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蓝,好久不见。
我到了人类世界,才开始练着写字。人类的沟通真是麻烦啊——不过,看看我练字的成果吧,怎么样?不丑吧?
明明好久不见,我却连你的名字都不肯叫,装作不认识你的样子,真是个差劲的姐姐啊。
不过,你也是一副不认得我的样子啊。不过,你不是装的吧,是你根本就认不出变成人类的我了。
在人类世界遇到你,我一点也不惊讶,因为我早猜到,我失踪之后,你应该会帮家里承担到人类世界归还物品的工作吧。就算交到人类朋友,也是正常的事。
然而,我后来发现,那个跟你在一起的孩子就是那个丢了书的孩子时,我突然不安了起来:你难道是来找我的下落的吗?
果然,你急切地询问着我的事情,你将问题抛给我,希望我能够给你一个答案。那时,我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我在心里对你许诺:我会给你一个答案的。但是,不是现在。等我做完那件事,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我的妹妹。可我的内心有时又很矛盾:我真的要把自己要做的可怕的事告诉你吗?这会不会给你带来负担和悲伤呢?如果照着这样的想法思考下去,我希望你永远都不知道真相。
可是,我不能够。因为,我不能剥夺你知道真相的权利。如果我还是含混地模糊着自己的存在,未来的你,也许会在那早已没有我的世界上,继续寻找着我的下落吧。
两年了,你长大了很多,目光也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更执著,更像一个大怪物了。
爸爸妈妈还好吗?
妈妈一定气坏了吧,爸爸有没有哭?
你看我,明明知道无法收到你的回复了,还要问你这样的问题。之前我们还一起讨论过人类世界这样有来无回的“客套”,明明我说我最最讨厌这种语言了,现在却不知不觉在给你的信里用上了。喂,别气得把纸给撕掉啊。
你来人类世界的学校读书了,对吗?我们之前的幻想果然成真了。学校怎么样?好不好玩?那些科目你会过敏吗?我也进过几次学校,广播站放的音乐好像没有书上写得那么好听,不过,操场上那些运动器械挺好玩的。
你是住在学校宿舍吗?跟同学们一起生活还适应吗?你怎么跟他们解释“有不能吃的食物”这件事的?今年下雪的时候,一定品尝了新鲜的雪地吧,小舟一定羡慕死你了。对啦,小舟不会也在下雪那天过来找你玩了吧?
在人类世界,终于可以尽情看书了,一定乐坏了吧,有没有看到什么好玩的?对了,xx公园旁边有个书市,那里的书很多(还有专门卖怪物书的摊位,是一个骑三轮车的老奶奶卖的),而且很便宜,我有时候会去那里找书看,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对了,说到买书钱,你在人类世界做了什么工作?发传单一中午能有几十块呢。餐馆的话,闻着丰盛食物的味道,我有些头晕,你啊,应该过敏反应更严重吧。而且,餐馆的人会邀请你一起吃东西,简直太可怕了,我几个理由翻来覆去地用,没的用了,只好去找别的工作了。去文具店啊,水果店啊,倒是没那么头晕,不过,有时候人也挺多的。想想,还是看柜子这样不用出声的职业适合我啊。虽然有时候得去给抽奖区的姐姐帮忙,但是,大多数时候还是清闲的。
咱们怪物吃饭用不上钱,也不用很努力工作。
不过,攒学费应该有点辛苦吧。以后还会在人类世界待下去吗?像我们之前开的玩笑那样,去读人类的大学?你想学什么专业?还是“人类大学的人类学”吗哈哈?这两年,你的想法是不是变了?
小蓝,虽然你不知道我变成人类的方法,但是,你应该能猜得到我变成人类的原因吧?
因为,身为怪物的我们,是无法真正复仇的。如果在两年前,我没有抑制住内心的冲动,扑向了那个怪物,那么,躺在现场的,就会是三具尸体。
我并不是怕死,而是,我不甘心未将真相公之于众,就闭上眼睛。至少,让我晚点死吧。我祈求。
后来,我试图向人类的有关机构求助,然而,上诉一次又一次被驳回,我意识到:我只有变成人类,对那只怪物实施复仇这一条路了。于是,我寻找变成人类的方法。我甚至读了很多跟人类学有关的书,又去电脑上搜索,然而,没有找到任何怪物变成人类有关的信息。
我想过回到怪物世界,向前辈们寻求帮助。然而,我也清楚地明白:一旦回去了,很有可能再也无法来到人类世界了。于是,我放弃了这个念头。
直到,有一天,我在路上遇到了乌九。我没有写错字,也没有因为过敏而产生“类酒醉思维混乱”,没错,就是那个“乌九”——那个咬住了阿澄的一只耳朵,死掉的乌九。
他的模样是一个人类的男人,所以,当他在路上叫出我的名字,又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时,我简直以为我是产生幻听了。
那是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声音,那并不是乌九的声音,那个声音又问:“那本《空鸥岛》你看完了吗?”
