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书市上会有人按斤卖书,但是按柞来卖书的,只有一柞婆一个人。她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的书按柞定价,价格不同,摆放在不同的位置:一柞五十块,一柞八十块,一柞一百块,一柞二百块……而且,必须得按她的手量才行。像现在天气冷,一柞婆会戴厚厚的手套,等到结账的时候,她一定要把手套给摘下来,再去量书的厚度,必须分毫不差才行。量完了,才把手套戴回去。别人见了她手上的冻疮,不忍心,说,反正差不了多少,不必摘手套。她不肯,反倒数落起那人来了。
到一柞婆这儿买书的人,大多是熟客,不过,也有的不清楚她的规矩,嫌一柞太多,想买半柞甚至一本,一柞婆听了,坚决回绝:“不卖不卖,你去别的摊看吧。”来买书的人见了她这倔脾气,总要抱怨几句,有时候,就跟别的摊主讲,别的摊主笑:“一柞婆啊,倒是有不少好书,人也不坏,就是脾气倔,怪得很啊。”
一柞婆的“怪”还体现在,哪怕是冬天,她也要六七点出摊,天蒙蒙亮的时候,一柞婆的三轮车已经停在空无一人的书市里了。天冷,有时大家就不出摊,但是一柞婆几乎天天都来,反倒是天气炎热、天亮得早的时候,她不怎么出现了。所以,大家听到一柞婆三伏天来了书市的时候,才会如此惊讶。
就像眼镜叔所说的,一柞婆的书里,有很多都是跟怪物有关的。我偶尔听到过书市人的闲聊,他们猜测一柞婆的怪会不会跟这有关。我因为在怪物世界的习惯,对怪物书多少有点排斥,所以很少来一柞婆的摊子。不过,偶尔我也会跟她换书看,换的都是跟怪物无关的书。她不肯让我把书带回去看,所以我就常常坐在她的三轮车上,把书给看完再回去。厚点的书,一时半会看不完,我就萌发了买下它的念头,但是只买一本,一柞婆自然是不肯,她说,想看就在这边看好啦,装在脑袋里,何必带回去占地方呢?
我坐在三轮车上,手里拿着她丢的那本书,问:“奶奶,这本书可不可以先借我们?”
“你们留着吧,我本来就没想要回来。”她大声说。
“是因为书被埋起来过,所以害怕吗?”我问她。
“不是啊,只是我觉得,你们好像不是找谁丢了书,是在找那个捡到书的人吧?”一柞婆稍稍回了头,但是只转过四分之一的脸。
她好敏锐,也可能是我们表现得太明显了。
“那个捡到书的人,在两年前又把书给丢了?然后被你们给捡到了?可是,你们是怎么确定,这本书是两年前丢了呢?”
这个问题该怎么跟一柞婆解释呢?告诉她我们在找一只怪物,所以在调查一起凶杀案的线索,而这本书很有可能跟凶手有关?无论是从哪方面解释,这个年纪的老人听了,很有可能会心脏病发作吧。所以,我们在风的掩护下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就像课堂上回答不出问题那样。幸运的是,充当老师角色的一柞婆此刻正背对着我们,我们不必将头给埋下。
林桐打破了沉默,支支吾吾地解释起来:“嗯,大概是,现在发现了之前落下的书,嗯……才意识这本书是别人的,所以,想要寻找那个落下书的人。”
“应该不只是把书还给她那么简单吧?你们还想了解什么别的吗?”一柞婆又问。
我正犹豫,要不要跟她透露点什么,她又追问道:“是这两年里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还是,两年之后,你们察觉到了什么之前没发现的事?”
见我们没有马上搭腔,她又自顾自地说:“哎,你们刚才不也在扮侦探么?奶奶我也这么猜一猜,也不知道对不对啊。”
“嗯……算是吧。”林桐小声说。
“是不是前面那个路口拐了?”她突然偏过头问道。
确实,再过去一点,就要到了。意识到快要分别,我又着急地问了一遍奶奶关于影子的事。
她还是摇头:“不是说了嘛,就算没有影子,也是可以活下去的。”
“但是,一旦太阳出来了,总是会被发现的吧?”我问道。
“嗯,”她似乎思考了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有太阳出来的办法吧。如果到时候,你们还是觉得有无法解决的问题,那么,就再来找我吧。”
“‘太阳出来有太阳出来的办法’是什么意思?难道现在解决不了吗?”我又接着问。“之前那些人呢?那些影子丢了的人,他们,是怎么生活的呢?难道没有人发现他们丢了影子吗?”
