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怪物世界里,大家总说人类复杂,人类世界复杂。然而,等真正到了人类世界,我才发现,也许人类世界的复杂,不仅体现在人类世界本身,还可能体现在在人类世界生活的怪物身上。
何小龙嚼口香糖。这种成分复杂的东西,并不适合怪物食用,所以何小龙不可能是怪物——当我又下意识地这么想时,林桐的声音又闯入了脑海:“闻蓝,你一直都是用怪物世界的逻辑和法则去判断,去分析,可是,这里并不是怪物世界,而是人类世界,也许法则并不完全适用呢?你选择继续坚持法则,还是相信眼睛?”
——然而,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也是“何小龙并非怪物”这个“事实”。
我应该相信林桐的眼睛吗?
林桐曾经因为不被信任,所以隐瞒了看到怪物的事——我许诺相信她,是因为我知道,怪物的确存在,林桐说的并非是假话。那么,当我们的所见产生了分歧时,我还应该坚持这份信任吗?
我朝林桐的座位看了一眼,那个平头的男同桌遮住了她的大半张桌子,他背书的时候一晃头,我才看清楚,林桐的书包不在桌洞里。
突然,我恍然意识到,也许有另外的可能性:如果我们都没有看错呢,如果我们只是由于某种差别,而看到了不同的景象呢?
就像怪物来到人类世界的伪装,我们的伪装材料只对人类的视网膜起作用,而对怪物无效,毕竟,怪物之间也不需要伪装。也就是说,怪物成功伪装后,在人类(除了林桐这样能看到怪物的人类外)的眼里就成了人类,而在怪物和林桐眼里还是怪物。
如果何小龙身上也存在某种类似于伪装材料的“差别”,这使他在怪物和人类眼里以人类的形态存在,而在能看得到怪物的林桐眼里,则以怪物的形态存在,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可是,问题是:这样的话,何小龙究竟算是人类还是怪物?
如果怪物来到人类世界后,可以吃人而不至于丢掉性命,那么,能够吃口香糖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也许,在人类世界生活可以影响怪物的饮食结构?可是,我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到?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跟林桐分享我的这一思考,然而,直到早读结束,她都没有推门而入,在靠近前窗的座位上坐下。
第一节课结束了,林桐还是没有出现。
她怎么了?生病了,所以在家休息?——不太对,林桐可是住校啊。
我越想越紧张:是不是林桐去找何小龙,遇到什么事了?何小龙他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好惹的家伙。
这时,物理卷子传到了我这,我留下两张,剩下的递到身后去。
后面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老师,我没有卷子。”
王老师扶着讲台,嘴边的保温杯一下子停住了:“两个小组的人数一样多,怎么会……”
我们跟另外一个小组交换批改上次的卷子。
“哦,对了,上次林桐请假没来,”王老师望了眼林桐的位子,“今天也不在。正好,那个组应该也会再多一张。”
果然,林桐所在的小组传到末尾,确实多了张卷子。
这张测验卷子是上次练习课发的……那天……啊,我想起来了,就是下雪的那一天。那天,林桐竟然请假了吗?林桐讲影子不见的事情时,只是说“影子被雪给埋起来了”“影子丢了”,并没有说是在哪里丢的。而我先入为主地以为,她是在大课间时从教室走到校园里,看着雪开始下了起来,所以才逃了接下来的课的。原来那天,她本就请了假。她是在学校外面看到雪下起来的吗?还是在雪下起来时,刚好从外面回来的呢?这么说,影子就很有可能不是从学校里丢失的,而是在校园外。林桐那天为什么请假呢?她的影子不见,跟她请假的原因有关吗?
我的思绪不停地打着结。
林桐今天没来上学,又是因为什么呢?
我站在走廊上,犹豫着要不要去问何小龙。这时,我看到远处的云层发生了变化。
莫非,林桐没来是这个原因?今天的天有些放晴,为了不让没有影子的事被大家发现,所以她才请了假?
我因为这个猜想松了口气。
天只晴了一会,很快又阴了下来。
小舟来信了,她说,问过了怪物长辈们,他们说,怪物来到人物世界,待久了,也许会产生某些适应这一环境的复杂变化,可以吃复杂的食物,也不是没有可能。甚至有些怪物还会生出对最不可能作为食物的东西的癖好,比如,添加了几十种材料的饮料,比如,混合了多种颜料的图画,比如,影子。至于怪物会不会吃人类,还没有过这样的记录。不过,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也许我们所见到的书本中那些关于怪物的描绘可能就不仅仅是人类的臆想。
有没有可能,哪一天你也会变得不一样了?小舟说。
闻霞会不会也在这段时间里,变得不一样了呢?等到我找到她的时候,她会不会已经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那我该怎么找到她呢?
