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林桐在第一次同我述说秘密时，心里就憋了更多悲伤的事。随着对她的了解逐渐加深，我渐渐猜测她那种疏离感来自于何处：是失去了亲人？是隐藏了凶手的信息？还是对两年前目击的案情的悲伤、愧疚与自责？
可是，林桐从来没提起过自己的父亲是怪物的事，也从未讲起过他对她们母女俩造成的伤害。直到我听到她混乱地描述着那些场景，我才意识到：如果是在怪物世界，这只怪物一定会因为这频繁的“吃人”行为死过无数次。
“警……警察……”一定有出路的，我想着人类世界的法律。
“没有报警。”林桐摇头。
“为什么？”我不解。我一直以为，报警是人类世界最可靠的的保护途径，为什么林桐她们不报警呢？
“因为他是怪物。”林桐回答。
“为什么？怪物伤害人类就不能够获得惩罚了吗？这里可是人类世界。”我不理解。
“他是怪物，要是我们报警，他会更严厉地打我们。”林桐解释道。
“就不能逃走吗？”
林桐无奈地看着我，她什么话都没说。接着，她讲述起影子在火化炉前消失不见的事。
“原来吃影子的怪物，也会将自己埋在火焰里啊。”听林桐描述完，我说道。
“我不知道。”林桐看着我，两眼有些失神。
“总会有办法的，等下周一，就出太阳了。”我安慰道。
“什么办法？坐在将我的影子埋起来的地方——那堆火里面？”林桐叹了口气。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而且，不一定是在火炉里，也许在火炉边，一柞婆也会有——”我急切地说，希望她能打起精神。
“闻蓝，这里不是怪物世界。”林桐咬着嘴唇说。
“可是——”我看着她的脸皱了起来。
“这不是怪物世界啊——”她嘴唇颤抖着，又掉下了眼泪，“这是人类世界，是——如果妈妈知道，一定会恨我吧，她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应当负起责任的人，就是我。”
“火灾并不是你引起的啊。”我再次强调了这个事实。
“可是，可是，如果我早点报警，火就不会烧得这么厉害，我们就不会赔这么多钱，就不会——”林桐低着头，眼泪落在地上。
“就算早一点救援，他也未必会活下来，”我说道，“就算他活下来了，如果他继续像之前那样伤害你们，你会后悔当初报了警吗？”
她的目光仍落在地面上，零碎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庞，她的脑袋，看上去就像是一颗将要往地面坠落的果实。
“会后悔。可是——”
人类的怜悯、愧疚、悔恨、恐惧真是别扭啊。
“如果是我，他伤害了我，那我一定要反击回去。既然他不会因为‘吃怪物/吃人类’的禁忌而死去，那我会给他代价，哪怕我也会付出自己的代价。”
“与他同归于尽？”林桐满是不可置信的语气。
“怪物世界的法则，本来就是这样的。吃怪物的怪物，被怪物吃的怪物，都只有死亡的命运。”我认真地解释。
“至于吗？为了惩罚伤害自己的怪物，就毁了自己的生命？”
“我是说，不要因为他的死那么有负担。”我试图用怪物世界的逻辑安慰林桐，不知道她是否理解了。
“谢谢你，闻蓝，”林桐轻轻地说，“可是，我没办法完全说服自己。我不能把这件事一直埋在心里。我，想去自首。”
“可是，你答应带我去姥姥家过年的。”我看着她的肩膀沉了下去。
她没回应，而是说：“你可以帮我照顾妈妈吗？”
“我想跟你去姥姥家，”我又重复了一遍，“你知道我最讨厌撒谎了，你得说话算数。”
“好吧，”她抬起头来，有些无奈，“那我们回来之后，你可以帮我照顾妈妈吗？”
“我不会照顾人类。我，我还有很多过敏的东西，”我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我……还有尖牙和利爪，会放各种奇奇怪怪的光波……会把病床给掀翻，把大楼给推倒，把……把……学校给掀翻……我……”
“什么嘛？”林桐破涕为笑，“怎么把这些刻板印象全往自己身上扣啊？闻蓝，你做怪物的骨气呢？”
“我是怪物啊，会把人类全部消灭掉，所以——照顾阿姨什么的，我肯定不行的。”我拼命地摇头，摇着摇着，眼泪掉出来了。
“闻蓝，你听着，我做了这个决定，是因为我不想把这个秘密埋一辈子，”林桐认真地看着我，“如果我不坦白，心就会一直发霉下去。如果心发霉得厉害，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了。”
我听着林桐的话，想着很久之前闻霞给我读过的一本书。书里的主人公杀了人，偷了钱，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最终，他坦白了自己的罪行，接受了法庭的审判。
我突然理解起了她的心情。
当她终于得到她所期待的审判时，她的影子会回来吗？我望着林桐认真地表情，想着这样遥远的事。
她从书包里掏出几张草稿纸，让我擦手上的车油。手上的黑色在纸上蹭得乱糟糟的，我把纸丢到路边的垃圾桶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丢掉了。
我们路过小超市，正巧方叔叔在门外扫垃圾，他抬头，见是我们：“今天放学这么早啊。”
“嗯，刚考完期末考试，放寒假了。”我回答道。
