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神(上)

天边的晨光渐渐明朗,穿过大厦间的空隙照进公司的窗,落在了工位前绷紧的侧脸上。小香被阳光晃了眼,熬了一宿的她此刻双眼酸胀敏感,由阳光这么一刺激,便维持不住先前的专注,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眼角的痣仿佛就要耷拉到嘴角了。

她看了眼窗外,这又是一个在公司迎接拂晓的周末。周末加班对她来说已经是常态了,有时候是领导要求,有时候是自发。倒不是她有多喜欢工作,只不过勤勤恳恳是最不需要额外条件就能获得的正面评价,所花费的无非是因缺乏休息而减少的生命。小香扯了扯嘴角,生命的余额看不见摸不着,而银行卡的收支明细则是桩桩件件都清清楚楚,以无形换有形,怎么不算赚呢?

她强打着精神把手头上的财务报表做完,终于顶不住疲倦,身体前倾,两手撑着脑袋,那动作像是要把头摘下来,放到架子上充会儿电一样。脑袋自然不是说摘就摘的,但意识却是说飘走就能飘走的。

小香人生的前七年在老家的农村度过,直到爸妈为了让她好好上学而带她去了县城。小时候的记忆早就模糊一片,成了空有印象而没有形状的云朵。能确定的是那段时光绝对是美好无比的,因为在她朦胧记忆里,最清晰的画面就是被爸妈强拉着上车时,通过婆娑的双眼看到的奶奶家养的公鸡,那股子依依不舍至今也能清楚地回忆起来。

相比而言,之后的记忆虽然愈来愈清晰,但印象却离着美好愈来愈远。靠着攀扯的远房关系,她在县城里的小学当着插班生,一口古朴的乡音难以速变,一身缝补的花衣与众难融,起初听不明白的外号,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得刺耳。渐渐她的口齿被打磨得圆滑流利,衣裳被随处可见的商品代替,成为了城里人的一员。转变的过程并不轻松,她无数次想忘记,却总是愈发刻骨,反而美妙的时光如烟如雾,仅留下味道和触感,实体则半点也没有了,只有偶然间从齿缝里漏出来的一两声不同的音调,还留有故乡的痕迹。那痕迹总让她想起那只婆娑后的公鸡。

一转眼,小香已经出了社会,在大城市独自打拼。普通的、专业性不强的大学学历只是稍高级别的高中学历,简历毫无优势,HR扫一眼就会被归入“不用面”的那一堆。社交能力中规中矩,不得罪人,但也不会来事,聚餐中说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名字,能记得住她的估计只有上司和邻工位的同事。缺乏一眼就让人记住的外貌,算不上丑但也没有精致打扮的基础,像是花丛中的一株青草,连叶子也不如。孤身一人的漂泊,学历、能力、外表,她脚下一块砖也没有,只能踩在湿冷的泥浆里蹒跚前行。她在小公司里当着文员,靠着谨小慎微和任劳任怨,维持着工作稳定。明明没有什么活儿,却几乎天天加班,看着其他工位的主人来来去去,她有时候也会觉得,偶尔放松一下好像也不会怎么样。但是“当个城里人”的念头很快就把这一丝丝懈怠给掐灭了。没日没夜泡在公司里,脑袋时常昏昏沉沉的,奇怪的是,总有几个瞬间,她的眼睛糊上了困倦的泪水,婆娑之中,她又看见了那只奶奶养的公鸡。

