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鹫整个人懵住了。木然地爬出污水池,而双脚踏着实地的那一刻,全身的酸臭之味,直熏得她弯腰呕吐。吐完几口黄水,她定了定神,想想自己这个脏样子,忍不住鼻子一酸,放声哭了起来。
她哭了一会儿,突然有只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上。
“小姐,你为什么哭?”
是一把很年轻的声音。云鹫以为是追自己的人,反而松了口气,豁出去道:“要抓就抓,废什么话!警告你啊,我身子是臭的!脏了你手,不怪本姑娘!”
说完,又呜呜的哭了起来。
身后那人笑道:“那是淀粉深加工的有机废水。洗洗就好了。”
“洗……去哪洗?”云鹫收住眼泪。
“跟我来吧。”男子牵着她的手,在黑暗中引路。云鹫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待会他要有什么越矩行为,我立马杀了他。云鹫心想。
男子领她左拐右拐,最后开了一扇门。灯光亮起,柔和的暖灯下,云鹫见到的是,一间十分简陋的居室,约二十平大,室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个衣架,衣架挂着两套蓝色工装服。男子自己穿着一套。里头有个淋浴间。
男子指指衣架,又指指淋浴间:“衣物、清水,一应俱全。我给你倒杯水去。”
男子说完,笑了笑,关门出去了。云鹫立即拿套衣服,冲进浴室。
洗完澡出来。男子敲了敲门:“好了没?”
“请进!”
男子捧来一杯热水,给云鹫暖手。云鹫意识到两人穿着的同样的衣服,脸颊微烫,竟有点不好意思。也是这个时候,她看清了男子的模样。他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脸上有点脏,头发也乱,但人却蛮帅气的,鼻梁高高,额宽目亮,笑的时候,牙齿也好看。不知怎的,云鹫心中忽然闪过一下铁翼的影子。这是一种安全的感觉。
“还挺合身呢?”男子上下打量云鹫,微笑着。云鹫给他看得点不好意思。她咳了一声。
“谢谢你!”
男子笑道:“小姐,谁要抓你呀?”
“请叫我云鹫。大哥怎么称呼?”
“我姓丁。”
云鹫蹙起眉头,又重新打量男子,不禁问:“丁大哥,你认识船上一名叫‘丁郁亮’的人吗?”
“正是在下。”
云鹫惊喜地:“你就是丁郁昇哥哥?”
丁郁亮也欣喜的:“你认识阿昇?”
“他就在我外面的船上!”
“外面?你不是本船的?”丁郁亮似微微惊讶,又释然道,“哦!你是‘凹凸号’来的人,那是一艘了不起的船!”
云鹫也是一呆,原本两人都已坐在了沙发上。这时,云鹫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一点。她记起丁郁亮,曾保管过盒子,他极可能也是“明尼列斯”的一员。而“明尼列斯”,是她的对头!
云鹫沉脸道:“丁大哥,你让我洗去污秽,我感谢你。但一码归一码,我问你,你是不是‘明尼列斯’的?”
“是。”丁郁亮毫不迟疑的,脸上仍然充满了笑意。
“果然,你跟抓我的那帮人,是一伙的。你代号是什么?”
“这很重要吗?”
“重要!”
“‘大脑’。”丁郁亮说。
“什……你说什么?”云鹫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就是‘大脑’。”丁郁亮说这句话,就像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一样。
“你就是一手创立‘明尼列斯’的那个人吗?可……可……怎么会?”云鹫不住地打量他,还是不敢相信。
“你是不是想说我太年轻了,不可能。”
“你在说谎,对不对?”云鹫板着脸问。
“我说的都是真的。”丁郁亮认真地说。他顿了顿,看了眼壁上的灯,仿佛在思考什么。良久,才道,“云鹫,你能在这个时候碰见我,看来是天意。”又顿了顿,看向门外,“外面是打起来了吗?”
“你自己的船,自己不知道吗?快打翻天啦!”云鹫哼道。
丁郁亮挠挠头:“这船这么多人,高义渠应该不会乱来吧?”
