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空白页

小舟又来信了。大课间时,我去雪人那儿取了她的信,像之前一样,在雪人不远处的角落里读完了。

她说,终于找到“吃影子的怪物”的详细信息了,跟那个老婆婆(就是一柞婆)说的差不多,嗜好吃影子的怪物很没有安全感,身上时时刻刻都要盖点什么东西,要是被子,必须得把整个身体给裹进去,要是沙啊,雪啊,落叶啊之类的,就得把整个身体给埋起来。如果有谁不小心捡了埋起来的东西,牵动了这种怪物身上的覆盖物,他一翻身,就会把那个家伙的影子给扯下来吞掉,继续把自己给埋起来。这家伙很懒,所以,除非身上的覆盖物完全被剥夺(比如沙被移走,雪融化,落叶被扫掉),不会轻易换待的地方。要找回影子,就要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在原本丢影子的地方坐一会,影子自然就会回来了。

也就是说,我的影子还在书市的那片雪地里,而林桐的影子在她丢影子的地方,很可能也是在雪地里——会是她之前提起的火化场吗?如果影子被埋在雪地里,只要雪还没有化掉,就有机会把它给找回来。

还有几天,就是晴天了,那时候,只要按小舟说的做,就能把我们丢失的影子找回来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一消息告诉林桐,然而,我回教室的时候,她还不在座位上。

我在走廊上站了一会,望着对面屋顶的积雪,我突然又想起了那本被埋在沙里的怪物书。捡到书的那个人,应该也丢了影子吧。现在那片沙堆早就不在了,沙堆下的怪物应该也早就搬家了,他的影子是不是永远都找不到了呢?

如果他不知道找回影子的方法,那么他现在应该还是没有影子的吧。这样看来,只要留意没有影子的家伙,没准就能——啊,可现在的困难是,每天都是阴天,根本看不出谁的影子不见了啊。晚上的话,影子重重叠叠的,更难看得清楚。

我灰心了起来。难道要到晴天的时候,才能够更进一步找嫌疑人吗?但是,要是在太阳底下观察是谁没有影子,也是个大工程啊,大海捞针一般。

王老师已经进了教室,看来是快开始下节课了。我又透过窗子望了眼林桐的空座位,跟着其他在走廊上的同学走入了教室。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上课铃响了,我焦急地抬头一看,发现林桐已经在座位上了。我松了口气。

王老师拖堂了,他夹着书和教案走出去时,离下节生物课只有一分钟了。生物老师紧跟着走进来,东西放在讲台上,开始别腰上的小蜜蜂。

本打算下课就跟林桐讲影子的事,只能又拖到放学了。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讲,就被她说的话给吓到了。她说,方阿姨好像在被凶手恐吓威胁,那个凶手说要像杀死奶奶那样杀死她。

“报警吧。”我急切地说。

“可能她受到了威胁,报警也许反而会让情况变得糟糕呢。”林桐冷静地说。

“还有什么比生命有危险糟糕啊?要是凶手盯上了方阿姨,她不方便报警,我们去的话,凶手应该不会想到吧。”说着,我开始回忆之前路过的派出所的位置。

“别忘了,你也是一直收到恐吓信的呀。没准你的背后也有眼睛呢。”林桐反驳道。

“可是,恐吓信是那个姐姐写的吧?我不觉得她是凶手,她可能只是阻止我们接近真相,吓唬了我们。”我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可是……”林桐还是在报警这件事上犹豫了,不过她不再反驳,而是提起我们原本的打算,“先去打印店看看怎么样?”

我妥协了。

在路上,我跟她讲了吃影子的怪物以及找回影子的方法。我自信地说,一到天晴,我们就可以把影子给找回来。

林桐应了一声,散在昏暗的巷子里,我听了好一会才听清楚,她在说:“是嘛?”

林桐经常说“是嘛”。跟她渐渐相处,我才隐约感觉出这个词背后的模糊的含义:不确定,犹豫,怀疑,畏缩。

唯有谈论丢失的影子这件事时,林桐才会经常说“是嘛”。她的反应好像永远都那么平淡:既不会因为丢了影子而恐慌,也不会有寻找影子的迫切心情。好像她丢的不是影子,而是一缕头发而已。不过,当初,她是说,这个秘密让她的心快发霉了。为什么,却又好像对此毫不在意呢?我不明白。

我跟林桐虽然成了几乎天天都要交流的朋友,但是,她的身上,似乎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有关她的生命的重要东西。它们就像那丢失的影子,在我们的日常对话中反复逃逸着。

我实在很好奇。然而,林桐她从来不会轻易满足我的好奇心。除了与她有关的好奇之外,我们几乎共享着其它所有好奇的事。

今天打印店还开着,不过,这时候人也不算多,只有三个学生在里面,一个坐在中间的电脑前打印材料,两个站在机器跟前,看着大叔操作着,大概是在复印什么人的笔记吧。

另一台机器突然开始响了,坐在电脑跟前的学生关掉文档,跑到了机器跟前。没过几秒,他就懊恼地叫了起来:“啊,忘删空白页了!”