如果是你,你一定也会起鸡皮疙瘩的吧。因为,《空鸥岛》,就是阿澄当时从我们那抢去撕坏的书。乌九就是因为这个,才咬住了阿澄的耳朵。
阿澄和乌九死后,那本支离破碎的书我们只读了一次,是在他们打架的那片空地上读的,读完之后,我们便将它丢到了炉子里——那是我们唯一一本主动烧掉的书。
我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类真的是乌九。
乌九说,怪物世界的我们都被骗了,吃掉怪物的怪物并不会真正死去,而是会瞬移到另外的地点变成人类。
原来,怪物们说的“因为吃掉怪物而死去”的“死”,指的不过是在怪物世界死去罢了。
“那被吃掉的阿澄呢?”我问他。
他摇摇头,说了不知道。
乌九到了人类世界后,一直跟着一个木匠学木工,马上就要出师了。他就在挥年路的铺子里,他说下次去,他送我个自己做的椅子。你有空的话,可以去看看他,要是他还想起来椅子这回事,你就替我给收了吧。至于他要是问我去了哪儿嘛,就说回怪物世界了吧。
跟乌九告别后,我每时每刻都在思考变成人类这件事。凶手本身就是怪物,所以,如果我去直接攻击凶手,也会变成人类,但是我有点担心,因为那个杀死了郑奶奶的怪物,跟我们不一样,而更接近于人类,她竟然在吃人后毫发无损。也许,她的抵抗力也会变得像人类一样。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比如我无法一下子杀死她,而我又瞬移到了别的地方),就糟糕了。所以,思索再三,我决定更稳妥地行动:先变成人类,再去找她复仇。要完成第一步,我必须得去吃怪物。可是,选什么样的怪物是个大问题:我必须得选个让怪物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咬一口的怪物才行。于是,从那以后,我每天的日常除了偶尔的兼职,就是到大街上去溜达,寻找合适的怪物。有时候,等一下午,也见不着一个怪物,更别提让人生恨的怪物了。
我也曾想过:要不要先回到怪物世界,去吃那里的怪物?怪物世界的怪物多,要找讨厌的怪物也容易得多。可是,一想起回去,就要面对爸妈的唠叨,如果他们又听到我吃了怪物“毙命”的事,一定会受到更大的打击吧。于是,我忍住了回家的念头,在人类的街道上日复一日地寻找着猎物。
终于,我在一个居民区遇到了一只“完美”的怪物。多亏了他那天没有拉窗帘,我才能在路过时瞧见他挥舞的爪子。他咆哮,他怒吼,他高举着东西狠狠摔下。
第二天,仍是这样,这只怪物似乎永远都不知道疲惫,那时候我才看清,窗子里还有一个人类,她躲闪着,却不敢尖叫,怪物的爪子朝着她的身体狠狠挥下。第三天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一个小一点的人类的身影,她拉着怪物的手臂,而后被一脚踢倒。
这只怪物,也是吃人而不会死去的类型。跟那个凶手一样。
每一天,我都将蹲守的时间往前移一点,期待能够在楼下遇到他,这样,我就能快速给他一拳,然后趁他还未反击时瞬移到别的地方,变成人类。
又过了两天,我终于在楼下碰见了他,他手里夹着香烟,我飞快地冲过去打了他一拳,不料,他反应很迅速,手一挡,我的拳头落在了他的手腕上,他的手腕开始抖了起来,指尖的香烟掉落在地上。他一边咒骂着,一边气愤地踩着烟头,另一只手挥拳冲我而来,我一闪——便到了另一个地方。我左看右看自己的身体,欣喜地发现:我果然变成了人类。我沉浸在喜悦中,觉得心和身体都飘了起来。这时,我突然又想起了那只怪物和那两个无助的人类——我打那只怪物的一拳,大部分是出于自己想变成人类的私心。可是,我不能对见到的伤害漠不关心,我得帮帮她们。想到马上就要到那怪物发怒的时间了,于是,我打了报警电话,说明了那只怪物所在的地址有危险发生。我有意夸张了事情的严重性:“再不来,可能有人要死了。”
而后,我拖着获得新生的身体走在大街上,往怪物男人的住所走去——我想看看,警察究竟有没有到。
那栋居民楼一片混乱,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穿着制服的人们从楼里往车里走,看着这些眼前的景象,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报错了警,我将“110”的最后一个数字拨成了“9”。我打的是火警电话。巧的是,怪物的屋子果真发生了火灾。好在我打得并不及时,消防人员把怪物给救出来时,他已经死掉了。
生平第一次,我感受到了“双喜临门”的滋味。
