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气愤林桐欺骗了自己,并且,下定决心,再也不理她,并非是出于人类世界的原则,而是因为,我身为怪物的挑食。
没错,我并不属于人类世界,而是来自于怪物世界。怪物们必须以纯粹的食物为食,并且每天进食的食物种类不得超过三种。一旦食用了成分复杂的食物,就会引发健康问题,甚至会导致生命危险或死亡。
而谎言这种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并不能够食用,但是,因为它的复杂性,饮食结构单一的怪物们十分排斥。甚至有些身体虚弱的怪物,一听到“谎言”二字,或者与之相关的内容,就会出现过敏反应。出于本能,怪物们往往尽可能地远离谎言的漩涡。然而,人类世界却并不是这样。他们置身在无法避及的漩涡里,同时又制造着新的漩涡,成为彼此翻涌的海浪。谎言在他们看来,似乎并非是那么骇人听闻的事物,而成了默认的日常。更悲伤的是,大多数人,都不会像林桐那样,坦白自己,认领谎言,所以,人们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咀嚼着彼此的谎言。
林桐解释过后,我大概明白了她的本意。她并非有意欺骗我,只是下意识地做了判断,信以为真。可是,身为怪物的我,还是出于本能,远离了她。毕竟,我没有时间浪费在同人类周旋上,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怪物世界的物产十分贫瘠,再加上环境恶劣,并不适于植物生长,因而食物补给几乎完全依靠于人类世界。我们通过“回收机器”从人类世界回收他们不需要的东西,既然是不需要的东西,那么就算是消失不见了,也并不会有人在意,反而会让那些不知该如何处置它们的人类感到轻松。所以,多年以来,怪物们得以持续而隐秘地从人类世界获取充足的食物补给。然而,来自人类世界的东西,并非全都可以作为食物,怪物们由于特殊的生理特性,不得不以成分纯粹的食物维持生命。并且,在24小时之内,摄取的食物不得超过三种,最好只有一种。人类世界里那些成分多元的加工食品,像是便利店里临期过期的食物,餐桌上几乎没有动过的菜肴,显然就不能够被怪物们享用。我们只能将它们再送回人类世界,当然,并不是送到它们原本所在的位置。因为,一旦再送回原处,食物们的命运只能是被毁灭处理掉。怪物们深知食物的来之不易,于是更愿意将这些食物送给需要它们的人。这做起来并不困难,因为世界上到处都有缺口。
每个怪物的口味不一,但我们通常会吃树枝、叶子、果实、根茎,偶尔也会食用几乎没有其他佐料的肉类,以及成分较单一的饮品。
然而,那些看上去成分单一的食物,有时并非像人类世界的标签所宣传的一样。简简单单的水果竟然也会引起怪物们的身体不适,还有,在包装盒上大写着“无添加”的牛奶,也曾险些让怪物丢掉半条命。久而久之,怪物世界里的食物检测与医疗行业越来越发达。
虽然,多年以来,怪物世界已经形成了一套较为完善的食物挑选准则,然而,我们的回收机器,至今却并不能够做到只是回收我们需要的东西。所以,我们不得不一次次将那些不需要的东西归还回人类世界。
至今为止,能让怪物当场毙命的食物只有两种。一个是人类,一个是书籍。他们极为复杂的成分可以在短时间内摧毁怪物的身体。就此,怪物们推测:彼岸那些只在夜里活动的吸血鬼,绝对不是我们的远房亲戚。另外,存在在世界上某一个角落的以书为食的少女,也并非像部分人类判断的那样,有着怪物的血统。至于这些遥远地方的种族们的存在,也都是怪物们从书上看来的。虽然,他们口口声声说着书的危险性,却总是会有怪物在将人类的书籍送还回去之前偷偷看几页,将其留下的,也不在少数。
闻霞看过的故事,总会讲给我听。
虽然怪物和人类在不同的世界,我们的语言文字却是相通的。所以,人类的书籍对我们来说并没有阅读上的障碍。但是,字看懂是一回事,内容明不明白又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好在,从小就有闻霞给我讲书上的故事,我大些了,她就带我一起看这些危险品,所以我在阅读人类的书籍时并非处处困惑。她万次嘱咐我,要是有了倦意,想打瞌睡,一定得赶紧把书扔到一边去,要是不小心枕到了书上,又不小心让唾液沾到了书页,是会没命的。小时候,她就曾趴在书上睡了过去,大惊失色的爸爸和妈妈一个迅速地抬起人,一个颤颤惊惊地抽走书,危险解除,醒来的闻霞被臭骂了一顿。