“老板,这个还收钱吗?”他拿着手里的纸给大叔看。

“你要是留着就收钱,不要就不收了。”大叔爽快地说。

“哟,你也太好了吧!”他兴高采烈地咧开了嘴,“我草稿纸还有好多,用不着,就不拿了。”

男孩开心地把手里的白纸放到桌子上,数了数手里剩下的纸,付了一把硬币,祝了老板发财,走出去了。

“打印自己去电脑上打啊。”大叔看我们一直站着,招呼道。

“嗯。”林桐总是能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给出人类的有效回答。

我走到桌子前,看着刚刚放下的那张白纸,原来并不是完全的白纸——边缘中央标着一个数字——是页码。

林桐伸出手,并起两根手指在纸上比划了一下——她的手指刚好能遮住页码的位置。

我的脑袋像是被电了一下。

“想要草稿本啊?”大叔已经忙完了复印工作,他朝我们看来。

“这里还卖草稿本?”我惊讶极了。

“废纸装订的,看。”他从桌子底下拿出来一本,封面封底都是彩色卡纸,A4纸大,大概有课本那么厚。

“是这种纸装的吗?”林桐举着手里的纸问。

“那种啊,只有页码一行的,贵一点,”他又拿出一本给我们看,“但是肯定比单独买纸划算了。跟你们在文具店买的本子差不多价,可能还要便宜点。”

“看,就跟白纸一样。”他翻动本子,给我们展示着。

有的地方页码被钉住了,看不见,有的则在最底端,不过,数字排列没什么规则。

“如果想在本子上打印点东西,可以吗?”林桐问。

“怎么不可以呢?”大叔热情地说, “只要先打印好再装订就好了。”

“喏,名人名言本,” 大叔又翻出来一个样本给我们看,“你们学生学习不得要点激励啊?”

翻开封面写着“天天向上”的本子,内页里用加粗的字体写着长短不一的名言,后面跟着古今中外的人名。盯着这些句子,我感觉自己快要有过敏反应了:这里要么是我不认得的人,要么是我认得的人说了些我不记得的话。不过,不去辨认这些文字内容,光看排版:一页里最多有四条名言上下平均排列,刚好对应一张纸裁开得到的四张纸条。

“排版只有这种吗?”林桐又把本子从头翻到了尾。

“要是想弄别的样的也可以自己排,默认就这种了,省点工夫。”大叔回答道。

也是,恐吓信什么的,谁会刻意去排版呢?

“都是大叔你来排版吗?”我问。

“这种是我自己排了,但是大部分时候是同学们想自己选文字,所以都是他们自己把文字贴上去排。挺好,我也懒得搞。”大概是说得口干了,大叔拿起保温杯,掀开了盖子。

“这样啊。”有点遗憾呢。

“有没有见到什么特别的文字?”林桐追问道。

大叔喝了几口水,刚放下水杯:“特别的……嗯,印漫画上去,每一页图案和位置还不一样,那个姑娘一点一点弄啊,搞了好长时间。”

“还有呢?不带画的,就文字,有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林桐又问。

“嗯,我想想啊……印‘离逃出班主任的魔爪还有多少多少天’这样的,还有——”他摸着下巴,费力地想着。

眼看着他的说得越来越有兴致,但是跟我们要问的一点都不沾边,我咬咬牙,拍了拍书包拉链。林桐明白我的意思,点点头。

“这样的呢,有没有印象?”我把“你逃不掉”的那张纸条放到桌上。

他认真地看了会,思索着,半天没说话。我又把另一张拿出来,放到他面前。

“如果你还未悔恨……黑夜被划破时……你将被白昼……撕裂。哦,是这个啊!”他张大了嘴巴,“这我想起来了。应该是个高中生。当时我还开导那姑娘来着,我跟她说,学个习别忒狠了,干嘛逼自己这么厉害呢,弄什么代价,悔恨,撕裂,苦兮兮的。”

是因为每天都见学生的缘故吗?大叔的脑回路真是特别啊。

“她是不是扎了个辫子,个子,嗯——”

“比我高半头吧。”林桐接过我的话。

“这我倒记不得了,不过,辫子是有,我记得我还开玩笑说她这辫子能悬梁呢。”大叔哈哈笑了起来。

啊,应该就是她了。

“她是什么时候来过啊?”我问。

“好久了,去年,嗯飘柳絮的时候。”他陷入了回忆。

“那是去年春天了。”

“大概四五月份。”林桐补充。

“嗯。”大叔点头。

“她当时,嗯,还说了什么啊?”我接着问。

“说什么?好像没说什么。她不怎么爱说话的,我跟她聊天的时候,她还是安安静静的,在学校里应该是个很孤僻的孩子吧。”

“她是高中生吗?”