“难说!你们扣住我不放,他发起火来,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这都是‘中枢神经’他们的主意吧……云鹫,你別怪我,我同他们意见不合,已经辞掉船长职务很久了。唉!这些事,实在不容易说明白。既然机缘巧合,在这碰见你,看来是时候公布真相了!”
“什么真相?”云鹫心里怪道。我们“凹凸号”的秘密,不就是真相?
“云鹫,你是那里来的人吗?”丁郁亮忽然问。
“我不是。但我要到那里去!”
“那高氏一族,跟你什么关系?”
云鹫一呆,忽然有种奇怪之感。
“高义渠是我义兄!”
“高志扬呢?”
云鹫猛的一惊:“那……那是我养父!你怎么知道我高伯伯姓名的?”
丁郁亮“哦”的一声,微微点着头。他看了云鹫一眼,那眼神,是稀奇古怪的。
“因为我原本也姓高。智、闻、武、明、雄、烈、志、义、均。‘高志扬’是‘志’字辈,‘义渠’是‘义’字辈,‘均’字辈有人了吗?”丁郁亮一边数手指,,一边想着。
云鹫只觉得自己脑袋,犹如给敲了记闷锤般,陡然之间,天旋地转。
“高……高均汉。”
“义渠有儿子啦?”丁郁亮喜道。
“那是他弟弟。”
“弟弟?”丁郁亮邹起了眉头,随即道,“哦!那一定是你高伯伯,在这边又生了个儿子。嗯,他将均汉视作新的一代。”
“丁大哥……”云鹫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你……你的原名,不是叫丁郁亮么?”
“这只是我的又一个名字而已。我本名叫高闻赞,出生于明朝万历十二年,是第一批发现‘镜墙’的十六人当中一位叫高智明的人的儿子。算下来,我可以说是你高伯伯的曾曾祖父哩!”
云鹫眼前一黑,晕倒在了沙发。
不久,她悠悠醒来,见丁郁亮神情焦急,不住轻拍自己的脸,一边说:“这怎么行?只开个头你就晕,那我说下去,你还要晕几次?”
云鹫陡的尖叫一声,推开丁郁亮,大叫:“你不要碰我!你不要碰我!我不知道你是鬼。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云鹫!”丁郁亮抓住她肩膀,用力摇晃,“我不是鬼!我是人!只是我身上发生了一些事,使得我不会老去,一直活到了现在。你听我说嘛!”
云鹫被他这么晃,倒清醒了不少。但一时之间,仍无法适应眼前这状况。这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竟能道出了高伯伯一族的字辈,还说出了高伯伯两位先祖的名讳,而其中一个,竟然就是他自己。这不是天方夜谭么?
丁郁亮摇醒她后,坐在一边不说话,等她心情平复。云鹫深深吸了口气,冷静许多了,才怯怯望着丁郁亮:“你……你说你叫高闻赞。但我记得高伯伯的族谱记载:高闻赞,二十有八,溺亡。”
“我溺是溺了,但没溺亡,溺成了一个老妖怪。那黑湖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黑湖?”
“就是‘淹死’我的那片黑湖。”丁郁亮边问,边用纸笔画出一片森林里的黑色湖泊。
云鹫摇摇头:“我不知道。高伯伯没跟我说。我所看的书里面,也没有这类记载。”
“那‘陈仲霖’,‘鼓升’两位呢?高氏族谱有没提到这两位的名字?当年我们三人是一起去的。”
云鹫惊讶万分:“族谱倒没说。但我听过这两个名字。高伯伯说,这两位先贤,是那的长寿代表。一位活了一百二十岁,另一位也活了一百一十七岁。”
云鹫说着,再偷望丁郁亮,经他这一问,她已完全相信眼前这人,就是高伯伯的先祖了。因“陈仲霖”,“鼓升”这两个名字,绝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知道的,也多为‘陈瑞’、“鼓瑞”两个尊称,能说出两人全名的,少之又少。
云鹫已经不怕了,反而因为他是来自那里的人,而倍感一丝亲切。同时也激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
“丁……”云鹫脸一红,“我叫您什么好呢?”
