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烧焦的影子

一柞婆站在巷子口,她的三轮车停在路边。

一看到我们,她往前迈了一步,仿佛专门在等我们似的。她望了一眼地上,跟我们打招呼:“没了影子的孩子们啊。”

“一柞婆。”我跟闻蓝一起问好。

“你怎么会在这?”闻蓝问。

一柞婆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个人找到了吗?”

问的自然是我们之前找的丢书人。

“没有。”我摇头。

“难道奶奶你有什么消息了?”闻蓝期待地问。

她摇摇头。

“下周就要晴天了。”她说,然后转身走了。

“是专门跑来告诉我们这个的吗?”我追上她。

“路过而已。”她摇头。

她应该不知道我们的学校吧。真奇怪啊。

我们还是决定去闻蓝家打听下情况。闻蓝半路停了车,指着一个小商店说:“那是方阿姨的店。”

然而走进去,只有一个在看手机短视频的瘦瘦的大叔。他的头没抬,问:“放学了?”

“方阿姨呢?”闻蓝问。

“啊,回老家了。”大叔答道。

“怎么这么突然?”

“这不快小年了吗?提前回去帮家里备备年货。”大叔道。

“什么时候走的啊?”闻蓝又问。

“就今天。”大叔划了下屏幕,换了个视频,背景音却还是闹哄哄的。

“上午下午?”

“这哪记得啊。就今天。”说罢,他伴着视频的笑声音效,笑出了声。

“过完年才回来吗?”我问。

“是啊。”

“所以都是大叔你一个人守店啊?”闻蓝的语气有些不放心。

“嗯。行了,这么晚了,没事早点回去。”大叔从前台的盒子里摸出两颗糖,递给我们。

“谢谢叔叔。”闻蓝摆摆手,只取了一颗糖,放到我的手心。

出了商店门,闻蓝跟我介绍:“这是方阿姨的弟弟。”

“其实离小年还早呢。是把这当借口逃走了吧?”我猜测道。

“凶手会跟着方阿姨追到老家吗?”闻蓝捏了捏自行车的车把。

“不好说诶。闻蓝,今天还是别回家住了,我担心有什么状况。一块去医院吧。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我轻轻按了下铃铛,“明天考完,咱们再去超市看看。对了,可能今天方阿姨就会回复祁老师消息了。”

闻蓝受了安慰,点点头:“那打扰你们了。”

闻蓝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人类与“打扰”有关的礼貌。她曾说过,在怪物世界可没有这个词汇,也没有这个行为。因为,怪物都非常自我,从来不会被别的什么给影响到,而闯入别的怪物日常的怪物,也不会感到愧疚和不安,因为他们从不担心同伴会受到影响。

“恨不得你来多多‘打扰’,有你在,我妈就没那么唠叨了。”我踢开车撑,调了车头。

我们调了车头,踏上脚蹬,我俩并肩骑行在夜晚的道路上,夜空中看不见星星,只有将近圆满的月亮。

今天晚回去,跟妈妈说的理由,是在学校里跟同学讨论题。加上又把闻蓝带了过来,于是变成了跟闻蓝讨论题,发现讨论不完,想晚上再一块复习下明后天的考试。

她没有多问,只是带着大人的歉意:“医院多脏,住在这也不舒服。”

“医院是帮助人们康复的,没什么不好的。”闻蓝用怪物式的坦诚说道。

妈妈露出牙齿笑了。她好久没这么笑了。

她手上的毛衣已经织了大半,她一边织,一边用手机看着静音的电视剧。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我突然想到了被当成闻蓝妈妈的方阿姨,于是问闻蓝:“她有丈夫和孩子吗?”

闻蓝摇摇头,她低声说:“只有方阿姨一个人住。”

“真孤独啊。”我忍不住感叹。

被杀害的奶奶,也是一个人住在房间里。

“凶手不会是专门挑独居女性下手的连环杀人犯吧?”闻蓝吐出了一长串话。

“侦探小说看多了吧?”我觉得有些离谱。

闻蓝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睡觉啦,明天考试要没精神了。”我收起铺在床上的课本、练习册和讲义卷子。

第二天一早,闻蓝看我的表情有些怪怪的。她是心里最难藏秘密的,我于是拉了拉她的书包带:“怎么了?”