那只公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吗,以至于自己到今天仍能想起它,小香问着自己。时隔34小时,她终于从公司下班,背着包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还需要一个小时坐地铁,一个小时坐公交,步行二十分钟,爬上六楼,才能回到自己的栖身的小窝。地铁的冷气开得太强,小香的额角好像开了个洞,寒气直接从洞口窜进脑仁,狠狠地揪住脑筋拧来拧去。从上学后就伴随着她的鼻炎浇筑死了鼻孔,嘴巴吞进的冷气更助长了头壳里的阵痛。她疼得快站不住了。过了一站,眼前正好空出了一个爱心座,她提了提肩上的包带,正要坐下,可是一看身旁——拄拐的老人眼神迷离好像快睡着了,抱着婴儿的女士眉头皱得像是拉不开的窗帘——她闭上了眼睛,默默地用漫无目的的思考对抗疼痛。一幅幅互不关联的画面从脑海闪过,有个画面重复率很高,正是那只公鸡。

它是只普通的公鸡,没有比其他同类更大或是更漂亮,不太吵也不安静,喂它料子就吃料子,不喂就自个儿找食,不是领头的也不是受欺负的,也许某天就会被倒霉地随机挑选到成为客人们的盘中餐,不会有陪伴一生的忠仆死前的不舍留恋,也不会有斗蜈蚣大将的英雄迟暮,怎么看也看不出有哪个部分值得被小香记一辈子。小香的念头围绕着公鸡发散,试图找出一个记住它的理由,却迟迟没有寻到。

小香突然被急着下车的人撞了一下,往前打了个趔趄,肩上的包一滑,拽着身体往地上摔去。好在小香的另一只手一直把着扶手,才没演成电视剧里的经典搞笑场景——毕竟突然出现的帅气男主是需要片酬的。背包也在落地前一刹那被手勾了起来,下意识地抱在怀里。这时好像某个机关被触动了,她突然想起了关于这只公鸡的几个画面。

自己抱着公鸡走在山路上,被地上隆起的树根绊倒,往前栽去。有个人拉住了自己,而自己拉住了公鸡的脚爪,公鸡在空中甩了一圈,边扑腾边发出惊恐的咕咕声。

拉住自己的是小鱼子,他是自己在乡下最好的玩伴。小香不知道为何直到刚才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存在,就像是偷偷藏起来的压岁钱,结果随时间流逝而忘却,待到某一次翻箱倒柜才无意间发现了皱巴巴的红包袋。

小鱼子是村里大家的儿子。他爹早先是村里有名的活雷锋,不少人家都承过小鱼子他爹的情,所以当他爹在帮着村民赶着跑上马路的鸡,而被跑迷瞪的货车撞死之后,对于小鱼子的吃穿村里多多少少都会帮衬些。后来她妈妈改嫁了,离开了村子,离开时对小鱼子说暂时先在村里忍忍,等在城里安顿好了就来接他。一安顿就是好些年岁。小鱼子许是继承了他爹的好心肠,许是意识到了村民的善心是有额度的,他总是喜欢帮助村里的人。有时候给人传个信儿,有时候给人递个衣裳,田里通水沟缺人了,他也甩着细胳膊细腿地抢着帮忙。大人们看得可怜,也会管他几顿饭吃,他多少不拒,一律笑着谢过。

