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毕毕剥剥的响着，爆裂的红纸在火光与烟气中四处飞溅，等到鞭炮燃尽，几个孩童还撅着屁股搜寻着哑炮。
远处传来清脆的车铃声，一个全身裹着军大衣的男人姿态潇洒的从二八大杠上横跨下来，稳稳的停在了街口，这时，家属楼道内的感应灯依次亮起，昏黄的光晕中，男人提起架在车梁上的两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冻鱼，豆油，罐头肉，这是临海市常见的年货。
李念修紧了紧围脖，冷风彻骨，呼吸间也全然是寒意，家属院周围是一排垂柳，冬日干枯的枝桠上也应景的挂着些彩灯，高高的门楼两侧用铁丝拉着横幅“迎新春促进生产，享和谐保证四化。”
旁边还挂着两个火红的灯笼，向下方破旧的砖墙投射暗红的虚影，李念修伸手抚摸着斑驳不堪的墙面，上面的标语层层叠叠，横跨了半个世纪。
印有香港区旗的图案是最崭新的，那是在1997年，漂泊百年的香港岛重归祖国母亲的怀抱，全国上下都陷在振奋的气氛中，那天学校特意放了假，李念修守在电视机前看完了交接仪式。
下面的文字大都剥落了，剩下的模糊不清“改革开放”“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李念修抬头看着天空，静谧的夜色宛如流水一般，月明星稀，大团的流云漂浮过去，前夜下的雪还没有化，在公路上被来往的车流碾成了乌黑坚硬的冰凌，莹莹的反射着光。
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少年正奋力的踢着路边的雪堆，那些白色的雪粒四溅开来，下一次就踢到了里面藏着的石墩，正吃痛的跳脚。
李念修见此不由得大皱着眉毛：“张巴卵，你这是干啥呢。”
“今年过年我都得在老家待着了，愁人，我还准备攒着钱去蓝闪电呢。”
“那不挺好，多省钱呢。”
“我去你的吧，待会放烟花的时候，我去你家把那本《大软》拿回来，不然过年我得无聊死。”
“好嘞。”
张巴卵重新找了个地方，把气撒在无辜的雪堆上，李念修仰着头走进了利民商店的大门，老板娘是个穿着绣花短袄的中年妇女，正支着胳膊在柜台上打盹，身后货架上的东西杂乱的堆着，挤得都快要溢出来。
李念修从裤口袋里摸出了两角钱，放在柜台上：“李姨，来包醋。”
女人这才半梦半醒的起来，故作亲热的说：“是小修来了呀，就光要一包醋吗？”
李念修不可置否的笑了笑，瞥到货架后又改了主意：“再要一包干脆面吧。”
从利民出来后，李念修把干脆面握在掌心中，用力把面饼捏碎，朝嘴里倒了一口，辛辣的香料和油炸面饼的酥脆在口中迸发着，不过，李念修更在意的是里面的水浒人物卡，打开塑料包装，菜园子张青仿佛长蛇吐信般手持长矛，卡面还有绿色的闪光。
李念修叹了一口气，虽然出了闪卡，可是自己已经有了，李念修无奈的朝嘴里倒着干脆面。
正四处找着垃圾桶的时候，慕然，李念修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苏幼微正站在街口，路灯从她的头顶投射下来，照在了粉色的毛绒帽上，白色的羽绒服将她的肤色衬得更白，此时她正往手上哈着气，两只耳朵冻得通红，小小的。
李念修用力平复下心跳和颤抖的声音，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你好呀，幼微。”
“念修，你在干嘛呢。”
“来买点东西。”李念修提了提手中的袋子，想上前一步，没由来的脚下打滑，险些摔了一跤，还是苏幼微伸手扶住了他。
“小心点”
李念修的尴尬之情溢于言表，只能讪笑着，苏幼微看到这幅呆呆的样子，倒是捂着嘴轻笑着，像是在寒冬里绽放的小小花苞。
从远处踱步过来一个高瘦的身影，穿着黑色风衣，有些惊诧的看着他：“小修。”
李念修怔怔的点着头，苏幼微接过那人的布包，眼睛里有星星闪闪的东西，李念修的头一下子垂了下来，过了几秒才恍然说着：“那....那我先回去了。”
背后传来少年少女的谈笑声，李念修依凭着孤单的路灯走路，世界好像缩到只有他一个人。
李念修机械的挪动着脚步，最后停在家属院一号楼的302室，拿着钥匙开了门，立刻被一种暖烘烘的氛围包裹着，书房里冒着热气，妈妈听到关门声才扭头看过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在路上碰见同学了，聊了一会。”
李念修脱下厚重的靴子，活动着有些冻僵的躯体，他蹑手蹑脚的绕到厨房里，水龙头哗哗的开着，母亲系着围裙，时不时拿开锅盖用汤勺给饺子翻滚着，案台上摆着三个大铝盆，满满的装着炸藕合，炸带鱼和虎头鸡。
李念修拈了一块藕合扔进嘴里，藕片里塞着填得满满的肉馅，咸香酥脆。
母亲白了他一眼，用筷子打在他手臂上：“快去拿碗装饺子去。”说话间眼尾却是带着笑意。
李念修从碗柜里拿出那只年年有余的碗，锅里的饺子已经翻了肚皮，母亲用漏勺装在碗里，又拿着盘子装了点炸的鸡和鱼，递给了李念修：“先给你爸送过去。”
李念修端着碗盘，来到了后屋，把碗放到了桌子上，上面摆着一小炉香，苹果，橘子，塑料制的莲花灯，和父亲的黑白相片。
与记忆中爱笑的父亲不同，照片中的父亲抿着嘴角，一副执拗的样子，不知道在盯着什么地方看。
李念修的手指从额头轻点，最后划回胸部，这是他最近学的西方人的祷告礼，这是独属于他的小小仪式。用打火机引燃了香，在氤氲缭绕的烟雾中，李念修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10...9...8...7...电视机里，新年的倒计时正在读秒。客厅的餐桌上摆满了饺子，肉冻，猪蹄，果盘，糖果，还有李念修朝思暮想的可口可乐。
褐色的汽水中不断涌现出气泡，析出的二氧化碳散佚在空气中，李念修跟母亲碰了碰杯，只不过母亲喝的是葡萄酒，脸颊上依然有醉意的酡红。
“尊敬的观众朋友们，全国各省市区和直辖市和海外侨胞朋友们，让我们开始倒数一同享受春节的喜悦。”荧屏里放映着春晚和五湖四海的欢乐。通向后院的门留了点缝，有冷风灌进来，李念修起身关门的时候，正巧看到烟花从中升起，在天上绽放为硕大无朋的缤纷花束，盛放着红绿相间的花朵，同一时间，全市各处不约而同的响起了火焰腾空的声音，大大小小的烟花占据了整个天空，将黑夜映射的有如白昼一般，让临海市上空成为一片沸腾的花海，火树银花，不夜天。
李念修兴奋的朝母亲喊着：“放烟花了。”
母亲也起身，倚靠在门栏上望着天空，四处盛放的烟花在李念修脸上形成了五色的倒影，李念修怔怔的看着，心里突然涌出了一句话：“1998年过去了，我们都很怀念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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