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吃人的人安然无恙

祁老师说,一个人内心的容量是有限的,如果存放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而没有同外界相连、用来呼吸的通道的话,那些东西日积月累,就会一点点发霉了。

听到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的内心已经泛起了许多霉味。我就像在酸奶瓶里存了很久很久的液体,冒着恶心的泡泡。

我将秘密安放在笔下,可是却又不能像素描一样去描摹它们本来的样子,我写童话,写幻想,写梦,写非人的生物。有时候,我也会写怪物,只是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希冀别人能够相信我真的看见了怪物,我只是书写。

渐渐地,我觉得自己的笔尖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几乎承受不起我心里的那些重量了,我也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霉味越来越浓。而我却一次次拧紧酸奶的盖子,将这些埋在心底的味道困住,反复发酵。

祁老师读着我的横格本,说我想象力真丰富,她把描写怪物的句子又读了几遍,说:“这里有种悲伤。怪物让你感到悲伤吗?”

“我不知道。”

“是写作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吗?”她接着问。

我摇摇头:“没什么。”

“如果有心事,老师希望可以帮你。”祁老师注视着我。

我却下意识地避开她关切的目光:“谢谢,真没什么。祁老师,这只是故事而已,因为想写人类之外的存在,所以就,就写了。至于悲伤什么的,是角色们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

“没事就好。”祁老师微笑着为我面前的杯子添满热茶。

这学期,祁老师成了我们班新的语文老师,她因为我写的一篇周记找到了我,要帮我投稿到杂志社去。在这之后,她经常把我叫到办公室布置额外的写作任务,并与我一起探讨习作。我喜欢跟祁老师分享自己的文字,然而,却不能够同她分享我的秘密。

之所以选择同闻蓝共享秘密,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也知道她的秘密。在她进入班里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她,因为她是班里的唯一一只怪物。当然,就像之前一样,除了我,没有人察觉到怪物的存在。可是,闻蓝跟我之前遇到的怪物们都不太一样,她很少说话,走路慢吞吞地,眼睛里面也没有火焰,会一言不发地帮你挡住飞来的排球……所以渐渐地,我一点也不怕她了,反倒好奇了起来。后来,她坚称我的影子并不在雪地里时,我更加好奇了。然而,即便是后来我们渐渐熟识,她还是对判断的依据守口如瓶。她很少跟我讲怪物世界的事,我能够感受到她那若有若无的警惕心。

我找到闻蓝,把秘密吐露给她,只是想找一个安全的、隐蔽的、可以安放我心里这些发霉的东西的盒子,她相不相信都没关系,我也并不期望能够找到什么钥匙之类的东西。至于丢失的影子,我也曾一度想要把它给找回来,可是,无计可施后,想法倒没有那么强烈了。毕竟,最近也没有什么太阳,影子到底在不在,谁也发现不了。至于晚上,虽然天黑得早,但只要避开人群,根本不会有人察觉到异样。而要是混在人群里,也可以蒙混过关,放学时,校园里的灯光下人影交叠,大家都匆匆忙忙,轻易就能将他人的影子错认成我的——闻蓝不就这样错看了吗?到了宿舍,我总是第一个洗漱完钻进被窝,根本没人会在意棉被下是不是还裹着影子。

可要是到了阳光明媚的春天呢?影子不见的事一定会被察觉吧。有时候,我也会想起这样遥远的事,但是却又想象不出自己在春光下奔跑的样子。好像丢了那摇曳的影子,我连脚步也一并模糊了。

可是,闻蓝同学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她以为,我提及影子不见的事情,是真的想要把影子给找回来,其实不是的。比起找回什么东西,我只是想要倾诉,想让心里的霉味散一点。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心情。东西丢了,找不到了,难道不是该把它给找回来吗?就像英语里那对经常出现的反义词:lost and found。既然有了“lost”,一般都会在上下文里对应一个“found”,不然,那种空空落落的不和谐感,就像是正反义词配对的题目里伸出来的单横线一样,后面没有跟着对应的词语,是很孤独的。

闻蓝说,她之所以来到人类世界,就是为了给她的词典里的“lost”配上对应的“found”。知道我可以看见怪物后,她恳求我帮助她找到那只失踪的怪物,还问我,之前有没有见过别的怪物。

我当然见过。从小我就见过。只是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时,我才意识到:那些在我看来是怪物的家伙,在别人的眼中,只不过是普通的人类而已。人们和怪物都嘲笑我。怪物狠狠地盯着我的眼睛:“如果我是怪物,那你又是什么呢?”

