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要是吃了怪物,无论是吃自己,还是别的怪物,也会死掉。只不过,不会像吃掉书和人类那样立马毙命。
但是,只有这种死亡,是没有全尸的,怪物的身体会迅速腐烂,萎缩,最终消失掉。不过,谁都不愿给吃掉自己同胞的怪物收尸,正好免去了怎么处理尸体的麻烦。
而人类吃了别的人类,竟然还能够活得好好的——我第一次从书上读到这样的故事时,总觉得自己读错了,于是又反反复复地看,发现那吃了同类的人确实还在说话,并且像普通人一样正常生活。我又去问闻霞,这是不是讲的这个人类死后变成了幽灵、在世界上继续生活的故事。然而,闻霞却告诉我,这个人类并没有死,我才恍然大悟。
我明白人类世界同怪物世界的差异,也清楚人类可以食用更多复杂的食物,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对同类造成伤害的人类竟然,不必承担失去生命的后果。
再后来,我了解到,人类世界里,有专门制裁吃人者的机构,只不过,惩罚分许多种,只有最严重的才会剥夺吃人者的生命,而最轻的,还不如怪物的轻微过敏来得痛苦。
还有些吃人者,不归这些机构管,吃了,也就吃了。
人类世界,真是个危险而荒谬的地方。
林桐说,她有点羡慕怪物世界的法则。
然而,这样的法则,若单单只是在怪物世界还好,可要是怪物与人起了冲突,人可以吃怪物,但怪物若是反抗吃人,就会立即毙命。——对怪物来说,非常不利。
不过,怪物吃人会死,以及我们必须保证纯粹的饮食这些,我都没有告诉林桐。将自己的弱点透露给人类,实在不是多明智的事。
至于与闻霞失踪相关的线索和推理,我也只跟林桐讲述不涉及我们怪物世界秘密的部分,有些地方,我也会试图用人类的表达进行解释。
目前,我所知的线索,以及相关的推理是这样的:
首先,闻霞那天带的书就堆放在窗前那些的书的最上方,说明她的确来到过这里。即便我不愿意承认,根据闻霞平时回到怪物世界的时间推,闻霞在这场凶杀案发生时,很有可能还待在现场。
那么,她是见证了凶手行凶吗?凶手有没有发现她?
案发时,大门紧闭,只有窗子是打开的。这间屋子的大门,如果是从外面锁,必须得使用钥匙,而钥匙只有两把,一把放在受害者的口袋里,另一把在她的儿子,也就是房东那儿。房东在隔壁城市工作,不住在这座城市,案发当天,他正在几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出差。所以,如果那天,有人从门离开了屋子,一定是有另外的人从屋里关上了门。
那么,闻霞和凶手,要么是同样通过窗子离开的。要么,是他们其中一个先出了门,随后另一个从屋内关了门,然后跳窗离开。
这就是我最初的猜想。然而,后来又多了第三种可能性:会不会闻霞在凶手闯入前,就已经离开了呢?也许她有什么事要提前走,同老人告别后,老人从屋里将门带上。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就是说,凶手行凶的时候,闻霞并不在这个房间里。也许凶手压根就不知道闻霞的存在,那么,她就是足够安全的。这也是我所期待的情况。
除了这些,还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那天,闻霞带去的书有四本,现在,却只剩下三本,那一本去了哪里呢?
“屋里的书一直没动,你要是喜欢就看,觉得占地方,卖了也行。”房东是这么说的。
也就是说,书是在案发那天丢失的。拿走书的,可能是闻霞,也可能是凶手。
如果是闻霞……我照着“闻霞有事提前离开”的设想推下去:也许,她是要拿着这本书去做什么特别的事。当然,也可能是凶手突然闯进来时,闻霞还没来得及把书放下,就——躲藏?逃跑?还是跟凶手发生了争执呢?如果发生了冲突,要是闻霞动了手,便会因为“吃人”而死掉,那么,现场就不会只有一具尸体。有没有可能是凶手转移了闻霞的尸体?可能性非常低,因为,若想转移闻霞的尸体,凶手只能从窗户走,这并不容易,而且,又是在大白天,就更引人注目了。而如果,闻霞怕触犯吃人的法则,没有反抗的话,她很有可能受了伤,而在逃的凶手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如果是凶手带走了书,那么,他之所以带走那本书,是因为有不得不带走的理由。还有一种可能性:凶手的目标,会不会就是那本书呢?想要得到那本书,所以才潜入了受害者的家——
“可是,那只是一本书啊,”林桐对我的猜测直摇头,“为了一本书入室抢劫,至于吗?”