丁郁亮哈哈大笑:“还是叫丁大哥吧。高闻赞,你叫我高什么?”
云鹫吐舌缩脖,一知这位是老祖宗,她那小辈在前辈面前的顽皮心气,又不自觉流露了出来。
“那你一定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大哥了!想不到我还能亲耳听见六百年前的本人,亲口讲述他当年的事!丁大哥,‘镜墙’,初初长什么样的?”
丁郁亮摇摇头:“我也没见过。我相信这世界,除创造它的人之外,没人说的出它是什么样的。它……它无形无象,却又实体的存在。”
“那你们怎么知道它像个‘倒扣的杯’?”
“是吗?”丁郁亮挠头道,“我不知道啊。我二十八岁就已出来,从此再没回去过。一定是后代的人测量出来的。从里面可以测,我试过从海岸,一直往海里走,走到一定距离,大脑会莫名感受到一股压力,越往前,头越疼。如果能克服这种压力,继续往前去,去到一定程度,压力会突然消失。再往前走,你会发现,你正由海里走回岸边……”
“什么?”云鹫讶道。
“就是你明明是向外走的,经过‘镜墙’后,就变成走回来了。”
“‘‘镜墙’外面也一样吗?”云鹫难以置信的。
“外面我就不知道了。大概也一样。所以,要估算出‘镜墙’的位置和形状,只要记下从哪开始头晕就行了。”
云鹫忽然有个疑问:“那‘镜墙’这名字是谁起的呢?”
“没人起。我们一出世,‘镜墙’这个概念就在我们脑子里了。我的意思是,‘镜墙’这名字是随我们一起诞生的。父辈们不知道。但所有岛内的新生儿都知道。大概是这么个原理。至于什么原因,你听下去,可能就想得到了。”
云鹫点点头,决心不再打断他。
丁郁亮于是抬头想了想,道:“我还是从我、陈仲霖和鼓升三人去黑湖讲起吧。虽然过去了几百年,但那次经历,我一阖上眼,总时时还会梦见。那时,我们都是岛内出生的孩子,而且,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我们在那出生,长大,一直没有墙内,墙外的概念,以为‘镜墙’里的一切,就是全世界。直到十八岁,父亲们才告诉我们,他们来自哪里,这是什么地方。但我们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也不太好奇,即便好奇……我告诉过你了,就从岸边,试着向外走。但试来试去,总见不着父亲们说的‘外面’,也就没了兴趣。可能因为我们那时还小。后来人长大了,胆子也慢慢变大,开始敢向岛内没人涉足过的领域进发。再此,我先声明一点,虽然父亲们那时已在岛上生活了三十余年。他们其实胆子不大的,更没有冒险精神。几十年来,一直守着一片小小的平原过活,要么走一两里路,上山砍砍柴,要么去到海边。再远点,他们就不敢去了。但我们这些小孩不一样,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每一个都喜欢探险。而且,我们一出生,头脑就有了许多父辈们所没有,或不能理解的知识和观念。你大概不会相信,那时候,我指的四百年前,我们就懵懵懂懂,好像就知道太阳,地球,月球是怎样运行的了。雨,雷,闪电,一切看得见的现象,我们都知其原理,却又描述不出。总之,心中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渴望四处寻找,可找什么,却又说不上。我一路成长,成家,乃至有了孩子。忽然有一天,我内心有股莫名的冲动,要到深山里去。那种感觉是说不上来的。最后,我受不了了,便约来陈仲霖,鼓升,以画地图为名,出发到深山去。我们走了三天,到了森林最深处。我感觉是到尽头了。因为前头是耸入云霄的峭壁。没有路了。峭壁之下,在一片密丛之中,我们发现了一个湖泊。湖水是青黑色的,藏在浓浓的水草之中,透着寒气。在我们远没抵达峭壁之前,就感受到了寒冷。我们三人,都没见过这种颜色的水,心里很好奇。但我试了一下,那湖水冷得……掬一勺在手心,立马冻得牙齿打架。水遇火则热,遇冰则寒。这湖颜色怪异,水温奇寒,一定有古怪。那是我们当时的共识。三人之中,陈仲霖最耐寒,鼓升水性最好,我胆子最大。我们都是海里长大的。自然不怕水。湖水虽然冷,但我们自信凭借自己的阳刚之躯,一定顶得住。我们除掉衣服鞋袜,紧咬牙关,手握着手,一起跳进那湖水里……”
