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所谓命运

我不知道,我的妈妈陆琴是跟怪物结了婚,还是那个男人在结婚后才变成了怪物。总之,在我有记忆开始,林志勇就是个怪物。

动画片里,怪物站在城市中央发疯,而林志勇则站在家里发疯。他摔东西,砸东西,踢打人类,他一会骂骂咧咧,一会又会扇自己巴掌,说自己错了,他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时候,我要是不体谅地躲开,他那扬起的大手又会狠狠 拍在我的脸上。

可是,只有我能够看到他是怪物。我能看到又能怎么样呢?我的眼睛无法成为反抗他的武器,更何况,没有人会相信我。

包括妈妈。

妈妈跟我一样恨他,可妈妈又说,她更恨自己的命。林志勇死前,她这么说,林志勇死后,她也这么说,甚至比之前说得更频繁,更激烈了。

我躺在床上看了会漫画,妈妈的脸又浮现在了眼前。我披了外套,走到操场上,用手机给她打了个电话。

“吃饭了没?”我问。

“吃了。”

“吃的什么啊?”

“煮的面。”

“加蛋了没?”

她“嗯”了一声。是她常用的敷衍。

“妈,别舍不得。一天怎么也得吃——”

“桐桐,告诉妈妈好不好?”

“别排太多班了,妈,以后我每年都有助学金,生活费我有办法,等放了假,我也可以去打工赚——”

“妈妈就要你好好读书,桐桐,你告诉妈妈,那天你看到了谁?是不是姓王的,还是那个催债的眼镜啊?你爸的死是不是——会不会是之前那个凶手啊?”

我就知道她又要提这个。

“妈,都说了,我谁都没看见。”

“是不是有人不让你说,就像那年——桐桐,等查出来,妈妈也不用这么辛苦了,你也不用再住校,我们——”

“真的没有谁,妈,我不要你这么辛苦,生活费学费我都可以自己赚,马上就寒假了,我可以攒好多钱。我去看书了。你别想那么多了,早点休息。”我挂断了电话。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掉到天空里的一样。

我走过树木和教学楼的影子,脚底下还是什么都没有生长出来。就连世界上最爱我的妈妈,也没有发现我的影子不见了这件事,刚才在学校门口的时候,路灯明明已经亮了起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妈妈一起吃饭了,上一次吃饭的时候,她抓着筷子吼了起来,然后抓着自己的头发哭。她歇斯底里地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房子烧了,我们拿什么赔房东?还有吃的,用的,你上学的,还有那讨债鬼欠的一屁股债,这混蛋死得冤不冤我不管,我得要那凶手赔!我陆琴不能下半辈子还得给这挨千刀的还他那破账!只要找到凶手,就能有赔偿金了,你怕什么?威胁你了?他是不是又来找你了?你跟妈妈讲啊,你什么都不跟妈妈说,你……你说啊,是不是那年那个凶手?是不是?他还没有抓到,他……

妈妈摇晃着我没有影子的身体,我轻飘飘地像是一片叶子。

“我不知道。”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她还是一口认定,林志勇的死不是意外。

“为什么……”我嘴里的饭粒已经变得又冷又硬,它们停在我的牙齿与上颚之间,仿佛渐渐凝成了一种新的器官。

我恍然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夏天,她也是这副眼里含泪的恐惧模样,而抄着扫帚的他就站在一边。

“看见那个人的事,就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要告诉。”他们一个用眼泪、一个用扫帚把和巴掌嘱咐我,支离破碎地,不像是人类的语言。

他们让我闭嘴。

现在,她让我开口。

两个都没有任何意义。

就算两年前的我坦白了,也没有人会相信,我看到了怪物。就像没有人相信林志勇是怪物一样。我之所以守口如瓶,并不是因为我害怕,也不是因为家里人的严厉叮嘱,而是我心里清楚:就算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我。

妈妈说,这大概也是命,如果当时我陈述了目击的事实,凶手就能被早点捉拿归案,我们一家反而能够安全。

妈妈总提“命”这个词,每次说起来,我都能感受到她后槽牙的力度。可是,到底什么是命呢?