“也是,要是直接上门问可不可以把书给自己,不是更简单吗?”
林桐突然沉默了,眼神里似乎有东西在闪烁。过了几秒,她说道:“报道说的是,凶手是从窗口进入的吧?”
“嗯,没错。”我又扫了一眼报纸。我猛然想起了不太对劲的地方,我一下子觉得眼前的林桐遥远了起来。
“也许凶手从窗户跳进屋里,落地的时候,手不小心触到了那本书,清理现场时就将那本有着自己指纹的书给带走了,”林桐扬起一只手腕,无声地做了个翻窗的动作,“带回去销毁了。”
她跳下椅子,走到窗前,歪着身子,看着地上一排排书脊。
“你住在这,这些书都看过吗?”她问道。
“差不多。”我说。其实这些大部分都是闻霞带来的,我基本都已经在怪物世界看过了。
“那我要是有想看的书,可以找你借喽。”林桐回头看我,辫子扫到一侧的肩膀上。
“这些书也不是我的,不算借。尽管看好了。”
“真够意思。”她说着,又微微低头看着地上的书。
“对了,林桐,这个案子,你竟然不知道诶。”
“怎么了?”她头没抬,不以为然。
“群青路上的事,我以为大家都听说了。”
“两年前我还没来三中啊。”林桐说。
“那倒也是,不过……”
“不过什么?”林桐抽出了一本书。
“没什么。”我将话咽了下去。
“嗯,这本书我借走了。”她晃了晃手里的书。
一本漫画,闻霞给我看的时候,我还掉了一滴眼泪在后面几页上。
我有点好奇,闻霞是怎么把漫画书“读”给老人的。大概是一边看书,一边指着上面的文字给她看吧。
“好。这本很好看。”我说。
她笑了,淡淡地说:“是嘛。”
“要是你一直没找到她怎么办?会一直留在人类世界里吗?”林桐向我问道。
“嗯……”我迟疑了。我不知道“一直”有多远。
“你会像人类一样,继续读书,上大学,然后工作吗?”她又继续问。
“我没想过。”我坦诚地回答。
“真好,怪物不用想这些。”林桐说着,倚着书堆坐了下来。
我们在窗前看了会书,不知不觉,屋里的光线已经变得很暗了,林桐要回去了。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面。我谢绝了,说还不太饿。其实,我确实有点饿了,一般这个时候,我都会找点树枝吃什么的。面这种配料复杂的东西,我们怪物要是吃了,会上吐下泻的。
“好吧。”林桐无奈地笑笑,似乎有些失落。
不料,这个时候,我的肚子突然“咕噜”叫了起来。
她笑得明媚了些,却不是那种嘲笑:“你是不是不喜欢吃面?又不知道怎么拒绝我,所以才说不饿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继续说道:“你不会只喜欢吃红薯吧?这么长时间,我递给你的东西,你只接过了这个。”
是因为,红薯的成分最简单,我吃了不会有什么难受的反应。
然而,我犹豫了一番,还是找不出合适的向林桐解释的话。最后,我还是被她给误会了,林桐又带着我去了路边的烤炉摊,老板要收摊了,两只比巴掌还大的红薯便宜卖给我们。林桐没让我付钱,她说,那本漫画书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我,这钱就当是押金了。
我俩在巷子里的石椅上坐下来,她把书放在膝上,一边吹气,一边感叹,声音飘在氤氲的热气上:“怪物都这么挑食吗?”
我捧着热乎乎的食物,心里似乎像手掌心一样满了起来。一直以来,我都很少吃热的东西,那些回收机回收来的食物,从来都没有这么滚烫的。我有点不习惯,但是,这种不习惯并不讨厌,反倒让我觉得很舒服。
可是,这种舒服里还有一个没有打开的结。于是,我还是问了:
“林桐,那个……”
“嗯?”她没有抬头,专心地剥着焦黄的红薯皮。
“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听说,对吧?”我盯着她的辫子。
“什么?”