“人。”我小声地说。

人类笑了:“你是小怪物。”

怪物也笑,我被层叠的笑声锢紧,抛向绝望的沟壑中,我抱紧自己的肩膀,紧迫地默念:我不想当怪物,我不想当怪物,不想当怪物……

后来,便成了:我既不想当人类,也不想当怪物。

毋宁说:我厌恶任何一种存在。

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不那么“怪物”的怪物。我常常想,如果十几年来遇到的怪物,都是闻蓝这样的怪物,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见我没有回答,闻蓝又问了一遍:“从两年前的夏天开始,你在群青路上还见过别的怪物吗?”

我摇摇头,回过神来,摸出口袋里捂着报纸的红薯,一层层地剥开。

氤氲的热气在冷风中升腾。

闻蓝接着说道:“那么,‘814’的案件——”

“814?”红薯皮捂久了,被水汽浸得软软的,内层的报纸一碰就碎。

“两年前,群青路上的一场入室抢劫案,我怀疑跟她的失踪有关。”

“凶手是?”我将红薯掰成两半,递给闻蓝。

“还没有找到。” 她第一次没有拒绝我分享的食物。

“受害者呢?”红薯其实已经不怎么烫了,可我还是我习惯性地吹了口气。

“死了。”她咬了一口红薯。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那个受害者跟你要找的怪物是什么关系?”

“嗯,认识,算是朋友吧,”闻蓝顿了顿,接着道,“我找了很久,才发现这个线索。那里,有很多,闻霞带去的东西。”

闻蓝说,怪物们会不时将不需要的东西,带给人类世界里需要的人们。

这跟我之前见过的怪物一点也不一样。在我曾经的印象里,怪物只会将人类所珍惜的东西碾得粉碎。

“有没有可能,是那个怪物袭击了受害者?”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望着眼前的小区院落,诡异的熟悉感扑面而来:我曾经来过这里。

“怪物不会吃人,”闻蓝道,她拉开绿色的单元门,“进来吧。”

我迈入漆黑的楼道,一时有些茫然,甚至忘记了反驳。

闻蓝住在二楼。屋里的光线依然很昏暗,闻蓝没有开灯,径直走到窗前,将窗户给关上。窗子底下堆着一摞摞书,仿佛参差不齐的草。

窗子正对过的角落里是一只沙发,上面套着一块布,是几种布头拼起来的,有明快的碎花,也有暗沉的格子,主体是豆绿色的麻布。麻布的质地,实在是跟这个季节不太相称,简直像是夏天过后懒得换下来似的。除此之外,家具就只有一张床,一张矮木桌,还有一高一矮两只塑料板凳。这间屋子,好像还没有教室大,不过,满满当当的。

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我由衷地羡慕起闻蓝来,不过,对于还在上学的学生,要独立负担起房租和生活,应该不是件容易事。

“闻蓝你在打工吧?”我问。

“嗯,不过只有假期会去。”

“一年的假期加起来,也没有很多呀,能挣够一年的学费、房租和生活吗?”

“平时也会卖些东西。”

“做生意?”