“放寒假好好玩玩。”他一边将簸箕里的垃圾倒进门口的纸箱里，一边说道。
“嗯，叔叔，”我又问，“方阿姨在老家怎么样啊？打电话了吗？”
“发微信了，说今天炸了萝卜丸子和豆腐，看着就香，等会我给你们看看啊。”他急着放下手里的扫帚和簸箕。
“啊，不用不用，她没事就好。”我摆摆手。
“才走几天，这么想方阿姨啊？”方叔叔笑。
这时，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了，是一首声嘶力竭的歌。
“哟，叔叔先去接电话了。”方叔叔掀开门帘，溜了进去。
“要不要去我家看书？”我提议。
“好啊。”林桐爽快地答应了。
“你不怕凶手再回来？”我将垂到车轮上的书包带缠了几圈，塞回到车筐里。
“如果是那个姐姐的话，我觉得她不会伤害我们。现在方阿姨不在，威胁她的那个家伙应该不会再在这里出现了吧。”林桐说道。
我们挑了几本书，寒假的时候带到林桐姥姥家看。林桐说，可以先把书放在榆荣超市的寄存柜里，等走的时候去取。
“说起来，那个姐姐做了管理寄存柜的工作，才有了那个柜子的使用权吧？如果她一直不来上班的话，柜子会不会被超市给收回去呢？”我想起了这件事。
“超市的工作人员有专门放东西的地方，大家基本都会在那里放，嗯，空间还算可以。我妈带我去过。除了这个之外，别的地方要存放东西，得专门申请，”林桐说道，“小柜子可能不会有什么人在意吧。”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会不会那个姐姐也被凶手给威胁了？她一直不出现，会不会——”
我们从未这样猜测过。之前，只当是她不愿告诉我们真相，逃避我们才消失不见的。
林桐紧张地看着我：“她既然有那本书，可能那天见过凶手。凶手不会放过她的。”
“要不还是，报警吧？”我的捏紧了手心。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开锁的声音。
我们屏住呼吸听了一会，直到门重重地关上。
“阿姨不是在老家吗？”林桐张大眼睛看着我，“还有别人会去她家吗？”
我摇摇头：“就她一个人，方叔叔也不常来。”
林桐无声地点头。她将手里的书捏在怀里，耳朵贴在了墙壁上。我也悄悄地把耳朵放在了墙壁上倾听。
一切好像静止了，无奈的是，墙壁很厚，什么都听不到。
“出去吗？还是再等一会？”林桐用手比划着，无声地说。
我指了指地板。
于是我们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我打了个哈欠，林桐开始接着翻手里的书，屋里的光线不算强烈，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看进去了。我倚着墙壁，不知不觉睡着了。
突然，是门拉扯的“吱呀”声，脚步杂乱，有人在拍打墙壁，接着，又一声剧烈的关门声响起。我猛然惊醒，看着快要将手指抠进书里的林桐，我们不约而同地将头往门的方向偏去。
我的心跳地飞快，攥紧了拳头。
“怎么办？”我动了动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
“别出去。”我读出了林桐的口型。
我们坐直身子，屏气倾听着，虽然，除了楼下人们聊天的声音，我们什么都听不到。窗外的天依然亮着，然而这个小小的房间仍然像个洞穴，只有靠近窗户的位置是亮堂的。窗外的人们，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了吗？
我甚至有一瞬间希望，窗子外没有防盗网，这样我们就可以从窗户逃出去。
“快跑出去怎么样？”林桐拉了拉我的胳膊，低声说，“去方叔叔那确认情况，如果不妙，马上报警。”
我点点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也许我们的积极主动能够改变些什么。
林桐放下了手里的书，我们深深吸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从来没有哪一次，走到门口的路途这样漫长。林桐趴在猫眼上，看了会，比了个“OK”的手势，我贴在门上的手拨开了门锁，而后我俩小心翼翼地闪出门外——就差最后一步——我将钥匙插在门上，拧动了起来。
“咔哒，咔哒……”
突然，“咔哒”声跳到了我们身后，身后的门打开了。我没敢回头，手捏紧钥匙，不知是该把它拔出来，还是装作刚回到家将它反向转动。
只思索了片刻，我选择了后者。于是我流着汗的手指企图快速地转动钥匙，然而，林桐扯了我的胳膊一下，突然间，她吐出一声痛苦的叹息：“为什么？”
林桐这么聪明，不可能不明白我的用意。她的这句话，显然是对身后的人说的。身后的门迅速拉动，林桐竟然冲了过去，我的身体随着她的运动往侧边一倾，手里的钥匙顺势转离了锁孔。门缝里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林桐拉着门上的把手，试图阻止那人关门，我虽然对现在的状况一无所知，还是下意识地跟她一起拉了起来。