她说,嫁给林志勇,是命。比起恨林志勇,她更恨自己的命。可是,明明是他做错了事,为什么,妈妈反倒恨起自己的命来了呢?也许,是因为“命”这种东西虚无,没有实体,所以恨起来一点也不费力吧。恨一个人,恨一件具体的事,都是很累很费力气的。

当我们在没有暖气的出租屋里生活的时候,我常常搓着露指手套下的冻疮,在夜里幻想摇曳的炉火,那火光将我们包裹,带我们到明亮的、他追不到的地方去。可是,当火焰真正燃起时,最终只有他一个人走入了火光。这是命运吗?

当我们终于摆脱了他,我们终于自由了,妈妈却更加悲伤痛苦了,这是命运吗?

妈妈常对我说,长大了就好了,可是,却从来没有说是怎么个好法,我看着身边那些大人们,想着怎么算是“好”,怎么算是“幸福”,想着想着,我就不想长大了。我想不出自己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从影子不见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无法长大了。

他打我骂我,偶尔夸赞我的时候,也常常说“听话懂事”这样的词。妈妈,他走之后,你也频繁地要我懂事,恨我不听话——这是命运吗?

当爷爷奶奶扑向你,念叨着某个算命先生的话,说是你克死了他时,你嚎叫着,说他不是木命,自己也不是火命,他在世的时候,你从来都没有这么激烈地骂过,你骂出了许多之前说不出口的话。这是命运吗,妈妈?

还有我,如果不是为了散去点心里的霉味,我根本不会同闻蓝相识,不料,她像只小虫一样向我努力忘却的往事挖去,这,也是命运吗?

无论恨不恨命运,它始终都是那个样子。命运从来都不为人类的悲喜所撼动。妈妈,命运比你我都要坚强啊。

回到宿舍,我又看了会漫画书,书的影子落在我的脸上。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又想起了于峰。不过,不再是像之前一样,好奇雪人的诅咒是否跟我的影子有关,毕竟,怪谈的真相我早已经知道。我是想起了,那五百块钱。如果真能拿到这笔钱,跟于峰两人平分的话,那就是二百五十块。我算了算,省着点花,差不多可以用到放寒假。

于是,刚下早读,我就到了于峰的班级去找他。初二(十一)班在四楼,我爬了两层楼,正好他们班刚刚下课。我从窗外望了望,没有看到于峰,于是鼓起勇气,问了站在门口的一个高个儿同学:“麻烦叫一下于峰。”

“他请假了,” 高个儿奇怪地打量了我一眼,“你找他干嘛?”

“他下午会来吗?”我问。

“我跟他不熟,”他说道,“他好几天没来学校了。”

我想,于峰大概是生病了。冬天的时候,经常会有流感,班里时不时就会有人请假回家休息。于峰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吧。可是,他那天课间没来,也是因为生病了吗?明明那天早上还精神着呢。我不清楚,他请假回家之前,到底有没有跟何小龙说我们会去取雪人眼睛里的纸条的事。我急着用钱,等不及于峰回来,于是干脆直接找何小龙。

我又对高个儿说:“那何小龙在吗?”

他的眼神更奇怪了:“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你跟于峰什么关系啊?”

“我是因为‘雪人怪谈’的事,于峰跟我讲的。”我一五一十地说。

“他还跟你讲什么了?”他追问道。

“没什么。我们不熟,他就说了这个。何小龙出五百块钱悬赏的事是真的吧?”

“真的,真的,”他咧开了嘴,“没想到事儿都传到别的班去了。行,这就给你登记。”

“登记?”

