我问,“‘明尼列斯’的成员,究竟做了什么犯罪活动,可以见告么?”

“一部分是经济犯罪,一部分是暗杀,还有一部分是教唆他人犯罪。里头大多数没有直接证据,但可以推测是他们干的。我唯一捉获且确定有罪的,是石海元。”

他停下来,看着我。

“你问吧。我说过了,石海元和我道不同,我不会包庇他,他救我的恩,我自当找出杀他的凶手,给他家人一个交代。”

龙先生点点头,叹了口气,一股悲愤之情,忽然在脸上浮现出来。我看他莫名地握紧双拳,似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石海元这畜生!”他开口说,“他的恶,是实打实的,我亲眼所见,可是,法律却无法制裁他,他现在死了,死得好!”

我怎么都没想到,龙先生突然之间,何以竟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他对石海元,仿佛恨之入骨。我望向陈警官。陈警官立马咳了一声。

“龙先生,我替你说吧。”

龙先生胸膛起伏不定,他深深吸了口气,阖上双眼。

“对不起!我太激愤了。一提起这人,我很难冷静。因为他教唆别人杀害的人,是……是家父!凶手我当场击毙了,我手脚要是快点,石海元不会等到今日才伏法。”

“好了!”陈警官叫道,“我来吧!”

龙先生又深深吸了口气,把脸埋进手掌里。

陈警官给我使个眼色,要我体谅,别把龙先生这个样子记在心里。我会意,微微点头。

他便说:“龙先生,我说了。”

龙先生双手搓了搓脸,抬起头,眼角红红的,他表示自己没事。

“抱歉!”他说,“我没事,我能说。”顿了顿,好像在想该从何说起。终于,他开口道,“家父,叫龙新朋。”

“啊!”他只说出这么一个名字,我便忍不住,叫了出来。我不能不感到震惊。因为“龙新朋”这三个字,在二十年前,在警界,真正是个响当当的名字。那会,我还只是小孩,可是,电视上,报纸上,几乎每天都追着他的新闻看。那些年,社会还没这么安定,罪恶的火焰,依然嚣张。就是这个人,龙新朋,他带领一班正义的力量,与恶势力对抗,这种抗衡,长达二十年之久,他破的案,没几千,也有上万。如今风清气正,恶人不太敢为恶,很大程度要归功于他。他曾是我心中的英雄。相信也是成千上万,热爱正义的人的英雄。今天我走上这条路,便是他自小在我心中埋下的种子所结的果。我很久没听到这位老英雄的消息了,不曾想,再次听见,竟是他的噩耗!

“你……你说令尊……怎么了?”我站了起来,感觉自己的腿是在抖的。

“他殉职了。”龙先生应道。

“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新闻!”我嚷道。

“是我要求的。我不想家父的死,令某些人弹冠相庆。所以,各方都配合,低调处理,连在法庭上,受害人都以‘隆某’代替。凶手是我击毙的,石海元是我拿的,但因为我是死者亲属,捉拿犯人时情绪又过于激动,所以,我证词无效。”

“究竟怎么一回事?”我问。

“都是因为一个人!”龙先生大声道,“有个人,要家父在一份通行证上签字,家父拒绝,并将那人扣了下来。没几天,家父一位老乡,就带着石海元来了。他们使诈,骗家父在一份什么文件上签了字,家父临尾醒觉,识破了奸谋。那老贼竟狗急跳墙,突然掏刀将家父刺倒。我赶到时已是迟了。家父已没了生命体征。我发起恶来,连向那人开了不知多少枪,打完子弹,才发觉边上还有一个。我手脚太慢了。再想射杀石海元,我赶来的弟兄们已不允许了。”龙先生叹息道。

“我说你就是傻!”陈警官说,“你打死凶手,石海元怎还肯认罪?”

“凶徒怎么受石海元教唆?”我问。

“他见我拿枪冲进来,他自己怕了,说都是石海元教他这么做的。现在想想,我是急了点,打死凶徒,反帮了石海元,没人指证他了。”

“你连同行差点都打。”陈警官补充一句,“警卫扭住石海元时,他还想开枪。”

“都是那人!那个人!”龙先生咬牙道。

“那个人!”我也道,“龙老英雄扣下的那个人!”

“他逃走了。他们刺杀家父,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

“那人长什么样?”我问。

龙先生摇头。

“怎么?那么多摄像头,连个人脸都拍不到?”

“怪就怪在这,”陈警官替龙先生说,“摄像头全坏了,硬盘的资料也全部变成了水花。”

“人呢?除非他是隐形的,不然总有人见过他,是不是?”

我这么一问。龙先生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古怪,好像不知道这么回答才好。

“这个更怪。我百分百见过他,可是,他的五官,我却是记不清了。”龙先生的神情,仿佛一个明明没撒谎的人,说出来后,却连自己都不信。

陈警官笑了。

“陈梁生,这绝对是真事。不单我一个人是这样,所有见过那人的警卫,都是这样!”

陈警官仍然笑着摇头。

“我百分百同相信。”我说,“因为我有过相同的经历。但我比你糟,你至少还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我简直连记忆都没了。”

陈警官愕然。龙先生像遇见知音了似的,扑过来,紧握着我的手道:“真的吗?你真见过他吗?我来找你,就是想问问你见过那人没有。那人和石贼常常一起,而你又认识石贼,你真见过!”

我苦笑,见是见过,可是忘了,等于没见过。

于是,我也将自己的那段经历,分享出来。直听得两位唯物主义者眼睛直瞪,好半晌没反应。许久,龙先生道:

“邓括!我叫你邓括。你也别叫我龙先生了,叫我‘溪岳’,溪流,山岳。龙溪岳!我交你这个朋友!陈警官,你呢?”

陈警官笑:“叫我梁生好了。”

“溪岳!梁生!”

“邓括!”

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大笑了起来。随后,又聊了半个多小时。我和溪岳一致同意,一定尽彼此最大的努力,查出“那人”的来历,以及“明尼列斯”的目的,还公众一个真相。梁生很想帮我们,但他警务繁重,实在难以抽身。我们三人,都是俗事缠身的人,大家年龄相仿,说话投机,就交了朋友。我们约好下次再见,便离开了隐私房,各自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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