我感到自己离最后的目标越来越近了,我将计划做了无数次,一旦把书还给那个女孩,我就开始实施最后的复仇。
我开始更频繁地往她的家门口放恐吓信——忘了说,从两年前开始,我就时不时地往她家门口放恐吓信。我知道,她不敢报警,因为她心里有罪。即便法律没有找她的麻烦,她还是有点怕我。
小蓝,我没想到,在这之前,我还能够跟你见一面。在与你重逢之前,我只当我在怪物世界外死掉了,这样,我才能放心地告诉自己——爸妈、还有你一定也都以为我死掉了吧。既然是死掉了,就不会再有挂念。
如果,我不写这封信向你坦白,你永远都不知道,其实我就在你身边吧。
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告诉爸妈任何跟我有关的事?——这也是有来无往的问句,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吗?
小蓝,当我们在怪物世界阅读着人类的书籍时,从来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吧。我似乎是掉入了某个故事的缝隙,在里面走了很久很久,我变得越来越像人类,痛苦,悲伤,无助,仇恨,愤怒,孤独,茫然……我越来越难以说清楚自己的情绪,它们混杂在一起,像是雪地上面盖了一层又一层脚印,渐渐不分彼此。小蓝,我曾经想过,如果我真的是掉入了某个故事的缝隙里,会不会有一天,当你读起那个故事的时候,能够在书页间将我给打捞起来呢?
说起来,我们好久没有一起读故事了。这封信,就当是,我们最后一次共同阅读的故事吧。感谢文字这种工具,让我能够把这些话说给你听。因为,若是我在你面前,可能还是会踌躇吧——这种做法真是越来越像人类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至今还没有弄清楚。但是,我现在已经无法再溺爱我的好奇心了,如果不快点实施最后的计划,我会受不了的。这件事情是:那个凶手,还有那个在火灾中死去的怪物,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明明外表跟我们差不多,但是,其他地方跟人类几乎完全一样。他们住在人类的居所里,没有严格的食物限制,不通过回收物品而满足温饱,不会因为吃人而失去生命……他们,就好像更高级的我们一样——可是,之前在怪物世界,从来都没有怪物提到过这样的存在。
难道,他们是因为人类世界的环境而存在的进化体吗?
人类里的那些怪物形象,是不是基于这类怪物而描绘的呢?
如果,能够在这封信里选出唯一一个有来有往的问题,我希望是这一个。
无论在哪个世界,都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自私的好奇的,姐姐
果然是闻霞的性格,每当你严肃、悲伤的时候,她总会突然搬来轻松一点的东西,转移你的注意力。比如,这次她想要探求的与那些怪物有关的“答案”。
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感到十分好奇的事。虽然,小舟已经告诉我了一些长辈们的看法,但是,没有怪物说起这些问题的答案:那些怪物就是怎么变成了这样似乎“更高级” 的存在?他们跟人类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在我的眼里,他们仍是人类呢?为什么林桐和闻霞都能够看到他们的怪物模样呢?
想要弄清楚这件事,我必须得回去一趟,问个明白才行。
万一真的有一丝一毫的机会,我想把问题的答案带给闻霞。
把这个决定告诉林桐之后,我又跟她讲了闻霞变成人类的故事。我告诉她,也许在她之前,闻霞已经拨打了火灾电话,除了闻霞,也可能还有在场的别人。所以,她也许无需对父亲的死抱有如此大的愧疚感。
林桐愣了一下。“是嘛。”她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没有告诉她,怪物被打中手腕、烟头落在地上的细节。他大概是因为手腕的不适,才在室内将香烟不小心抖落,引发了火灾吧。
“回怪物世界,还会回来吗?”林桐扭头问我。
“会的。”我点点头。
终于,这几天一直处在低气压中的我们,开始了第一次有来有往的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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