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我失去了侄女晓虹。
三年前,我失去了丈夫老邓。
两年前,我失去自己的影子。
现在,我将失去自己的生命。
当冰冷的水果刀抵向我胸口的瞬间,我一下子想起了郑老太身上的那把刀。
无数次梦魇,我想要将那把刀给拔出来,然而无济于事。我常常被一股力量拽到她的身体深处,我自己融化为了刀柄,向她的骨骼间探去,成为她死去的身体的一部分。
其实,在杀死她的那一刻,我的一部分也被自己给杀死了。
我像那孩子那么大年纪的时候,已经在工厂里了,先是在纺织厂织布,换了几个纺织厂,然后又去了电子厂装音箱。在电子厂的第二年,我认识了老乡老邓,他人老实憨厚,偶尔还很幽默,我们坠入了爱河,一起又换了两次厂。三年后,我们结婚了。老邓说,这几年攒了些钱,我们回老家做个小生意吧。于是,我们开了个小商店,虽然没在电子厂挣得多,但好在轻松安稳。婚后,我们曾有过一个男孩,然而,不幸流掉了。方宇和明娟偶尔带晓虹来店里玩,晓虹很乖,我们给她糖吃,她总是不要。“牙齿会坏。”她总是这么认真地说。
老邓看着晓虹说:“要是有个像晓虹这么可爱的孩子就好了。”
“想要女孩了?”我问。
“还是男孩,”他摇头,“不然交代不了我爸妈。”
“哦。”
后来,晓虹突然就病倒了。我再也没怀孕过。
“我妈说,晓虹的魂可能会附在我们的孩子身上。”老邓说。
“那怎么办?”我紧张地问。
老邓没说,但后来,我就明白了他的办法。——他竟然早就去找了别的女人——这件事,他家里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后来,老邓死掉了。那天,他去看买的新房,不料运沙车倾翻,他被埋在了沙子里,跟其他两名工人一块死掉了。
房产公司怕有纠纷,于是要免房主的房贷,然而,发现老邓的名字并不在业主名单上,一查,才得知老邓是给一个女人买的房,房产证上写的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那时候,为老邓的死痛哭的我才知道,原来这新房并非是他给我的惊喜,而是给另一个女人的礼物。而那女人给他的礼物,是一个哭得响亮的儿子。
那女人孝顺,立言那房子建好后,就带着老邓的爸妈住进去,老两口喜笑颜开,纷纷表示儿子虽然死了,但还有孙子,天伦之乐还在后面呢。
知道真相的我,不愿再给老邓哭丧。人们拉住我:“使不得啊,坏了传统。你还是他名义上的老婆。”
我还是逃了。以前只在电视剧里见过逃婚,没想到,现实中,我竟然逃了葬礼。为什么,电视剧里从来没有“逃葬礼”这样的事?为什么他们都说“死者为大”?为什么死者犯了错,就要被谅解?他爹的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折磨活着的人?
我转卖了他给我的唯一财产——那间狭窄的商店,在十公里以外又开了一家,就这样,我在一个新的环境里开始了新的生活。我把自己的过去捂得死死的,不肯告诉任何人。方宇像之前一样,偶尔来店里帮我的忙,别的时候就去跑出租车。
我搬到了商店附近住,房子只比我跟老邓租住的房子小一点,但是租金却少很多。据说,是因为之前这里死过人,闹过鬼。鬼吗?鬼有人可怕?我不在意,于是住了下来。
邻居是个独居的老太。她生活简朴,但是从不吝啬,经常分享东西给我,我推脱不掉,于是收着,下次再给她回礼,就这样,一来一回,也就渐渐熟识了。她见我只有三十岁的样子,问我有没有找对象,准不准备结婚。我说我没打算。她说,怎么能没打算呢,等年纪大了,再找,就不好找了,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以为她只是像其他人那样劝我,只得陪着笑脸敷衍着。不料,说了几天,她话锋一转:“我有个儿子,介绍你们认识啊。”
我拒绝了。然而她自作主张地提前跟儿子打好了招呼。孟德先跟老邓差不多大,气质却完全不同。他在房地产行业上班,看上去精明而儒雅。
见他进了门,我就警觉地要走,没想到,他也是一脸懵:“妈,你干什么啊?不是说不要给我操心了吗?”