丁郁亮讲到这,深吸了口气,眼中似有惧意。
“丁大哥,跳进去之后呢?”云鹫也为之气窒,“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丁郁亮的身子,微微抖动。
“可怕的事情……”他喃喃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讲。可怕……倒不怎么可怕,是……怪。我们跳进水里,当我感觉自己,整个被湖水包裹的时候,我先是感觉有股奇寒,由外而内侵入了身体。接着,便似有股电流,在身上穿过。我们下水前,已决定了,要一鼓作气,沉到最深的湖底,直至抵熬不住,再出来。所以,我在水里有那种奇怪感觉的时候,我仍然是往下潜着的。而越往下,我就越感觉那些冰水,正源源不断从我的毛孔里、七窍里,灌入我体内。我感觉自己没有温度了,连周身的血液,仿佛也是冷的。我感觉那些冷血在体内流动。我说‘流动’,并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我那时,切切实实的一种直观的肉体感知。我不知道仲霖跟阿升是否也感觉到了。我们潜至一定深度后,他们撑不住了,便甩开我的手,自个浮了上去。我胆子大,那时我内心也有把声音,要继续下去。我感觉还行,就继续潜下去,想看看这湖究竟有多深。”
“丁大哥——”云鹫大叫,“你不用换气吗?”
丁郁亮点点头:“对!我全程感觉不到气闷。除了冷。我一直潜一直潜,潜到一定深度了,突然‘灵台一动’——”
“什么叫‘灵台一动’?”云鹫忍不住又大叫。
“灵台一动就是灵台一动。我想了好久,才从禅语里找到这个词来形容当时的感觉的。就是……总之,就是心灵里忽然有了一点……光?我实在说不上来。这感觉不是自生的,更像是外来的……我打个比方,好比如一块漏电的电路板,你拿一根铁丝去触碰,它会‘啪’的闪出一丁火花。所谓‘灵台一动’,就是火花产生的那一瞬间的感觉,但那丁火花,必须靠外来的‘那根铁丝’一碰,不碰,就没有火花。我好像就被什么碰了,所以灵台一动,这么说,你能听懂吗?”
“听不懂。”云鹫秀眉蹙成一团,“但是你‘灵台一动’之后呢?”
“接着,我头脑一阵眩晕,陡然之间,我看见一个半边的巨人……”
“在哪里?”
“在水里。还记得湖水是青黑色的吧?我所以能看见,是因为那‘半边的巨人’是雪白色的,在水中非常显眼。乍一看,就像一个只有半边的、十分巨型的人的躯体。”
“有多巨型?是怎么个半边法?”
“差不多有五层楼那么高吧。没有头,只有半边肩膀,肩膀下的胳膊,半截腰身,臀,两条腿。你可以想象一个人,给一把大刀,从右肩斜向下至左腰砍下,去掉前半部分,剩下的那一半,差不多就是我看到的那巨人的样子了。到底是不是人,或者只是人形雕塑,我就不清楚了。我陡然看到这一幕,吓得吞了两口湖水,接着感到一阵恶心,想浮出水面,可是我手脚,仿佛给人捉住了般,完全动不了了。我就一直沉,一直沉,最后丧失了知觉。再醒来时,我人已在‘镜墙’之外,在陆地一户渔民家里的床铺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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