看到教室里枕着书睡得香甜的同学时,我会忍不住想起闻霞。我来到人类世界一年多了,却还是没有寻到她的身影。
两年前,闻霞像平常一样,去往人类世界归还回收物,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回到过怪物世界。怪物世界普遍认为,闻霞的失踪可能跟书籍有关,于是进一步加紧了对书籍的监管。书籍的回收处理独立于其它回收物,几天的处理周期也一下子缩短为几个小时,这意味着,一旦在回收物中发现书籍的存在,就要立刻派怪物将它们送回人类世界。
关于闻霞的去向,大家各有各的猜测。有的说是吃掉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有的说是因为书的缘故同人类发生了争执,有的说,没准是人类发现了闻霞的身份,将她给关了起来……大多数怪物,都觉得闻霞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不可抗拒的意外,不会再回来了。“不会再回来”的意思,差不多就是指她已经死掉了。
可我总觉得,闻霞还活着,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姐妹的心灵感应吧。但是,她究竟为什么没有回来,我实在是想不通。我不能够理解的还有,为什么怪物们将书视为罪魁祸首呢?虽然怪物们吃了书之后会毙命,但它们绝不是一无是处、只能给怪物们带来恐惧的东西,相反,它们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就如同烟火一样。成分复杂的烟火,并不能够成为怪物的食物,但是,它们在天空绽放的那一刻,所有的怪物都会欢呼雀跃。
闻霞失踪后,我主动提出承担家里归还回收物的工作,自然遭到了父母的拒绝。他们倒不是觉得还未成年的我不能够胜任,而是他们猜出了我的打算:想要利用工作之便寻找失踪的闻霞。他们担心,我会像闻霞一样,一去不复返。
不过,他们只猜对了一半。另一半,只有闻霞才猜得出来。
那就是,我有我自己的私心:没有了闻霞的掩护,我必须得自己想办法看书。
跟父母大吵一架后,我离开了怪物世界,后来,以中学生的身份,进入了群青路上的三中就读。闻霞失踪几个月前,曾在群青路上遇到了一个什么回收物都可以接受的人,从那以后,她每次去人类世界都会到群青路。这样接纳所有回收品的人类并不多,若是能遇到,怪物们就可以免去多个地方奔波,更有效率地完成归还的工作。然而,闻霞却并没有因为这个人的出现,更快地完成工作,反而回来得更晚了。对于爸妈,她总是搪塞过去,跟我则是这样解释的:
“把书给她之前,我又看了一遍。”
“在家里看完再去不就好啦?”我不解。我们在家里看书时很会打掩护,爸妈是发现不了的。
“很敏锐嘛,”闻霞笑,“其实,我是把书读给她听了。”
“是小孩子?”我想起小时候闻霞给我读故事的样子。
她摇头:“是无法阅读的人。”
“看不见?”
“不,是看见了,却不认得。”闻霞解释。
用人类的表达来说,是不识字。我仍很好奇,闻霞究竟遇到了怎样一个人,但后来不知怎么就给忘了,没有再接着问下去
有次,闻霞这样对我感叹:“如果她是怪物就好了。”
要是一个人是怪物就好了。这样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有回收机,就不用那么辛苦地收集东西了。”
“可是我们每次都会把回收品送给她,还不够么?”
闻霞抿着嘴角看着我,淡淡地笑了。
我走在雪地上,回忆起闻霞淡淡的笑容,她的笑落在雪地上,似乎变得更为遥远。寻找她的过程中,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她。她的言语,都是些零散的碎片,当我回溯这些时,一次又一次悔恨:为什么当时不多追问些呢?