小香和小鱼子的相识是在一个吵闹的下午。村里来了辆大车,车上挂着幕布,说是为了配合上级部门宣传普法教育,于是把村人召集到村公所前面的空地上,一起观看普法小电影。村里平时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年轻人都去外头务工,中老年人爱好不多,也不懂得怎么玩,不干活的时候,打打牌、抽抽烟、扯扯闲篇,一天也就糊弄过去了,难得有电影看,别管是什么内容,个个都去凑了热闹。人一多,村公所的小凳子不够用,就从自个儿家里拿来,也有的干脆席地而坐,围了外三层。在外圈的人们离得远,压根看不见车上放映的内容,能听个响就不错了,村人也没什么观影礼仪的念头,捉着对儿就聊开了去,几十号人立马嘈杂起来,听个响都是不可能的了。他们也不在意这个,能从死气沉沉的生活里凑出这么会儿热闹,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小香不喜欢凑这个热闹,那么小也没什么复杂的概念,就是嫌吵,而且她鼻子太灵,闻不惯一大伙热腾腾的皮肉蒸出来的油烟。爷爷奶奶都去看电影了,家里没别人,小香自己蹲在院子里,纠结地看着关在鸡舍里的鸡。本来这个时段,应该是要把鸡放到院子里跑跑的,没吃饱的鸡能补点零食,吃撑了的鸡也能消消食,但是奶奶急着凑热闹,把鸡群赶回鸡舍里,门栓一插,就把鸡群锁在了鸡舍里了。饿的鸡没得补食急得直挠栅栏,饱的鸡给挤得难受咕咕直叫,想睡晌午觉的鸡被吵闹烦得扑腾而起,和饥饱相异的鸡们战作一团,鸡舍乱成了运行中的爆米花机。小香觉得太吵了,纠结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于是跑到鸡舍边,把栓子一抽,鸡群就炸了出来,流了满院子。这样不是更吵吗?小香也弄不明白,只是总觉得散在院子里怎么也比缩在笼里好。奶奶养的鸡被调教的很听话,基本不离院子,但可能这回炸得厉害,有只公鸡扑腾着就飞到了外头。小香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自己犯了错,连忙出门去找那只公鸡,可是家里后面连着山林,公鸡一个起落就飞进林子里,没影了。小香不知道怎么办,山林没有现成的路,爷爷奶奶一向不让她进去,别说林子,小香连院子也很少出。但现在没了只大公鸡,等奶奶回来肯定要挨揍,往前是可怕的老林子,往后是可怕的藤鞭子,她哪个都不想选,但好像哪个都难避免。小香站在林子外头哭了起来,又怕有大人闻声过来,问起来自己瞒不住,于是不敢出声,只是掉着眼泪。这时小鱼子从村公所那方向走来,估计是接了哪个凑热闹村民的单子,跑趟腿。他从小香边上路过,走了几步,又折回来。

“你怎么了?怎么站在这哭?”

小香不认识他,并不想答话。

小鱼子挠挠头,朝旁边的院子看了一眼。

“闯祸啦?”

小香揪着衣角。

“嗯……鸡丢啦?”声音中带了点不确定。

小香猛得看向他,泪珠甩了几点,落在地上。

“你……你怎么知道?!”

“你是这家的孙女吧?”小鱼子指了指小香的家,“我以前给这家的奶奶帮过忙,见过你,不过你可能不记得了。”

小鱼子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摸着头。

“我记得你奶奶对鸡管得严,从来不让出院子的,她如果不在家,应该不会放鸡出笼的”小鱼子侧了侧耳朵,“听这声音,鸡恐怕跑得满院子了吧,但是你奶奶应该在村公所才对,我刚才还和她打过招呼呢。”

“家里爷爷奶奶都不在,能开笼的只有你,而你站在院子后面,又朝着林子里,我猜你是不是不小心把鸡放出来了,鸡又跑林子里去了。你应该不熟悉山路吧,不敢进去找,又怕等奶奶回来挨骂,所以才站在这里哭。”

“如果我猜错了对不起哦。”小鱼子讪笑着低头。

小鱼子比小香高些,低头刚好能看到小香的脸,上面写满了“你猜中了”。

没能藏住错事,也就没有了抑制哭声的理由,小香干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这一哭把小鱼子惊得手足无措起来,胡乱安慰了半天也没用,只得说帮小香把鸡找回来,让她别哭了。小鱼子本打算一个人进山,但小香怕呆在家里,等奶奶回来会直接被奶奶揍,执意一起进山里找鸡。没奈何,小鱼子只得带了她一块儿去。从下午找到了夕照,总算在一个没人用的废窖里找到了那只公鸡。回去的路上,小香紧紧抱着它不肯松手,连被树根拌了也不松。回到村里,才发现爷爷奶奶早回来了,二老发现孙女没影了,哭天抢地地招呼全村的人在找呢。终究这顿打小香还是没能躲过去。而爷爷奶奶对小鱼子则是千恩万谢,老说这孩子心眼好,又机灵,此后隔三差五便让小鱼子来家里吃饭,恨不得直接收他当孙子。来得多了,小香也就和他熟络了,成了玩伴。