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个重，一个轻快，伴随着大人和小孩的对话声。应该是楼上的小朋友幼儿园放学了。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里的人似乎有些心急，将门扯得更用力了。我们死死不放，让他不能够挪动分毫，那人反倒突然松了劲，放开了手。
“胆子大就进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说。
我犹豫了：不会……
林桐却迫不及待地打开门，走了进去，她拉着我的胳膊，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眉头有点皱皱的。我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林桐的手。
熟悉的家具映入眼帘，紧接着，是一股异样的气味，一股我从来都没有闻到过的味道。这种陌生感让我感到不安，我紧张地将视线往前探去——差点昏厥——地上是一摊红色上面躺着一个人的身体，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刀。我靠近林桐的肩膀，不敢看地上那人的脸，但是，她的打扮已经让我认出了她——是方阿姨。悲伤、愤怒和恐惧涌上了我的心头，我看着那个领我们进屋的人转过身来——
“为什么——”我发出了跟林桐看到她时同样的疑问。
是那个把书还给林桐的姐姐。她还是扎着马尾辫，只不过，辫子比上次低了一些，脸也比之前憔悴了，唯有她的眼神是明亮的，然而在那眼神深处却又蕴含着悲伤。她脸上溅着血，穿着黑色的大衣，手上戴着蓝色塑胶手套，上面沾着红色的血迹。
我的身体一阵哆嗦，不知该进还是退。
她见我们似乎是害怕了，拎起沙发上铺的毯子盖在了她的身上。
“郑奶奶也是你杀的？？”林桐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凉。
“不是，”她冷静地说，一只手指了指地上，“是她。”
我一阵晕眩。怎么可能是方阿姨？她那么和蔼可亲，那么乐于助人，她……
“所以你是为了复仇？”林桐问。
她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为什么？只要报警，把她的事跟警察说就好了，”林桐激动地说着，她的肩膀渐渐颤抖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我下意识地觉得，只有怪物才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然而，她却是一个人类。
“我试过了，没有结果，”她的语气有些疲惫，“我会去自首，把一切都告诉大家。
“你会死。”林桐悲伤地说。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她坦然地说着，身体却有些颤抖。
“你是奶奶的什么人？她的孙女吗？”我试探着问道。其实奶奶到底有没有孙女，我根本就不知道。
“算是旧相识吧。”她的回答让我一下子想到了闻霞。
闻霞从来没跟我提起过她。
“你认不认得奶奶另外的朋友？”我忍不住问。
她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似乎因为惊讶抖动了一下：“对不起。我不知道。”
“那天，你有没有在现场看见其他的人？”我又问。
她没说话。林桐拉了拉我的胳膊。
“警察应该要来了，”她露出遗憾的表情，“本来想最后走走透透气，结果你们来了，我只能坐警车去派出所了。”
“还不走么？再留下，会被警察叔叔带去说话的哦。”她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姐姐。”我喊道。
“叫姐姐也没用，快回去写作业吧，可别像姐姐这样。”她往门口走，这是人类常用的“送客”姿势。
“姐姐安慰我的时候，总是会说些轻松的话，加上一个拖长、又有点卷起来的‘哦’字，”我几步赶上她，鼻子酸酸的，“是你吧，闻霞。”
她没答话，也没有转身，半晌，她终于说道：“小孩，认错人了。”
“为什么你会变成人类？你一直不回家，就是为了报仇这件事吧？”我去拉她的手，就像之前无数次一样，“我差点都认不出你了。”
她猛地抽走了手——那是一只人类的手，上面带着沾着血渍的手套。
“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诶，小屁孩，别烦我，杀人犯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哦。”她恶狠狠地说，说到最后慢了下来，她在有意识地让末尾的“哦”字显得不那么像她。
远远的警笛响起。她打开了门：“出去”
“最后一个问题，”林桐走上前，“无论你是不是闻蓝她要找的——你是因为要杀人，所以才从人类变成了怪物，还是因为杀了她而变成了怪物呢？”
后来，我才弄清楚林桐的意思，也才知道，她现在又成了怪物的模样，只不过，我看不到。
她笑：“你说我杀人？她——并不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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