“就是那些。”闻蓝指了指角落,我才看清那里堆放着许多杂物,有一兜兜塑料瓶、易拉罐、泡沫板、纸盒、还有螺丝钳子、羽毛球拍、杯子盖、枕套、歪掉的车筐……

“收废品啊,真辛苦。”我一边感叹,一边想象着闻蓝拎着编织袋捡废品的样子。

“倒也不辛苦。”闻蓝从地上扯了半张报纸,将吃剩的红薯皮丢进去。

“人类小孩上学,一般都有大人给学费和生活费的。”

“这就是我家给的生活费。”闻蓝小声地说,似乎并不想让我听到。

“啊?”我还是听清楚了,可是没听明白。

“我是说,房租也不贵。跟学费差不多吧。”

“一年?”我惊讶地差点跳起来。

“嗯。”

“比学校宿舍还便宜呢。我听说,租金低的,都是闹……鬼的。”

闻蓝盯着我:“倒也不是。”

可我觉得她的眼神别有深意,忍不住问:“不会就是在这里——”

她点点头:“‘814’的案件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一阵凉意攀上了我的肩膀。

“你胆子也太大了。”晦暗不明的光线让我的心里愈加发毛。

“她可能会回来的。”闻蓝望了眼窗子,平静地说。

“凶手也可能会回来的。”下落不明的凶手,极有可能会再次返回犯罪现场。

然而事实上,闻蓝搬到这里一年多以来,谁也没有再回来过。一切都像是无风时的窗,安静极了,仿佛从未有人闯入,从未有人死去,也从未有人离开。

我又不由自主地想起lost & found这组反义词,此刻的寂静,或许终有一天,会被什么东西给打破。我忍不住颤抖起来。

闻蓝弯下腰,掀起地上的半摞书,抽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皱褶间,是“814事件”的报道:

20xx年8月14日,我市南河镇翠云小区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歹徒从窗口潜入,将独居老人郑某刺死。现场有翻找痕迹,然而并无财物损失。接到报案,群青街道派出所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展开调查。截至报道,凶手仍下落不明。

郑某的儿子孟某某表示:家里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猜想这并非是简单的入室抢劫,很有可能是仇杀。然而,问起家里是否有仇家,孟某某却否认了,称自己只是猜测。郑某的邻居却纷纷提到郑某为人和善,从未与人起过冲突。据另一位目击者透露:郑某虽为人随和,但在几天前因收废品同一位顾客产生矛盾,郑某一改往日的温和,竟然对该顾客破口大骂……

“这个奶奶好可怜啊。”我叹了口气。

“不过,究竟是仇杀还是入室抢劫这点,你怎么看?”闻蓝抛了个问题给我。

“儿子的推论站不住脚,也许凶手一开始的确是抱着要抢劫钱财的打算闯入了这里,最终才发现一无所获呢。”

“可是,去抢劫看起来更可能不会让自己一无所获的地方,不是更合理吗?来到一个靠少得可怜的退休金和收废品为生的老人家,不就像是投注了一张就算中了奖、奖金也很微薄的福票吗?”闻蓝的比喻真特别呢。

“是‘彩票’。不过,也许凶手只是觉得这里入侵起来更加容易?弱势的老人,攀爬起来不那么费力的二楼,还有,”我扭头看窗户,“对了,之前是没有安防盗网的吧?”

“嗯,我搬来时,邻居阿姨跟房东提了几嘴,才安上去的。我还是想不通,如果是要夺走什么东西,闯入房间的凶手又能从受害者那夺走什么呢?邻居阿姨说,见过她的水果刀锈得厉害,她说用惯了,不肯换。凶手用来行凶的,也是一把水果刀,也许是比她的水果刀更光滑、更好、更适合削水果。可是,他却把那把刀插到了她的身上,一个舍不得买新的水果刀的老人身上。”

“林桐同学,我不明白的是:怪物如果吃掉同类,是会死掉的,可为什么吃掉同类的人类,却能够安然无恙呢?”

闻蓝用了“吃”这个词,想必是怪物世界的表达吧。伤害,杀死,大致便等同于“吃”的含义。

我摇摇头。我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也从未想过这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一个人,伤害另一个人,承受伤害的,一定是被伤害的那个人。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夺去的,一定也是另一个人的生命。吃人的人,怎么会成了死掉的那个呢?

可是,如果一切都反过来,由伤害别人的人承担伤害,由杀害别人的人失去生命,由吃人的人承受一切。那么,世界一定会变得不一样吧。

只可惜,人类世界的法则就像颠不破的重力,永无逆转的可能。它拉着每一个人类,绝望地、笔直地下坠。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