“你的大事,怎么能不操心?”郑老太发出了笑声。
孟德先无奈,但还是礼貌地跟我打了招呼,留了我的联系方式,说之前旁边一直没人住,现在我搬过来了,要是母亲有什么事,联系我比较方便。
我理解儿女的心情,毕竟,我也不放心自己的父母,走的时候,也要跟邻居嘱托几声的。
几个月后,孟德先给我打了电话,说有事找我。他要请我吃饭,边吃饭边说,我拒绝了,我说,我忙得很,一周七天都要在店里,走不开。他说,那我去找你,有事情要麻烦你,因为不好意思,所以才一定要请你吃饭的。
那天下午,他来了,给我带了一兜甜点。我无功不受禄,让他先别往桌上放,说说有什么事要求我帮忙。他说,看到好多孤独死的新闻,担心母亲万一出什么事,他跟姐姐都在外地,赶不过来,所以,他想留一把备用钥匙给我,如果几天不见她的母亲,又叫不开门的话,希望我能够去看一看。
我觉得这毕竟是私人住宅,是不是不太妥当。
“我都跟我妈说好了。她很喜欢你,恨不得你去看她呢。”
我收好钥匙,答应了。
不过,郑老太精神还好,备用钥匙我一次都没用上。
在那之后,孟德先时不时就找我聊天,大多从母亲聊起,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我身上。他幽默而有礼貌,跟他聊天很轻松,我看店的时候觉得闲,正好用来打发时间。我也能感觉到,他对我有点意思。但是,我对开始一段新的恋情婚姻没什么期待,所以,跟他的界线还是划得很清晰。他多次约我出去,我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郑老太家的桌上摆起了书,我好奇,她不是不识字吗?她解释说:“前几天收了堆废品,去废品站卖掉了,结果,昨天,那卖废品的小姑娘又带了一堆废品过来,问我有几本书看了没有,我说都卖了啊,她气得翻白眼。我说我不识字,她说‘竟然还有人不认识字?’哈哈哈,没办法,我只能把书给拿回来了……她说下次读给我呢。”
后来,房间里的书越来越多,渐渐桌子上放不下了,就堆在窗户底下,越堆越高,快要赶上窗台了。
“那姑娘经常来吗?”我打量着屋里的书。
“是啊,几天就来一次。”郑老太喜悦地说。她现在爱书如命,连传单册子也要拿去读,而不是放到屁股底下坐。
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提到的那个女孩。我开始怀疑,郑老太是不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
观察了几天,我拨通了孟德先的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她说:“你谁啊?我是孟德先的老婆。”话筒里传来一个女孩撒娇的声音:“妈妈,妈妈,我要电话话,电话话~”
我一下子全明白了,昔日的情景在我的眼前浮现。
那个女人,简直就是过去的我。
我挂断了电话。
郑老太是因为精神出了问题,所以要把我介绍给已婚有女儿的孟德先做对象吗?我决心去问个明白。
送货时,我路过了老邓出事时的工地,一辆运沙车恰好往里面开,一旁的沙地上,似乎埋着什么东西。我想起被沙子掩埋的老邓,忍不住停了车,去看那是什么。将那东西拽出来时没有想象中费力,我渐渐看清了那是一本书,我抖了抖上面的沙子,发现那是一本讲鬼怪的书。那本书的封面已经破烂不堪了,我恍然想起了房间的茶几底下压的书皮,大小正合适,于是,我回去就拿出针线和胶水,给书装上了新书皮。
鬼比人可怕。
不知怎么,我想把这本书送给郑老太。我打算这次带给她的东西,又多了一样。其他两样是水果刀和橡胶手套——上次看她削水果的刀已经锈了,还有洗碗的橡胶手套也脏得不成样子了。
我把书用店里剩的塑料包装纸包起来,又把刀和手套塞进包里,往郑老太家走。方宇中午喝的酒差不多醒了,我嘱咐了他几句,他嗯嗯哼哼地应着。
我把东西递给郑老太,她像往常一样一边说着“麻烦你了”,一边接过去。她将书打开,盯着封面看了看,似乎读不出来是什么字,她笑,把书放到窗台下的书堆上。然后,她又去拆手套和刀子的包装。
她一边拆,我一边问她:“孟德先结婚了,你知道吗?”
她装作没听见。
我又重复了一遍:“孟德先结婚了,还有孩子——你把他介绍给我,什么意思?”
“处对象嘛,还能什么意思。”她抬起头,将手套放在手上比划了一下。
“你把已经结婚的儿子给我处对象?”我生气她竟然知道孟德先的情况。
“结了又怎么样?那女的又生不出儿子,肚子里那个还是姑娘。”她认真地说。
“你自己不也是个姑娘?”我咬着牙说。
“怎么跟老的说话呢?别给脸不要脸。我也有兄弟,懂吗?儿女双全才——”
我拎起橡胶手套,往她的脸上抽了一下,她气得直喘气。
“行,儿女双全完了,我再把你儿子给克死。你不是一直问我怎么不结婚吗?因为我结一个克一个哈哈哈哈,来吧。”我挑衅地说。
“原来你是这么个不要脸的,贱人!你才该死!”她骂道,一只手去抓桌上的刀子。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了。
我竟然因此而鼓足了勇气,我一边把攥在手里的手套戴在手上,一边朝门口走:“行,您拿着刀子,别动,我去把门开开,让进来的人看看——”
她突然抓着刀子扑向了我。敲门声越来越剧烈。
我反身夺去她手上的刀子。到底她还是老了,我夺去她手里的刀子时,就跟抢走她手上的擀面杖一样轻松。
“来人啊,杀人——”她尖叫了起来,被我一只手捂住。
我毫不犹豫地把刀子插入了她的胸口。她像只风干的面团,硬邦邦地倒在了地上。
我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激动,我盯着她狰狞的脸看了一会,收走了桌上的所有包装袋,将它们卷起来,塞进我的口袋里。然后,我听见声响从窗户的方向传来,回过神时,一个女孩身上沾了血迹,正愤怒地盯着我。她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身体却踌躇着,没有往前走,而是反身又从窗子离开了。
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真的有个女孩,会时不时来郑老太家,给她读书。
女孩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惊讶和愤怒——她不是因为害怕才离开的。
那女孩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因为那女孩的目光,我的内心突然有了一丝愧疚。我不禁想: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个珍视她的女孩存在,我会不会放下手中的刀子?
