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自行车的时候,一脚一脚踩出去的空气,缀在一起,不就像是车子透明的、流动的翅膀吗。以前,我踩出来的翅膀,总是擦着后面的人和车,被风给吹起,在梧桐树的枝丫上绕几圈,飞到天空上去。从学校骑到家,从家骑到学校,到了目的地,那被风吹远的翅膀又像绕毛线团一样收回去。
我进入三中这一年多来,线头从没缠错过。
直到这几天,我收毛线的时候感觉到了磕绊,有什么东西咬在了我身后的翅膀上。既不是蝉,也并非落叶,更不是柳絮,因为现在是冬季。不过,也不是雪,因为雪在前几天早就下过了,路边和树上虽然还堆积着没有化的雪,但是,它们不可能一路往车翅膀上扑,而我的后车筐里却没半点白。
我把视线从车筐里抬起来,突然看见半截车身露在不远处的巷口,半截背影正推着它往右边去。我恍然醒悟,那咬在我身后的东西就是那个人的目光。
连帽的黑色的棉袄在被雪覆盖的屋顶间格外显眼,而下身那侧边白条的灰蓝色的裤子,是我们学校的校服。为什么这个人会跟着我到学校呢?
我掉转车头,踩上蹬子,往后追去。那家伙竟然还是慢悠悠地推着车子,刚拐出巷口就被我给追上。
是个比我个头略矮的人。棉袄的帽子遮住了那人的大半只脸,棉袄又肥,像是把整个人给吞下去了。我还没开口,棉袄口子里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来:“闻蓝同学,我车链子掉了。”
是个女孩的声音,有点低,轻得像是叹息。
“林……桐?”我认出来了,她是我们班上的同学。
有次体育课,要数排球垫球个数,我俩被分了一组。我们都不爱说话,等结束才跟对方报出一个数字。我报给她一个,她报给我一个,这也是我们唯一的一次交谈。
我跟班里的大多数人,都保持着这样不超过一句话的对话次数。
林桐为什么要跟踪我呢?
“对不起,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才跟着你的。其实,我,”林桐的车链子耷拉在地上,她垂着脑袋,抿了抿嘴,“是想找你帮个忙。”
我惊讶地望着她。
“你急不急?我几分钟就能说完。”
“什么事啊?”我好奇道。虽然我会修车链子,但是很显然,她要拜托我的并不是这件事。
“你等下,”林桐将车停在路边的修车匠跟前,转头对穿着军大衣的老头说,“爷爷,帮忙修个链子,打个气。”
老头应了一声,将头上的毛线帽摘下,重新戴了戴,把板凳往林桐的车跟前挪了挪,脱了手上的毛手套,换了双沾了油渍的分指手套,开始转起车轴来。除了修车,车匠还卖车配件,一臂长的铁架上除了车锁外,其他东西总是随季节变换,夏天挂遮阳伞、遮阳帽、防晒服,冬天则是防寒的挡风、手套。铁架一角常年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放着一只黄色的卡通保温杯。
林桐走到墙根,我把车推过去停住。她将手抄在衣服两侧的口袋里,对着我吐出一口白气:“哎,你有闻到我身上有什么味道吗?”
我摇摇头,盯着修车匠扫着雪的棉大衣:“车油味。”
“是我。”林桐好像轻轻笑了一下,将袖子从兜里掏出来,抬到我跟前。
“像是烧香的味,木炭?烟?烤地瓜?”不远处正好就有个烤地瓜的炉子,守摊的跟修车匠是一家,我上周还买过。
“有没有发霉的味儿?”她认真地问。
“嗯……”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有吧?”
“是什么?”我问。
“是个秘密。”她把手又收回口袋。
我“哦”了一声,觉得她有一种很古怪的坦诚。
她看了我一眼:“是我的秘密发霉了。秘密要是一直憋着,就憋坏了,像土豆一样,会长芽,长霉菌。霉菌多了,就会生病。我又不爱跟别人讲话,好多事都烂在肚子里了,再这样下去,霉菌就会越来越多了。我是想,不要一直把秘密憋在肚子里,所以才……嗯……”
我大概猜到她的意思了。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找我呢?”
“因为,我想,闻蓝同学你应该,会为我保守秘密吧。”
本身就不爱说话、人际关系淡漠的人,自然不会跟别人传播他人的秘密,与人攀谈的风险也极低。
“闻蓝同学,”林桐微微侧过身子,“就听我讲一个秘密,你愿意吗?”