一柞婆沉默了好一会儿,沉默到,我都以为她快要睡着了。拐过了路口,她突然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仿佛只是确认我们是不是还在车上似的。
“如果这件事还是那么困扰你们的话,那就,只当这是一个,故事吧,”她莫名其妙地说,“反正也是姥姥讲给我的故事。就像书上的,听听就好了。”
“给我们讲讲呗。”林桐凑到她的肩膀旁。
“下次吧。”她把车停在了巷子口,我俩意犹未尽地下了车,她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定知道些什么,为什么就不肯告诉我们呢?像猜谜语一样。”我对林桐说。
“可能猜谜语比较好玩。”林桐抿着嘴笑了。
“她知道影子被埋起来的事。”我不明白,丢了影子的林桐一直都是无所谓的态度。
“那又怎样?”她大踏步往前走。
“哦,所以,无所谓的你,也把这当故事了?影子丢了,只是个故事?”我指了指她手上的那本故事书。
“你在说什么啊?”林桐把书收进怀里,突然,她的动作僵了一下,怀里的书收得更紧了,她停下了脚步。
我正疑惑她的反应,她小声地说道:“怪物,又出现了。”
“哪里?”我也紧张了起来,可是我的视野里只有人,穿梭在巷子里的人。我明白过来,闻蓝看到的那只怪物,应该是类似于何小龙一样的存在。
“不,不见了。”林桐稍稍泄了口气。
“在哪里?”我问。我盯着人们的脸,仔细地打量着。
“在路的尽头跑掉了,不在这。”她低声说,因为惊慌,她挨得我近了些。
“是你之前从窗户里见过的那个吗?”我问。
“只看了一眼,走得太快,认不出来,”她的手指还紧紧地抠在书上,“我怕是凶手。他会不会知道我们发现了这本书,在打听他?”
“有可能。但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俩面面相觑。
“他来这是在找我们吗?”我又抛出一个问句。
“走,今天先别住这了,”林桐倏地转过身,“你跟我去医院吧,有空床位。”
我还凝视着巷子尽头。
林桐碰了碰我的手臂:“走啊。”
“嗯。”我最后望了一眼巷子,转过身。
心情怪怪的,有紧张,但又有点期待: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跟真相,跟闻霞更近了呢?
“明天我去上学。”林桐搭着公交车的扶手说。
“不是说再陪阿姨两天吗?”我拽着车顶的拉环,跟着车的颠簸摇着手腕。
“妈妈现在好多了,我中午过去就行,”她顿了顿,“我担心,那个怪物找你麻烦,你又认不出他是怪物。要是你出事了,不就没人给我送作业了吗?”
“你不是一直不想写作业吗?”我还记得林桐跟我抱怨给她带了作业的事。。
“想归想,写归写。”她一字一句道。
人类的逻辑,我总是无法攻破,作为怪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又多了一件。
到了医院,林桐领着我一层层扶梯往上去,林桐说,自从我来医院找她,她就不坐直梯,而是喜欢跟我坐扶梯了。她喜欢边坐扶梯,边跟我介绍医院的情况,这层是治什么病得,下面那层又是做什么检查的,检查前必须得空着肚子,还会从身体里抽血,抽血很疼,但是闭着眼睛,想着别的事就没那么疼了。林桐说,这样好像坐观光电梯哦。说完,她就露出说错了话的表情:“有什么好观光的,这里是医院啊。我竟然说成是观赏的地方,明明许多痛苦的人啊。”
“有这样的地方可以治疗身上的痛苦,他们不应该是开心的吗?”我不解,在怪物世界,从来不会有怪物把治疗病痛的地方称作是“痛苦的”。
“就像阿姨,遭遇了痛苦的事故,来到这里恢复,不是会减少痛苦吗?”医院,是痛苦的人类前来试图减轻痛苦的地方。
“可是,这里经常有死亡发生啊。”林桐反驳道。
怪物世界的死亡跟人类世界是不一样的,我试图跟她解释了一下,她恍然大悟道:“人类世界也是这样啊,生啊,死啊,都是在一片地上。如果这里跟怪物世界一样土地有限,大概也会跟你们一样,把骨灰撒到脚下吧。”
医院的走廊跟学校的走廊很像,只不过上面没有奔跑的学生,都是走得很缓慢的人。走廊上的门跟教室门也差不多,只不过,门和门挨得很近,中间也没有明亮的窗子。
林桐在一扇门前停住了。她先垫脚朝高高的窗子里张望了一番,然后拧开把手,走了进去。
房间里摆着三张床,靠近门口的那张上什么都没有,被子也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角;中间那张中央披着一件卫衣外套,林桐的书包压在外套一角,书包边散落着书,书下压着讲义;只有靠里的那张上有人,杯子上盖着厚厚的棉服,林桐妈妈正倚着床头坐着,肩上披着牛仔褂,手里绕着深蓝色的毛线。
“一块回来了?”她望见了我们。
“嗯,闻蓝今天跟我们一块住。”林桐把斜挎包丢到中间那张床上,整理起上面的杂物。
“在病房?”林桐妈妈吃惊地欠了欠身,“她爸妈知道吗?”
“嗯。”林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含糊地应着。
“小蓝,你跟阿姨说实话,”林桐妈妈神色认真了起来,她放下了手上的毛线,“你不会是离家出走了吧?”