我不由得想起了林桐弄丢的影子。寻找影子和寻找怪物,究竟哪个更容易些呢?我想着这个问题,不知不觉走到了雪人跟前。
这次给雪人换眼睛的,不是小舟。眼睛后面没有信。
这还是今年来,第一次有除我和小舟之外的人,给雪人换眼睛。用笔盖做眼睛,我也是第一次见——难道是丢了两只笔?只剩下空笔盖了?
怪物世界的回收机器,经常回收到没有笔的笔盖和没有笔盖的笔。我们常常把它们留起来,然而,总是攒很久才能够配成一只。后来,也就不再纠结能不能组成一只完整的笔了,丢了笔盖的笔仍然可以写字,而孤零零的笔盖是非常好用的书签。
没准哪一天,他的笔找到了,又会过来寻笔盖了吧。也许那时候,雪人的眼睛早就被我跟小舟换过好几次了。
小舟,是我在怪物世界的好朋友,我来到人类世界之前,拜托她以后归还回收物时顺便帮我家捎着。家里只剩下爸妈,回收机器的功率应该会再调小一些,物品也没有多少,麻烦小舟我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我到了人类世界,小舟也开心,因为回收品基本都可以送到我这,不用再到处奔波,我将它们卖掉,换点人类的货币过生活。还有,我可以弄些回收机器无法传送的美食,比如,新鲜的、没有杂质的雪。怪物们不是没有见过雪,然而,还未踏上脚印的雪地对怪物们来说,是可遇而不可得的,只有少数来到人类世界的怪物见过刚刚落下的雪花。所以,在我们的世界里,才会用“祝你看见崭新雪地”作为祝福语。
下雪那天,我带着小舟溜进了学校,她在操场干净的雪地上打滚,吃得饱饱的。后来,我们堆了个雪人,就像去年一样。我们通信的方式,也跟去年一样:把信放在雪人的眼睛后面,每次有新的信,就换一次眼睛。
几天前,小舟又来了学校。我请求她帮忙,调查雪地里有没有影子。她带来了怪物世界最先进的检验食物纯度的工具,我们过滤掉了脚印、泥土、落叶、石子等常见的杂质参数,走遍了校园里的每一处雪地,最终发现:雪地里并没有其他的杂质。也就是说,雪地里并不存在影子。
小舟也有些失落:“影子究竟是什么味道啊。”
“你想吃啊?”
“好奇嘛。”
“万一吃了会死掉呢。”我说。
“人类的影子可能会,可是树叶之类的影子应该还好吧。”她舔了舔嘴唇。
“不好吃,像钢筋一样硬。”
“你吃过啊?”小舟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这颗牙就是这么磕掉的。”我指了指后牙。
“我以为影子会很柔软呢。”小舟遗憾地说。
“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这世界上所有东西的影子都好好的。原来是咬不动啊。”我叹了口气,躺在雪地上。
操场周围的路灯已经亮起了,小舟的影子遮住了我的半边身子。
小舟也在我旁边躺了下来,她又抓了一把雪,百思不得其解:“可是我们躺着的时候,根本感觉不到影子啊。”
是啊,影子是柔软还是坚硬,我一点都感受不到。无论是小舟落在我身上的影子,还是我自己身体底下的影子,都像是空气的一部分似的,我感觉不到它们的重量。我只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轮廓,以及承托这副身体的雪地。真奇怪啊。
约好写信的这天,我一连到雪人那儿转了好几次,小舟却一直都没有来信,我担心是出了什么事,又塞了封信在雪人那儿,祈祷回收机器能够将两只笔盖回收,一并将笔盖里的信带回。信里提到了小舟的名字,很大概率可以送到小舟家的回收机器那儿。第二天,信果然消失了,还多出了新的信卷,然而雪人的眼睛上还是两只笔盖,似乎没变过。
我回想着之前那对空空的笔盖,这才惊觉:也许是有人拿走了小舟的信。
我打开笔盖后的信卷,果然新来的信并不是小舟的,纸条中央没有冻结的话,而是有一串这样的笔迹:“你是谁?”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糟了,是被谁给发现了吗?我又去捡另一边的纸条,这时,身后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闻蓝同学。”
我一回头,林桐正站在那儿。我的手不知所措地停住了。另一只手的指头弯起,将展开的纸条掩在手心里。
她似乎早已忘记了几天前我们的不欢而散,走上前:“你也知道这个都市传说吗?”