我无意窥探他人的隐私,但是,偶尔偷听到什么八卦,也算是平淡生活的调剂。只是,林桐这般郑重,我反倒有些犹豫了。
“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吧?”我从挂脖手套里抽出一只手,将吹过眼帘的头发理到一边。
“唔,确实有些不得了呢。”她一边说,一边仰头,倚在了身后的水泥墙上。
“如果太惊天动地,还是不要告诉我吧。”我谨慎了起来。
“倒也没有那么厉害啦,”她的语气轻松了一些,“只是有点困扰……”
“是好事还是不好的事啊?”
“都不算吧。”
其实,问完这个问题,我就意识到自己用好坏来区分事物多么愚蠢了。于是我又接着问:“是很烦恼的事么?”
“嗯。”
“有办法解决吗?”
她摇摇头。
“你在好奇。”帽檐下的嘴角似乎扬了一下。
“有点儿。”我看着修车的老头给车子打气时上下起伏的肩膀,大衣扑腾,仿佛底下也裹着许多秘密。
“听吗?”林桐离开墙壁,对齐了脚尖,仰头看我,露出了半只眼睛。
“要是我听了,也发霉了怎么办?”我将手套握在一起。
“不会的,”她深吸了一口气,“你身上又没霉味,就一个秘密没关系的。要是你不放心——也可以说个秘密给我啊。”
“不用。”虽然我的秘密很多,但是还没有将我压垮到要分享的程度。
“以后你要是想说了,也可以随时找我。是我拜托你,我不会让你发霉的。”林桐微微弯了腰,一副诚挚的样子。
“那你说吧。”我竖起了耳朵,准备接收她的秘密。
没想到,修车匠这时拍拍手,把我的话斩了半截:“姑娘,好了!”
“谢谢师傅。”林桐一边说着,一边朝前走去。
修车匠报了价格,要收一块五。林桐从兜里掏了两枚硬币,一并掏出来颗奶糖,她一把全递了过去:“不找了。”
修车匠推辞了一番,最终还是笑嘻嘻地捡了两枚硬币,塞进了右边的口袋里,然后又快速褪下一只沾了车油的毛线手套,用冻红的手握住那颗奶糖,放进了左边的口袋里。
他祝我们学习进步,我们祝他生意兴隆。他的声音洪亮了起来,但还是被呼啸而过的车轮声给盖住了。
我们没有马上往学校走,而是又在巷口拐角的墙根站了一会。林桐又摸出一颗奶糖,递给我。
我摆摆手。
她把奶糖塞进了自己的嘴巴里:“还记得上周五吗?开始下雪的那天?”
“嗯,是语文课开始下的。”
我之所以记得清清楚楚,是因为那节课总有人请假上厕所,好久才回来,其实是出去看雪玩雪。后来,祁老师生气了,制定了一条规矩:要想出门,必须完整背诵一首跟雪有关的诗词,而且不许重复。
我们学过的符合条件的诗词并不多,所以有了这条规矩以后,出门的人只有寥寥几个。
“其实,大课间就已经开始下了。”
我惊讶地看着她。
“只不过,雪花很轻,很小,好多人没注意。我看到了,我就一边看着雪花一点点飘下来,一边走,上课铃响了一会后,雪花就越变越大,渐渐地就把地面给铺满了,一转眼,我的鞋子也变白了。”她慢慢嚼着奶糖,像是回味着那天雪飘落时的天空。
“这就是你的秘密?所以后面语文课也没去上,之后老师有没有找你啊?”
林桐摇摇头:“没去上课算什么秘密啊。”
那倒是,位子空了,总有人会察觉吧。
“我还没讲到呢,”她继续说,“那天,我在雪地里走了很久很久,差不多有一节课那么久。”
她顿了顿,像是在下什么决心,整个人也定住了,过了半晌,她说了句梦呓般的话:“影子也被一点点埋了起来。”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很遗憾,现在天阴着,我俩脚底下都没有影子。
“你是说,你的影子被埋在雪地里了?”我盯着脚上的残雪,有些恍惚。
“嗯,雪花一层层盖在上面,就像埋叶子一样,所以现在,我的影子就在雪地里面,”林桐又解释了一遍,“这就是我的秘密。”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闻同学,谢谢你愿意听我讲这个秘密,我现在觉得轻松一些了。走吧,该去学校了。”说完,林桐踢开车撑,扶着车把扭头看我。
“闻同学”,好奇怪的称呼,有种既生疏又熟悉的诡异感。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叫我。
我们一前一后拐进巷口,走入学生们组成的鱼群中,没有再交谈,两人揣着共同的秘密,走过小巷的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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