“等考完试再告诉你。”她又把书包带拉回去。

“什么嘛?我很好奇。”我一心想弄个明白。

“怕影响你考试。”她快步往前走。

“好吧。”我只好放下坚持,将好奇揣在心里。

我们俩在不同的考场,今天中午也没有约好见面。在食堂简单吃完饭,我就回到教室看起了下午考试的科目,看着看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考完下午的几门,所有人又回到了班里,上了一节自习课。期间,化学老师进来讲了一道别的班同学问的难题。终于,下课铃响了,闻蓝背着书包走过讲台的时候,我也拎着收拾好的书包离开了座位,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

“可以告诉我了吧。”我们并肩下了一层楼梯,我问道。

“还没考完试呢。”闻蓝面不改色。

“今天的已经考完了。”我辩解道。

“不行。”她摇头。

“是什么事啊?”我更好奇了。

她不语,走下最后一节楼梯。

“去超市吗?”我怕她也会以“影响考试”为理由,拒绝今天去超市。奇怪,这个怪物怎么这么爱学习了?

“嗯。”她点点头。

超市里,多了许多过年的装饰——明明现在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呢。我看着身边的闻蓝,问:“过年你会回家吗?”

“不回。”她摇摇头。

“去年也是这样吗?”我难以相信,她会独自在小小的房间里度过一年里最热闹的节日。不过,怪物大概也不会在意人类的节日吧。

“嗯,”远处金灿灿的花枝闪烁在闻蓝的眼睛里,“要是回去,就很难再出来了。我自己在屋子里很自在。”

“今年要不要跟我回姥姥家过年?”我向她发出邀请,“姥姥种了好多红薯,我们在灶里烧,比路边卖的都要好吃。你一定会喜欢的。”

“啊?”闻蓝愣了一下。

“如果有你吃不了的人类食物,我会帮你打掩护的,怎么样?”我认真地说。

“嗯……”她犹豫了。

“不会打扰任何人的,我希望你来,”我真诚地注视着她,“而且,一个人做寒假作业多没意思啊。”

“我……”

“没关系,不想去也不要勉强。”我尽量轻松地说,希望她不会有太大负担。

“谢,谢谢你,林桐。”闻蓝说着,手离开了自动扶梯。

我俩来到了超市的地下一层。抽奖箱还在,桌子上的桌布也没变过,不过,桌子后是两张我们之前没见过的面孔。

“请问,之前管柜子的那个姐姐,扎马尾辫的那个,还没来上班吗?”我向她们询问道。

“我们也是刚来的,不好意思哈。”

“哪有啥马尾辫的?一天都没瞅着。”

“有什么办法可以问到她去了哪儿吗?”我抱着希望问。

“俺们这片区都是兼职的临时工,人员流动大,摸不着人。”

“也许可以找经理问问?”

“经理在哪呢?”闻蓝环顾了下四周。

“这个点早回去了。明天再来吧。”

“好,谢谢。”

“客气个啥?小事。”

“慢走啊。”

我们走出超市,再次被路上的人群淹没。

“那就明天考试结束得早,放学再来吧。还有,你没告诉我的事,也明天再说,啊,对了,”我突然想起,忘了问祁老师短信的事,“明天问问祁老师,方阿姨有没有回短信。”

“嗯。”闻蓝点点头。她似乎比之前更加沉默了。

“走吧,回家。”

我顺口把“回医院”叫做了“回家”。那个苍白、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地方,是我、妈妈、闻蓝可以安全休息的地方。我们可以安宁地待在那间小小的病房里,房间外的一切,那些危险——无论它来自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似乎都无法侵扰我们。然而,我也知道,终有一天,我们将失去这片安宁。等妈妈出院,我们的这个“家”就会成为别人的居所,而我跟妈妈在这个城市里,只剩下那个被烧坏的不成“家”的“家”。她将搬回员工宿舍,而我也将回到学校寄宿——直到有一天,我们再次拥有一片足够遮得下我们的屋檐。

闻蓝似乎迟疑了一下。这种迟疑,跟刚才我问要不要跟我回姥姥家时,她的那种迟疑很像。

很快,这种迟疑消散了一些,闻蓝“嗯”了一声。我俩骑上车,踏上回去的路。

要是把这条路上的光线调得亮一些,就成了第二天放学时的道路。我们仍一前一后行驶着,闻蓝的背影在我的前方晃来晃去。我突然想起一柞婆的话:“下周就是晴天了。”

今天是周五,离天晴的日子只有不到三天了。

我去祁老师的办公室问到了短信的回复。她给我看了手机屏幕,上面有这样一长段信息:

“谢谢老师的关心,我不是闻蓝的家长,是她的邻居,我曾用手机帮她请假,让您误会了。抱歉打扰您了,请不要把我话放在心上,也请您不要挂念我的事,不要报警,谢谢,祝生活愉快!”