“就是用什么换眼睛,存个证。”

“好。”我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玻璃球(周末我们去闻蓝家时,她给我的)。

我以为他只是看一眼,没想到他直接从我的手心上拿走了。他说:“你等会儿。”然后,一转身闪进了教室里。

过了一会儿,他从班里走出来,将玻璃球又还给了我:“已经给龙哥看过了哈。现在交押金吧。”

押金的事,于峰并没有跟我讲过。

“多少钱?”我问。

“五块。要是东西取来了,就连同奖金一起给你。”

“好。”我志在必得,从兜里凑了几张票子给他。

他接过,说:“对了,名字。”

我无意分享自己的大名,索性说:“玻璃球。”

他笑了。

我又向他再次确认:“奖金的事,是真的吗?”

他点点头:“当然。”

“好,”我转身,“那我先走了。”

下个课间,我到雪人那儿去的时候,闻蓝已经在那儿了。我跟她讲了何小龙悬赏的事,我说,赚了钱我俩平分,你二百五我二百五。

闻蓝皱起眉头:“你在用人类的表达骂我吧?”

我说,哪有,我也是二百五。

她还是笑,她的笑没有声音。她想起了之前的事,问我:“那个奶奶的事,能告诉我了吗?”

“我确实见过她,小学的时候,我的书被丢了,我哭着找了一路,遇到了在路边拾废品的奶奶,问她有没有见到我的书。”

“书找到了?”

我摇摇头:“奶奶那天确实送了书去废品站,但是她不识字,对书根本没什么印象。不过,奶奶给我想了个办法。让我以后在书上做记号,如果她看到有记号的书,就知道是我的,会帮我留起来。”

闻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也就是两年前的夏天,我的书被家里人收拾了拿去卖。奶奶认出是我的书,不肯收,还把他臭骂了一顿。后来,书还是被卖到了别处,我寻了几天,奶奶突然说有了我的书,可等我到她家楼下的时候……”

“那本书是不是……《迪恩特尔的黄昏》?”她平静地说出了一个书名。

我讶异地看着她。

“不见的书就是那本。原来第一页的图案是你的标记啊,”她在雪地上画了只尾巴是五角星的圆肚鸟,“我们之前讨论了半天图案的含义,毕竟跟书里的内容没什么关系嘛。”

“是吗?这么说,那天就是闻蓝的怪物朋友把我的书带了去。我以为,奶奶死后,书什么的也会被她的家人给处理掉——”

“所以听到房东竟然一直都没有动这些书,而且书里面怎么也找不到那本时,你大概就猜到,可能是凶手把那本书给带走了吧?”闻蓝顿了顿,平静地问。

确实如此。

“如果凶手知道是你的书,那么他不得不带走这本书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也许他可以通过这本书找到你。”闻蓝大胆地推理道。

“什么嘛?只是一本书而已啦。”我故作轻松地说。

她又把话题拉了回来:“那天你没有进屋,而是站在楼下。对吧?你看到什么了?”

两年以来,我第一次开口描述我那天看到的景象。

“一只怪物,爬进窗户,又马上爬了出来——”我看着闻蓝的脸渐渐露出讶异的表情,“对不起,闻蓝。因为看到了不会被人类相信的景象,所以我一直将这件事放在心里。现在遇到了相信我的……我却,下意识地没有说出来。”

真是糟透了。

本以为闻蓝会生气,没想到她却温柔地说:“只有自己能看得见怪物这件事,一定很苦恼吧。”

“嗯。”

“在我们的世界里,好像并没有这样的情绪,我也是刚学着体会。人类世界真是复杂啊。不过,如果我坚定地相信你,这就不再是苦恼了吧?”

我一时无法回答闻蓝,“坚定”这样的词语,我好久没有接触过了,我觉得有些陌生。但是,被闻蓝这样宽慰的我确实感到轻松了许多。我接着刚才的描述往下讲:

“从窗户出来的时候,那只怪物的身上,有——”

这时,上课铃响了起来。

她看着我的口型,说:“不可能,怪物不可能吃人,不可能是闻霞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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