“都,市,传,说?”
“如果去碰触雪人的眼睛,会丢掉重要的东西哦。”
她认真地讲着离奇的传说,什么雪人会自己换眼睛啊,人们不断丢失着东西,还有人遭遇意外事故啊……
人类构建并不存在的事实的本领,真是让我惊讶。我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至于人们会丢失东西这点,大概是因为人类碰触了怪物碰触过的东西(用来做雪人眼睛的废品),所以增大了自己的物品被回收的概率而已。(怪物世界有过这样的猜测)
另外,无论怎样,怪物世界的回收机器只会回收人们不需要的东西,所以并不会将所谓“重要的东西”夺走。也许,人们只是在失去了某样东西后,才有了“这件东西很重要”的想法吧。如果没有这个都市传说,那些丢了东西的人,很可能都不会注意到有东西不见这件事吧。
“也许只是巧合呢,”我对林桐说,“就算不去碰雪人的眼睛,不也经常会丢什么东西么?”
“说得也是哦。闻蓝你真冷静啊,一点也不害怕。”林桐抿着嘴微微笑了,“还有雪人眼睛后面,藏着破除诅咒的秘密这件事,你怎么看?”
跟诅咒什么的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就是我跟小舟往来的信件啦。只不过,人类是读不懂的,我们用的是怪物专有的通讯方式:
写信人哈一口气,将冻结的话卷在纸里;收信人打开后,将结成冰粒的语言吃掉——这就是读信。这种通讯在冬天才可以用,而且写信和读信都必须在室外进行,只有在寒冷的空气里话语才可以维持原本的形状,一旦到了室内,就会变得含糊不清,迅速融化掉。
“没有诅咒,哪来的破除诅咒啊?”我平静地说。
“那么纸条又是怎么回事呢?”她指了指雪人的脸,一只纸卷还嵌在上面,“闻蓝同学,你是因为好奇去看纸条,还是——”
她突然顿住了,说起了另外的事:“闻蓝,之前我跟你说了我没有验证过的话,我再次向你道歉。你讨厌欺骗,讨厌我欺骗了你,那么,你可不可以,也……不要对我说假话?”
我凭怪物的本能点点头。
她向前迈了一步,吐出一串白气:“闻蓝同学,虽然我并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你是在用纸条跟别人通信吧?”
我摇摇头。
“你,是不是把我的秘密告诉别人了?”
我又摇摇头。
“你骗人。”她的声音略微上扬了。
“我没有。”我在口袋里摸索着袖子的边缘,翻来覆去想着“秘密”的定义:“隐蔽的、不为人知的事情”。
我说的并不是假话。
“真的?”
“当然,我刚才不是答应你了吗?”
“你发誓?”林桐突然轻笑。
“真的没有。”我觉得人类好麻烦,信任还是不信任,跟誓言又有什么关系呢?
林桐看着我,若有所思。
她相不相信我,我一点也不在乎。我正想转身离开,她突然又开了口:“果然,没有把秘密告诉别人,而是告诉了别的——”
我盯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兴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紧张,她突然笑了:“我明白了。闻蓝同学的那位朋友也不是人类吧。”
糟了!她是怎么发现的?怪物在人类世界的伪装设备十分发达,可以直接作用于人的感官,从未有被识破的情况发生。
作为怪物,我的本能是赶紧逃跑,可是,我却不由自主地以人类的姿态做出了反应。我装出一副没听懂的样子:“哈?”
“我看得到哦。对于闻蓝同学的秘密,我也保证不会告诉别的怪物。”她的眼睛没有眨动。
“你在说什么啊?”我还是第一次像人类一样,卑鄙地说着含糊的语言。
“也请闻蓝同学继续保守我的秘密。”
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阳光倾泻下来。站立在巷口的我们,像是两棵冬天的树,孤零零地伫立,没有影子交叠,却拥有着彼此的秘密。
我努力看清倒映在林桐眼眸中的自己的样子,然而依旧很模糊,分不清是人类还是怪物。我第一次为自己的存在感到惶恐,为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影像感到不安。除了林桐,还有谁能看到我的真实模样吗?我晕眩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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