“‘814’的事。”我单刀直入道。
她没做声,我于是接着说了下去:“报纸上只说了,受害人是位老人,并没有提到性别如何。看完报纸之后,你说的第一句话是‘奶奶好可怜’——,你怎么知道,受害人是个奶奶的?”
“……猜的。”林桐仍低着头,她的侧脸像轮苍白的月亮。
“你是不是见过她?”我又追问道。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干嘛这么说?”
“猜的。”我学她说话。
她没搭腔,扭过头去。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继续追问。
“下次再跟你说,”林桐突然快速站起身,往学校的方向走去,“我该回宿舍了。”
我急得也跟了上去。
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迈的步子很大,不知什么时候就追上了我们。
“桐桐。”女人略微卷曲的头发扎起,在耳边绾了一根枣红色的细头绳。她眼窝深陷,看起来有些疲惫。
“妈,”林桐放缓了步子,“你来干什么?”
“今天收工早,想来学校看看你,”女人拎起手里的塑料袋,“带了点香蕉。桐桐的同学?来,一起吃啊。”
“凉,冰牙齿。妈,这个天你也少吃水果。”林桐把手上的红薯掰了一大块递给妈妈。
“都是卖不完处理的,经理说要是员工要就带回去,不要白不要嘛。外面不好看,都是碰的,里面都好好的呢。你放宿舍的暖气片上一热就行。”林桐的妈妈三个手指捏着红薯,无名指勾住塑料袋的提手,张开袋子。
“我不喜欢吃香蕉。”林桐说。
“少吃点,剩下的妈妈吃。”
“我不要,我不喜欢。”林桐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快。
“你这孩子,”林桐妈妈有些尴尬地笑了,“怎么这么……哪来的漫画……”
她看到了林桐手里的书。
“借的。”林桐淡淡地说,把漫画书往怀里塞了塞。
“好啊,原来还在偷偷地看……我每天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桐桐,你,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妈妈每天担惊受怕的,你倒好——”到了学校门口,林桐妈妈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妈,还有点作业没写完,我先回去了,对了,”林桐摘下了手套,丢进妈妈的怀里,“不怎么出校门,这手套我用不上。”
我这才发现,林桐妈妈的手套内侧破了个洞,像是一只灰色的眼睛。
林桐一只手臂夹着书,手揣在口袋里走进了校门。林桐的妈妈似乎想追上去,但最终却只是眼睁睁地望着林桐的背影远去,叹了口气。她看见了立在原地的我:“可以帮阿姨个忙吗?把这个带给桐桐好吗?留一串你自己吃。”
她把手套丢在装香蕉的塑料袋里,递给我。
“她不吃香蕉。”我没有接。
“你们长身体呢,别挑食,对了,你也是住校吧?”她疲惫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她伸出手,想要拍我的肩膀。
我下意识地躲开了。
我想起刚才匆忙起身的林桐,不知道她是为了回避我的问题,还是想要避开走过来的母亲。
“阿姨,抱歉,我……那个……阿姨您辛苦了。”我不知所措地说着。
“阿姨不辛苦。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闻蓝。”我说得有些小心翼翼,仿佛对面是举着葫芦法器要将我收进去的妖精。
“桐桐最近都跟你聊什么啊?”她问。
“没什么。”
“没说什么特别的东西?”她那探寻的目光仿佛像藤蔓一样,从眼眶里生长出来,紧紧地缠向我的眼睛。
我摇摇头。
她叹了口气:“我们家出的事,桐桐可能已经讲给你听了吧。”
我静静地看着她。林桐告诉我的,只有“影子不见了”这一件事而已。我不知道,眼前的人接下来将要讲述的事,跟“影子不见了”这件事相比,究竟哪个更严重一些。
她手里的塑料袋在渐渐浓稠的暮色中簌簌作响,她说着死亡,说着沉重得像夜色一般的事,说着说着,抽泣了起来。我想,她眼角那一块块皴裂的皮肤,应该就是这样在风中一次次哭泣而变红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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