我从怪物世界到人类世界,大概也算是——离家出走?但我断断是不敢在这个人类面前贸然点头的。
“妈,”林桐拖长了声音,“别多想。就是让她帮我补补之前的课,有的地方我自己看没太看懂。对了,我想明天去上学,正好也有个伴。”
“真的?”她似乎不太相信。
“嗯,你不是也一直催我去学校吗?”林桐把床上的卫衣捡起来,理了理,塞到阿姨的腰后。
林桐妈妈微微欠欠身,狐疑的目光软了一点,不过声音里还带着怒气:“之前问你的时候,你说都看懂了,合着是糊弄我啊?”
原来她怀疑的不是来病房过夜的我,而是这件事啊。我松了口气。果然,人类世界的谎言一不留神就会牵扯到别的东西,真是复杂啊。
不过,只要避开,不去回应,也许就好了。林桐就是这样做的,她没吭声,捡起了床头柜上圆滚滚的盒子:“这个哪来的?怎么跟之前丢的一样?”
一按盒子上的按钮,盒子壳降下去一点,露出几只笔,像是刺猬背上的刺。林桐看着笔愣了神:“不是吧?找到了?”
“嗯,刚才刘阿姨送过来的。之前上班的时候,她说有个寻物平台。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我就想试试,找找之前咱家丢的东西,发了大概十几件信息,没想到真的找着了一个。你猜这笔盒在哪捡的?图书馆,一定是你去图书馆的时候落在桌子上忘了装。”
“是嘛?我早就忘了,得丢了有一年了吧。”林桐又按了下盒子盖,壳又把笔给盖住了。
“哎,怎么说起这个了,说你的学习,”林桐妈妈又想起之前的话题,“不知道的一定得搞明白。小蓝,你好好帮帮桐桐。”
她期望又懊恼的目光从林桐身上扫过,又落到我的身上,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不愿扯谎,但是,沉默的话空气又怪怪的。
“知道了,妈。”林桐把笔盒放回床头柜上。
其实,在学习上我帮不上林桐,反倒是她会跟我讲些练习题的新解法。她很聪明,但是并不擅长伪装成不聪明的样子。
“哦,对了,上次我丢的那个水壶,你还记得上面的标写的什么吗?什么‘新’是不是?几个字来着?”林桐妈妈又拿起被子上的毛线缠了起来。
“妈,水壶就别找了,可能别人都用了。”林桐着急地看着她。
“那我缝的那个帆布袋,买菜的,很结实的那个……”她描述着。
“哪个?”林桐问道。
“格子的,有黑有绿的。”
“不是奶奶拿去用了吗?”林桐把讲义捡到一起,给我腾出个坐的地方,“坐。”
“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林桐妈妈有点气愤,但说了半句,把气给咽了下去,声音止住了。
“还有,那个,小药盒,”她又接着说,“你记得吧?我抽奖抽的,一搭就扣上了,上面还有个图案……”
“那个没丢,”林桐正把讲义往书包里塞,“还在你原来放的地方,烧没了。”
林桐妈妈手上的毛线松了一根:“盒子边的针线筐……”
“也烧了。”
“你的蘑菇闹钟,耳罩,订书机……”她喃喃地念着。
“妈,不是丢了,找不回来了。”林桐强调道。
“还没换灯泡的台灯……”阿姨没理会,继续回忆着。
“妈。”林桐坐在了阿姨的床边。
林桐妈妈将毛线套在林桐的手腕上,一只手去摸另一边床头柜上的手机,好在没费多大劲就摸到了。她打开屏幕,手指滑了起来,一边滑,一边说:“可是笔盒就找到了啊。”
她的眉头皱着,突然舒展了一些。她把屏幕往一侧歪了歪:“你看吧, 又有人发消息了,说找到了那个订书机。”
“不可能,订书机明明在家里啊,跟火一起烧掉了。”林桐吃惊地盯着屏幕。
看了一会,她用手指了指屏幕:“就写了红色订书机,拳头大小。图片都没有——”
我好奇,于是也探头去看,林桐妈妈早就滑到了别的页面。页面上写着一行小字:“恭喜,鱼籽君找到了您的失物,请尽快联系。”
“闹钟也找到了。”她出神地盯着屏幕,轻轻拍了拍林桐的手指。
“怎么可能……闹钟能丢到那儿去?是骗子吧。”
林桐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她摆弄着手机,手腕上的毛线跟着上下摆动,鬓角垂下,遮住了她的脸。
“别乱动,我回一下。”阿姨有些不耐烦了。
林桐还是低头看着页面,突然,她的手指停住了。蓝色毛线落在屏幕上,遮掩着一张方形的图片,图片上是一个更小一点的方形——正是现场丢失的那本书:《迪恩德尔的黄昏》
底下的一行简介,清清楚楚地写着:
时间:20xx年7月。
地点:群青路附近。
特征:书上有鱼尾为星星的鱼记号。
请失主速速速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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