红包藏得年头久了,当时的巨款摆到现在也就算点零花,但小香仍是被陈年的欢喜勾起了嘴角,头疼好像也有所缓解。

地铁到站,小香走在出站的路上,想着那只公鸡也许就是跑进山的那只,不过印象里这只公鸡挺乖的,别的公鸡偶尔还需要奶奶管束,而它则从来不靠近院子的矮墙,没想到最后逃跑的会是它。

走路的颠簸又引发了头疼,刚刚稍微变得轻快的脚步不得已又沉缓了下来,小香又沉浸在记忆的寻觅里。

在记忆里还是有一大段空白,小鱼子后来怎么样了,自己离开前为什么看着那只公鸡,为什么在今天之前完全没有小鱼子的任何回忆?一大堆的疑问暂时让她忽略了头疼。

问题总有一个答案,小香心里若隐若现地漂浮着一根丝线,可能是一个片段,可能是一种情绪,也可能是一股气味,只要拉住它,就能点亮一大片暗区。

问题总有一个答案,但苦思冥想并不能百分百获得正确的答案,更多的是人们的劳心劳力打动了问题本身,而施舍给人们一点灵光。小香被施舍了一个新的问题,她想起来那只跑进山的鸡一只爪子是跛的,可能是她被树根拌倒时甩太狠了,从那以后这只鸡的爪子就有点问题,而反复闪过脑海的那只婆娑后的公鸡,它的双爪一点问题也没有。

为什么自己会记得这只公鸡?

手机突然响了。

“小董啊?”

“刘总好,您有什么事吗?”

“这个月的财报整好了吗?”

虽然不是自己的活儿,但以防万一,昨晚加班的时候顺手做了,还好做了,不然今天又没办法休息了。

“哦,财报就在——”

“如果没整好那就刚好,我这要加点数据,你把新数据录一下,财报晚上给我就行。”

小香话还没说完,刘总已经为她昨天晚上的努力盖上了“无用功”的章。

“刘总,我——”

“晚上是不是有点紧?那明天早上给我吧,啊,这已经是优待女同志了,别讨价还价了啊。”

小香只得表示接受任务。

“那就这样,啊,你是老员工了,干活一向很稳健,我一直很看重你的能力,财报这事我不放心给别人干,他们干活太糙了,是不是,你自己也要好好加油,啊?我这还有事,你尽快把财报做出来,能今晚是最好了,实在不行就明天早上,嗯,就这样,挂了。”

挂了电话,微信收到了一条消息,是刘总发来的新数据。

为了把财报做得好看点,以免总公司拨下来的款项减少,刘总又创造了一些新数据,他是个惯常说谎的人。所谓的看重,体现在把乱七八糟的工作派给她,而拓广人脉的场合却从来不带她。不放心给别人干,是因为其他人都会表示不满,而小香从来都不敢有反抗的行为。

小香叹了口气。好歹截止时间是明早,先回去休息一下再说吧。

既然开了微信,便顺手点开朋友圈。

刷出来的第一个就是小张刚发的照片,是刘总带他和领导吃饭的照片。

“那地方环境不好,女同志就不要去了,这是给女同志的优待。”刘总如此说。

小张比小香晚进公司,如今已经快成了小香的小领导了。

小香默默关上手机,心里堵堵的,好像鼻子里的水泥沿着鼻咽,一路塞到了心里。

走到地铁口,上行的扶梯居然临时停运了,小香看着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阶梯,感觉魂灵都要离身了,好在剧烈的头痛紧紧攥住了灵体,没让她轻飘飘地独自飞上台阶。

艰难地爬着阶梯,小香的心脏愈加不适,爬到一半,她不得不停下,大口喘着气。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盘旋在她的心中,似曾相识的情绪涌了出来。

丝线变成了绳索,触手可及。

——小香最乖了,乖宝宝不能不听话哦。

——女孩子就要文静点,不许大声说话!