“就是高中生的样子啊,虽然好像没穿校服,但是一看就是学生了。你们学生,都有种学生气。

唉,所以其实并不是那么肯定吧。”

“啊,你们怎么打听这么多啊?”大叔才意识到我们的异常,“她谁啊?你姐?”

“嗯,也差不多吧,”林桐道,“我姐。找不到她了,只有她留下的这些纸条,所以我们就打听到这来了。”

“啥?离家出走,把这么狠的励志名言留给妹妹吗?”大叔用自己的逻辑猜想着。

“所以大叔,你知道什么信息,一定得告诉我啊,不然我就一直找不到姐姐了。”林桐用恳求的语气说。

“报警了没?”他这一句话把我们给噎住了。

“还……还没,”林桐顿了顿,说,“你也看到了,姐姐有点孤僻,要是叫警察,她一定是不喜欢的,所以……你一定得帮帮忙啊,大叔。”

如果有专门找在人类世界失踪的怪物的警察,我一定早就报警了。我虽然有点不认同林桐的逻辑,但还是没拆穿,毕竟,大叔也没发出什么大的疑问嘛。

“可是,两年前的事了,跟她现在离家出走有关吗?”

“有关,有关,姐姐的出走很有可能受到之前的小事影响,我们只能在细节中找线索。”林桐恳切地说。

“这样啊,”大叔一副理解的神色,“说起来,她还不光打印了这个呢。”

我竖起了耳朵。

“她还打印了好多寻物启事,啊不对,是她捡到了东西,要找失主,”大叔说道,“来了几次吧。还没有找到。”

“是在找书吗?”林桐急切地问。

“嗯,是啊。一开始她拍了书的照片来打印,打印出来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后来我说我帮你扫描吧,清楚点。”大叔说着,拍了拍一旁的机器。

啊,原来她还在通过别的方式寻找书的失主。

“最后一次来打印启示那天,她还打印了份简历吧好像,我还挺惊讶的,怎么不去上学去工作了。她还是像之前一样安静,没说太多。”

“是‘榆荣超市’的工作吗?什么时候?”林桐 。

“啊是,我当时想啊,不好好读书,去超市工作吗?明明之前还那么努力学习来着,”大叔叹了口气,“就差不多刚开学那会,九月十月份吧。”

跟“榆荣超市”开始有寄存柜的时间也基本一致。

“大叔,你有没有看见的信息呀?比如简历上的地址啊,姓名啊什么的?”林桐又问。

“名字?你不知道你姐叫啥?”大叔狐疑地打量着我们。

“再确认下嘛。”林桐解释道。

“这我真记不清了……“大叔摇头,“而且我没事看人家地址干嘛啊?你要是想找人,就去超市吧,她没准还在那工作。”

“就这些?”我对寥寥无几的信息感到失落。

“嗯。别担心,知道了这情况,等下次她来,我再好好劝劝她,”大叔热心地说,“看能不能把她给劝回去。叛逆期,我可太懂了。”

“可以不要告诉她我们来找她了吗?”林桐请求道。

“当然没问题,理解,理解,”大叔恳切地说,“有情况我随时帮你们留意。”

我们走出打印店,我又对林桐提起了之前的事:“去报警吧。”

“要能报警,邻居阿姨早报了,”林桐不同意,“报警就撕票——这样的情节人类的小说啊电视里经常出现。万一我们报了警反而对阿姨更不利了呢?”

“那——得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凶手杀了奶奶,还要在两年后杀方阿姨?”我踢开自行车的车撑。

“我想,阿姨应该在当时看见了凶手的样子吧。”林桐一边把书包放到车筐里,一边猜测道。

我俩推着车子在巷子里走。

“可是,她为什么没有提过这件事呢?”我思索着这件事,“难道从那时候起就被威胁了吗?为什么现在才要灭口呢?”

“也许凶手察觉到我们在追查两年前的案子,以为是方阿姨泄露了什么,所以才——”林桐说到这,顿住了。

“是我们连累了方阿姨吧,”我有些愧疚,“必须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突然想到之前对房东的怀疑:“难道是房东?”

林桐摇头:“直接恐吓的肯定不是房东。她跟房东有联系方式的,对吧?所以你才用她的手机给房东打电话。她能把陌生号码认成是恐吓自己的人,说明,那个人大概也是用陌生号码骚扰她的。没准,还会用多个号码骚扰。但是,房东没准跟那个人是认识的。”

“唉,”我叹了口气,“好像案子涉及的人越来越多了。”

林桐轻轻拨了下车铃:“今天别回去了,太危险了,还是跟我去医院住吧。”

“可是……”方阿姨受威胁的事还没弄清楚。

“明天白天去。晚上太危险了——”林桐知道我的打算,她坚决反对。

“万一凶手今天就行动了呢?”我问。

林桐惊讶地看着我,想反驳,但是什么句子都没有吐出来。

“不可能吧……”过了一会,她缓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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