如果怪物可以吃影子这件事是真的,那么林桐的影子很有可能是被怪物给吃掉了——会是她之前在窗户里看到的那个怪物吗?
林桐明天会来吗?明天天气还会放晴吗?
来到人类世界以来,我头一次这么关心起天气来了。之前在怪物世界的时候,我们不理解为什么人类会这么关注“天气预报”这种东西,就像是故事被提前剧透了情节,味道一定会大打折扣。(虽然我们既不吃“天气预报”,也不吃故事,但是习惯于以“味道”来形容和衡量事物)后来,闻霞告诉我,许多人都会依靠“天气预报”这种东西来规划自己的生活,比如去田里耕作,出海打渔,跟朋友碰面,要说这是提前剧透什么的,不如说,这更像是故事的目录吧,人们就根据这些目录进行书写。只不过,目录也可能不准确,或是有变动。
放学回家,一路上我都在想着该去哪里看天气预报。人类收到天气预报的方式似乎不少:电视,手机,电脑,广播……可是这些我一样都没有。
找别的人类问吗?这个想法把我自己吓了一跳,这么突然向人类问天气的事,会不会很古怪啊,大概不符合人类的作风吧。
我慢悠悠地踏着自行车,扫视着沿途的人类,多盼望哪里突然冒出对未来天气的讨论来。有时候,汽车里的收音机会播报天气,可惜的是,现在天气很冷,每一扇车窗都闭得紧紧的。
一路苦恼,我不知不觉就多绕了几个弯,到小区的时候,门口的夜宵摊都已经摆起来了。
一个嘹亮的声音喊住了我:“放学了啊。”
我一回头,见是邻居方阿姨,她正在给炉子上的烤肠翻面。一排的摊子,只有她的最简单:一张桌子,一个炉子,一把椅子,一排调料罐,一袋穿好的串……这个小小的摊位上,连电灯都没有。要不是挨着旁边悬着电灯的摊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考夜色呢。
“等会,阿姨给你烤根。”她热情地招呼我。
我急忙摆手推辞。
她只当我是人类的客气,还是执意从袋子里拎出了根串了竹签的火腿肠,放在了小小的炉子上。
见她这么热情,我于是大着胆子问:“阿姨,明天天还好吗?”
“好什么好?还是冷啊。你看阿姨的冻疮,手指像烤肠一样哈哈哈。”她剥开露指手套下的指头给我看,倒是没皱眉头,自己笑了。
“还会出太阳吗?”我问。
“嗯……”她似乎也不知道答案。
“唉,今天出的那也叫太阳啊?还没我炉子旺呢,”一旁卖炒面的老板一边刮锅底,一边搭话,“手机上说就晴今天一天,接下来又是阴天了,还得熬好久呢。”
“这样啊,谢谢叔叔。”看着他苦恼的脸,我也有些不舒服,但到底是为林桐安下心来。
明天,林桐应该就会来上学了吧。
我向他们道了别,见我还是不肯要烤肠,方阿姨像林桐妈妈一样叹起了气:“这孩子。”
第二天,我满心期待着同林桐见面。不料,她的座位还是空着——难道并不是因为晴天吗?
我翻着林桐借给我的笔记本,心里愈加不安了起来:我才发现,林桐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也画了那个尾巴是五角星的鱼记号。原来,丢了珍贵的书之后,林桐不仅会在书上画记号,还会在本子上画记号。要是拿走了书的凶手认出了记号,林桐不就危险了吗?
必须得弄清楚林桐没有来的原因,必须得找到她才行。
我想起了那天林桐妈妈留给我的电话,她说,如果发现有什么危险,或是林桐有什么情况,及时联系她,但是,不要跟林桐讲她告诉我的事。我应该向林桐妈妈询问林桐为什么没有来上学吗?
可是,要是林桐知道我有她妈妈的电话号码,她会不会生气,觉得我欺骗了她呢?
——不,最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林桐现在到底怎么了。
中午放学,我到了学校里的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板很大方,只要买点东西,就可以借他的手机打电话,只要打得不久,他就不会不耐烦地敲玻璃柜。我很久之前就听说过这样的事,不过,我一来不需要打电话,二来看着小卖部里的危险食品会有点发晕,所以听也就听过去了,没放在心上。
我走进小卖部,“叔叔,买瓶水。”
“两块。”他从纸箱里拿出一瓶。
“那个,可不可以借手机……”我把两块钱放在柜台上。
“红烧牛肉的卖完了,酸菜的可以吗?哎,”老板招呼着排在我前面的同学,转身从柜子上拿了一桶泡面,“五块。”
他把柜台上五块钞票同我刚才放的钱一起捡起来,丢进身后的铁盒里,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来:“你说号我拨。”
我展开手上的纸条,念出了一串数字。
他拨完,把手机放在玻璃柜上。一串轻巧的铃声后,电话接通了。
“喂?哪位啊?”竟然是林桐的声音。
我将原本准备好的称呼为“阿姨”的开场白咽了下去。
“是林桐吗?”我紧张地问。
“你是……”她有些困惑。
“你一直没来上学,出什么事了吗?”