——要是有个孙子就好了。

——到镇上上学有什么不好,听话,啊。

——再不听话,我就揍你!

——城里多好啊。

——你的衣服好奇怪。

——你是一边嚼着草一边说话的吗?

——乡下孩子基础是要差些。

——笨鸟先飞知不知道?

——考上这种大学你好意思管家里要学费?

——不行就回县城来。

——对方条件还可以的,你考虑一下。

——你不要不知好歹,你这情况还怎么讨价还价?

一段段魔音从鼓噪的心房里窜出来,从双耳连贯而入,在剧痛的脑海里一遍遍回响。小香的意识被打碎重组,形成了一个念头——当个城里人,永远不再回去。

她跪倒在台阶上,裤子的膝盖处印出了点点湿润的暗色。

小香真想摘下自己的脑袋扔到长梯下,永远地摆脱如刀劈的疼痛和喧哗的脑海。

嗡嗡。扶梯重新运行。

小香看了眼扶梯,又看了眼爬了一半的台阶,一股子荒诞的情绪升起,激得她笑出声来——人生的无用功向来是一个接一个。

此时有辆地铁到站,挤压出一道风,打着旋从里面喷出来。小香的头发被吹得飘散,好像底下被扔下了一个巨物,陈腐的空气被挤了上来。

鼻子突然通了,她闻见陈腐的风里有股气味,阴沉的霉味——和那废窖的气味一模一样。

记忆炸开。

餐桌上其乐融融的宛如祖孙的画面。

小鱼子讪讪而温暖的笑容。

斑驳的树影淋在虬结的树根上。

特意挑选的乖巧听话的公鸡。

挤上来的霉味。

讪笑。

抱着鸡的自己。

婆娑后的、威严不动的、宛如神灵的公鸡。

为什么总是想起那只婆娑后的公鸡?

为什么从来想不起当年的记忆?

空白被填充。

她的脑袋好像旋转着飞到空中,随即坠落。

她崩溃了。

“人呢?”

“其他三个大唐已经问完了,剩下凑最近的那个,在休息室呢。”女声回应道。

“给人家倒热茶了没?”

“捧着呢,但没啥用,还在那抖呢。”

黄警官叹了口气。

能不抖吗,一颗腐烂的头掉在眼前,铁打的汉子也得打几哆嗦,更别说一位年近半百,近五年最激动的时候是打麻将赢了200块钱的妇女了。

“有家属陪同吗?”

“庆叔和蒋姐在里头陪着呢,女儿好像在外地,电话通知了,说是尽快回来。”

听到“蒋姐”二字,黄警官啧了一声,下意识摸了摸裤子口袋,又想起来现在这里不许抽烟,烦躁地拍了拍大腿。

“一会儿你收拾好资料,把ipad带进来,做一下问询记录。”

“好嘞!”

女声的源头是黄警官的搭档,姓周,新人一个,上头分给黄警官带。按黄警官的意思女生就应该让女前辈带,这一个大男人和黄花闺女天天同入同出的多不合适啊。可惜女刑警是稀缺资源,唯一一个女前辈升职了,远赴帝都成了上司的顶头上司,走之前,她亲自将小周领到了黄警官的跟前,由不得他拒绝。好处是小周干活很麻利,原本令人头疼的文书材料不再是问题,让黄警官办案思路都清晰了不少,业绩一下子就上去了。