方阿姨大概是受到了什么威胁,也许是亲人被做了人质?比如方叔叔?不过,只要暂时不报警,方阿姨就能够安全吧。而且,凶手未必能够追到她的老家去,离这有几个小时的车程呢。

经理并不在超市,看来,我们今天又问不到那个人的消息了。妈妈说过,缺勤会扣工资,不知道这个经常不在的经理是不是也被扣了工资呢。我也曾想过,找妈妈问有没有经理的联系方式,最后却不了了之了。因为我知道妈妈一定会刨根问底,没准又会怀疑是不是跟我瞒的“凶手”有关。等明天一早再去打听下吧。

只剩一件好奇的事:闻蓝到底要告诉我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拖到现在?她似乎有点疏远我了?是因为这件事吗?

我的心里有点发毛。

骑着骑着车,闻蓝突然半路停了下来。她把车子推上人行道,停在路边,我也只好跟着停了车。闻蓝坐在车座上,悲伤地看着我。

“你的影子有烧焦的味道。不,应该说,失去影子的你有烧焦的味道。”她小声说道。

我没吭声,等着她说下去。

“不是烤红薯的味道,是,”她顿了顿,等行人从我们之间走过去,“火灾的味道吧。”

我的身体里有电流经过,我看着闻蓝严肃的眼睛,内心不停跳跃出“逃跑吧”这几个字。

我推起自行车,不料闻蓝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车头上:“我并不是想跟你对峙,我只是想弄明白。”

我晃了晃车把,想要把闻蓝的手甩开。

“所以你在这路边停下车,在这质问我这件事。你是——害怕独自面对我吧?”我嘲讽地说,内心却满是苦涩。

“不,不是的,我是有点心急,”闻蓝解释道,“我们可以到别处说。”

“你相信你自己心里的怀疑,何必再来问我?”我更用力地扭车把,“松开。”

我第一次对闻蓝发火。

闻蓝一边凝视着我,一边缓缓松开了手。

我趁机飞快推走车子,扬长而去。我在道路上漫无目的地漫游,遇到路口,就随意乱拐。路边有个爆爆米花的爷爷,“嘭”地一声响,孩子们快活的尖叫响了起来,而我在尖叫声中终于哭了出来。我感觉什么在抓着我的心脏,像升旗一样将它一点点悬起来,我知道,绳子一松,我的心脏就会狠狠地掉下来。

脚下的链子倒是先松了,我徒劳地踩着,一圈一圈,然而车子丝毫未动。我又恼又气,跳下车来,一回头,闻蓝跟在身后。

就像我在想要把秘密告诉她的那些日子,悄悄跟在她身后一样。

那天,我也是掉了车链子。可是,那天的我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

自跟闻蓝相识以来,我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助。

闻蓝把车子停在路边,朝我走过来。我一瞬间想到推着车子努力跑,可是,可是,我知道她又会追上我的。

闻蓝什么话都没说,蹲到我的自行车跟前,扯起了链子,转了几圈后,链子安好了。她站起来,手指像摸了煤球一样。

“其实,我会修车链子,因为我的车也经常掉链子,以前都是麻烦方叔叔帮忙弄,但是次数多了就会不好意思。所以就试着自己修,结果修了好久好久,终于修好了。上次你掉链子的时候,我没有帮你修,并不是故意的,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别人搭话说我可以帮她。后来,看着那位修车的爷爷,我还很庆幸我没有提出帮你修链子,”闻蓝慢慢地说,将黑黑的手掌垂下,“问你那个问题,不是我要审判你,而是我想弄清楚,我的朋友究竟遭遇了什么,影子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你说过,要是心里装太多东西,就会发霉的,对吧?”

闻蓝说的时候,我忍不住颤抖了起来,冷风吹在我满是泪痕的脸上,我期待着它能一并将我给吹走。

“到底是怎么,你——”我不解,她怀疑这件事的,仅仅是因为察觉到了焦味吗?

“你昨天说梦话,一直在说‘救救他’‘是我烧的’‘把影子还回来’,所以我才猜测……”闻蓝直直地看着我。

梦魇经常将我缠绕,而我却从不知道自己会说梦话。那以前也说过吗?妈妈有听到过吗?

“还有,‘把他再变回怪物啊’——是什么意思?”

“我……”我可以像对祁老师解释我写的怪物一样,向闻蓝解释,这些梦话跟现实生活没有联系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是怪物的缘故,我竟然没有那么理直气壮。

“你讨厌说谎,对吧?哪怕现实难以接受,也愿意听真实的话?”我拨了下铃铛。

她“嗯”了一声,却没有像平常那样点头。

“那准备好听完后,讨厌我吧。”我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我,杀,了,他。”我一字一句地说着,喉咙没有振动。

闻蓝看着我的嘴型,没有我想象中吃惊:“火是你放的?”