“闻蓝,是你啊,”她终于认出了我的声音,“没什么。”
这三个字说的很干脆,但是,就像干脆的饼干往往会落许多饼干屑一样,这句话也飘着碎碎的屑。所以我不打算就此作罢。
“那个,这几天发了好多讲义,还有作文纸……”
“你是来催我功课的啊?哪里问到的电话?”她有些无奈。
这时,玻璃柜发出了“笃笃”的声响,我意识到,老板在催我了。
我急匆匆地说:“我可不可以去找你?有很重要的事。”
老板的指节又磕在了柜子上,笃,笃,笃。
闻蓝从听筒里听见了声音:“我知道你在哪儿了。好吧,你记个地址。”
她说了一串地址给我。我摸过柜子角落里的笔,在记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后面写了下来。
半个小时后,我在医院跟前见到了林桐。
“我妈在住院呢。”她说着,接过了我给她收拾的书包。
“怎么了?”
“车祸,伤得不重,” 她将书包袋挎在肩上,“但是现在动不了,得让人照顾。”
“谁干的啊?”我担心起来。
“他们赔钱了,医疗费都不用我们出,还多几万块呢。”林桐垂着眼睛说。
我跟她道歉,之前对于怪物的一些判断是我太武断了,在人类世界生活的怪物可能变得更复杂了,所以他们可以吃怪物难以接受的食物。
“你的影子没准也是……也许是窗子里看到的那个怪物,他可能通过什么方式,比如书上的那个记号找到了你,然后……”
“是嘛?”她拉了拉一侧的书包带。
“阿姨车祸会不会也是——”我猜测着。
“如果是凶手,干嘛赔钱给我们啊?”她摇摇头。
“那个,之前的案子,我是说火——”我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你知道了啊。”她竟没有意外。
“抱歉。失去了父亲,母亲又受了伤,一定很难过吧。”
“不许可怜我。”林桐的声音高了一点。
“嗯,我的意思是,火灾,影子不见,车祸,一个接一个发生……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呢?对了,那天……”
我问了她那天请假的事。
“哦,有事请假了,回学校的时候正好是大课间,开始下雪了。”她望了望天空,好像那天的雪花还在那儿似的。
“影子会不会是在学校外丢的?也许遇到了吃影子的怪物呢。”
“会有这样的怪物么……”林桐疑惑地看着我。
“有见到吗?”
她摇摇头。
“那天到底是因为什么请假呢?”我接着问。
林桐盯着我的目光仿佛冻住了,整个人也仿佛静止了,她似乎不愿跟我讲请假的原因。
我没再追问。过了会儿,林桐小声地嘟囔了句。
我没听明白。那是个很陌生的词。
“闻蓝,再不回去下午要迟到了。”她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只有半边表带的电子表,给我看表盘上的数字。
“那我放了学再来找你。”我说。
“天太黑了,你回去不安全,明天吧,”她又把手表放回口袋里,“再给我带本小说好不好?我想看志怪小说。”
“志怪小说?”
“就是人类写的怪物有关的故事。我记得你屋里有。”
“哦,原来这个叫‘志怪’啊。这种书在怪物世界基本都烧掉了。”
“因为人类写的怪物跟你们不一样?”林桐好奇地问。
我点点头。
林桐撅了噘嘴:“原来焚书的事哪里都有啊。”
我们告了别,约定好明天我一放学就过来。
风在我的耳边呼呼作响,我恍然又想起了刚才没听清楚的几个音节:火、化、场。
关于这个词语的琐碎含义落在我的脑海里。我终于明白过来,林桐提起这个时为什么有些低落了。她应该是想到了死去的亲人吧。
火化场是烧人,焚书是烧书。对于怪物来说,两者同为致命食物的焚烧,从字面上看没什么太大的差异。不过,人类应该会很悲伤痛苦吧。
想起之前见过的焚书时燃起的火焰,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我们唯有遇到人类书写怪物的书时,不会将它们归还到人类世界,而是将它们焚烧处理掉。所以,闻霞送的一堆堆书里,为什么会有一本“志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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