抹了抹脸,把烦躁的表情抹成笑脸,黄警官推开休息室的门。

杨阿姨面色惨白地坐在椅子上,捧着纸杯,里面的茶水热腾腾地冒着气,旁边一男一女扶着她的肩膀,年纪都比她稍大些。手上的纸杯有些变形,杯壁也润透了,便宜纸杯就是这么不顶事儿,把杨阿姨的双手烫得通红,但她的神色却还是如同新印象派的雕塑,圆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嘴巴微张,呼吸慢得近乎查觉不到。

一进门,扶着杨阿姨的女人就开了嗓。

“小黄啊,这个事情不是我姐们儿干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啊,我们刚一进门,那玩意儿就自己掉下来了,那么高,摔烂了,这可不能赖我姐们儿头上啊,哎呦,早知道就不该听那老姐们儿撺掇,不在就不在嘛,非较这闲劲开门干嘛呦,你看这事儿闹的——”

“是是是,蒋姐先不着急啊,没人说你们的不是。”

“能不着急嘛哎呦,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杨的性子,软得跟芝士似的,给这么一吓不给吓坏咯啊,到时候你们一拍桌子一嗷嗓子,什么都往她头上扣——”

“蒋姐,这都是旧社会的老黄历了,咱们警察现在最重视的就是纪律,断不会有这种事的。”

蒋阿姨还打算把说了无数次的,她“被冤枉的小叔”的故事,当作机关枪的子弹发射到黄警官的耳膜里。

“比起这个,咱先了解一下情况成不成,您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吗,都是这么些年老街坊了,这案子我来办您总能放心吧?”

“小黄我自然信得过……”

“这个案子我全程跟进,绝对不会冤枉杨阿姨,但是前提是您得先让我了解清楚情况,您看我这刚从现场回来,你们发现尸体的具体过程我还不知道呢。”

某个词打碎了雕塑。杨阿姨脸上浮出惊恐的神色,手一松,纸杯落了地,润透了的杯子和热水一起糊在地上,烂烂遭遭的。扶着杨阿姨的男人好像联想到了什么场景,捂着嘴、摆着手地冲到外面去了。

黄警官暗骂一声,完咯!

“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们警察老是这么咋咋呼呼的,眉头一横就吼上了,瞧把咱小杨吓得!哎,庆哥儿,你跑哪去?嘿,还是个爷们儿不是,转眼就受不了了?还不如我呢!毛伟人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我看你那半天也让给我顶了得了,真是!”

黄警官忍着不捂耳朵,眉角一跳一跳的,只觉得有人拿着唢呐在他的鼓膜上边吹边跳。维持了十来年的好脾气警察形象,正处在瓦解边缘。

小周这时候从门外探出半个身子。

“蒋姐?蒋姐在不在?”

“怎么了?”

“居委会那打电话来,说是小区业主代表和物业吵起来了,您不在,他们谁也按不住闹事的。”

“哎呦你看看,多事之秋,没了我他们啥事也干不了了?都是有手有脚有嘴有眼的,怎么就不顶事儿呢?”

“要不说危难见英雄呢”小周声音清脆,“没了蒋姐,那边不知道要冒出多少烦心事呢!蒋姐,要不您先回去?那边还等着您主持大局呢!”

蒋姐一脸受用,甩着手就要回去主持大局,走到门口又踌躇起来。

“呃……可是小杨这边……”

“这您放心!”黄警官连忙说,“这里有我看着,不会有事的,您还是快回去吧,万一局势恶化了可不好办!”

不知道居委会能有什么局势可以恶化,黄警官不知道,反正蒋姐是深以为然,凝重地点点头,又嘱咐了些套话,小跑着出了休息室。

黄警官吐了口气,坐到了杨阿姨对面,心想终于能消停点了。小周进来收拾了地上水杯和热水,走的时候对着黄警官眨眨眼,黄警官这才意识到是她故意把蒋姐支开的,于是暗比了个大拇指。不一会儿,小周拿了ipad进来,坐到了他后面的椅子上,冲黄警官点点头。

黄警官见二人一组都在场了,就开始了问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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