“是意外,”我轻轻地说,“但他向我求助的时候,我没有及时帮他,他死掉了。”

眼前浮现出林志勇防盗窗前那张惊恐的脸,他大声朝我喊道:“快打119,打119啊!”

我的手里拿着林志勇的手机和帮他买的一瓶白酒。我看着火苗在怪物的身后升起,浓烟从窗户里飘出来,我竟然像看天上美丽的云朵那样看呆了。

他是伤害大家的怪物,我不想救他。

“桐桐。”他用陌生的称呼叫着我。之前他都是叫我“赔钱货”的。

火焰离他越来越近,他那副怪物的身躯渐渐变成了人类的模样,那时我感到慌张,感到害怕,我意识到:我在杀死一个人类。我疯了似地打开手机,夹在胳膊底下的酒瓶甩在地上。我拨打了火警电话,跟渐渐聚集的人们一起望着扒着防盗窗的人类林志勇。

消防车不一会就来了,他们上了楼,破开门,然后救护车到了,担架抬着披着白布的林志勇出来,那时候他已经是尸体了。

“晚一点,要是再早几秒,人就不会窒息了。”

这一次,当他们把林志勇称作“人”的时候,我的内心没有反驳。我的内心被其他的重量给压垮了。

林志勇的身体几乎全烧焦了。白布底下,是一个残损的人类的形状。为什么,那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在死去时竟会如此安详了?他又是为什么,会在生命结束的时候,又变回了人类的样子呢?他是在惩罚我吧,他提醒着我,我夺去的那条生命,并非是怪物的,而是人类的。

“闻蓝,吃掉怪物的怪物,会死掉;吃掉人类的人类,还会活下去。那么,吃掉他的我,能看到怪物的我,又是什么呢?我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呢?”我看着光秃秃的地面,将问号落在地上。

“如果他最后没有变成人类,你还会给火警打电话吗?”闻蓝没有回答我,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我……不会。因为身为怪物的他总是伤害我们。”

“变成人类之后,他就不再是之前那个伤害你们的家伙了吗?”闻蓝又问。

“不。”

“那你做了不同的选择又是因为什么呢?”闻蓝又抛出一个问题,她盯着我的眼睛。

“因为没有办法看着人类在自己面前死去——因为怜悯,愧疚和罪孽感。”寒风不停地钻进我的嘴巴,我感觉吐出来的话语搀着冰粒。

“就算他伤害了你们,”闻蓝顿了顿,说,“你也觉得夺走他的生命是更严重的罪过,是吗?”

“是,”我点头,“我没有权利夺走别人的生命。”

“可是,他不是这样看待你们的生命的吧。如果他也尊重你们的生命,会怜悯,会愧疚,会有罪孽感——”闻蓝吸了一口气,“就不会伤害你们。”

“可我……”

“在怪物世界,怪物吃了怪物或是人类,就会马上死掉,代价是立即发生的,没有时间与更复杂的因果,也就不会有你说的这些复杂的情感。吃掉别的怪物或人类的行为是不分‘严重’和‘更严重’的,” 闻蓝又讲起了怪物世界的准则,“所以,就当做是他吃了你们,死掉了吧。”

“可这不是怪物世界。”我不能满足于这样的逻辑。

“既然怪物能变得像人类,又有什么大差别呢?”闻蓝道。

差别可大了去了。

我知道,她在试图用怪物世界的逻辑减轻我内心的负罪感。然而,我对她无法完全认同。

火焰又在我的眼前燃起,他们将他推进火化炉的那天,我的影子落在那具身体上面。他们将它一点点往里推。炉子里的火焰“轰”地一下燃起,就像那天一样。站在火焰里的他,望着我的眼神,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那火焰好像一下子将我给吞噬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身边是大人们的哭泣。妈妈搂着我,哭得撕心裂肺,甚至比被他打得哭出声时还要痛苦。奶奶搂住我的另一个肩膀,叫着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勇啊,你要她们娘俩怎么办啊?

可我的眼角被火焰的温度炙烤得生疼,我哭不出来。我看着痛苦的妈妈,突然意识到,原本期望的自由,或许只是虚幻的泡影。火焰烧着烧着,天就不知不觉阴下来了,我闻着烧焦的味道,一恍神,才发现,我的影子不见了。

是落在了他的身体上,被推到炉子里一并烧掉了吗?

很快,大雪就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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