可是,已经太晚了。
她走之后,我清理掉了所有能够清理的东西,弄出翻箱倒柜的痕迹,也离开了。
我摘下手套,把带着血迹的衣服放到洗衣机里,洗了好几遍手,按下洗衣机的启动键后,我又回到了店里。
方宇在店门口抽烟,烟味混杂着酒气:“刚才有个小姑娘从店门前走,跟虹一样,大眼睛,可机灵了。她问路啊,问了卖水果的姐,说谢谢的时候,头轻轻一点,真像虹啊。要是我刚才没在里面坐着,她是不是可能问的就是我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少抽点。我去送货了。”
有几单比较远,正合我的心意,我真是想离那间屋子越远越好。
晚上,我又故意理货到很晚才回去。
那天,月亮高悬在天上,我却惊讶地发现:我的影子不见了。
是丢在了什么地方吗?我回忆着今天一天的经历——早上的时候,影子明明还在的。后来就没怎么注意了。难道是——掉在了那个捡书的沙堆里吗?我的想法越来越离谱,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难道我捡起来的那本书是什么不祥的东西——还是,在杀她的时候——影子也被刀给一并斩断了吗?难道,谋杀者斩断死者与这个世界的脐带的同时,也要失去同影子的联系吗?那个女孩愤怒的眼神在我的眼前闪烁——难道,我的影子是被她那仇恨的目光给咬断的?
她,应该不会放过我吧。
楼洞里静悄悄的,声控灯怎么踩都亮不起来。
我掏出手机,按开屏幕照明,我想着那具躺在黑暗中的尸体——她家的窗子没有关,月光应该能够照进来吧。
人们会在什么时候发现她死去了呢?我一边拧动钥匙,一边想。
孟德先有时一个星期来一次,有时一个月来一次,她的两个女儿呢,偶尔才能见一次。
也许,她被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腐烂了。她的窗子连防盗网都没有,也许鸟会飞进来,啄她的身体,还会在她的屋子里落很多鸟屎。也许,野猫也会爬进来,用她的沙发磨爪子,那些堆在地上的白菜自然满足不了野猫的胃口,她那散发着血腥味的尸体才是它们喜欢的食物。也许,还会有孢子种子飘进来,也许她的尸体上会开出诡异的花。只需一场夏日暴雨,窗前的那些书都会被淋湿,它们将同它们的主人一起腐烂,像是某种陪葬品。
我也曾想过,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也会孤独死掉。可现在的我对郑老太没有任何怜悯,我反倒是担心起那个女孩来了。
我不怕她去跟别人讲看到我杀死了郑老太,如果她报警的话,我并不会逃跑。我会接受审讯,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袒露那天发生的一切。将那个死去的女人以及她的儿子扭曲的想法给揭露。如果听到这些,那个女孩会失望吗?毕竟,她看起来是一位那么和蔼的、慈祥的、善解人意的、疼爱后辈的奶奶。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睡了没多久,又惊醒了。我静静地听着黑暗中的声音,确认了那些只是蝉鸣和鸟叫,才又安心地躺下。可是,躺下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下午,我在送货的时候,突然接到了孟德先的电话。他有些焦急:“我一直打不通我妈的电话,你可以帮我去看看她吗?”
“我现在在路上,有点忙,货挺多,走不开。”我说。
“没事,我也快到了,那你先忙,”他体贴地说,“对了,你昨天打电话了?有事?”
“没,拨错了,”我解释道,“昨天也是一直送货,忙晕了。”
“那我就不打扰了,你注意安全啊。还有,路上挺晒的,带个帽子。”他关心道。
“好,谢谢。”我挂了电话。
孟德先要回来了。我紧张了起来。倒不是因为事情暴露感到害怕,而是期待着他质问我时,我能够无愧地反击。
我送完了所有货,回到店里时,方宇正站在门口跟麻辣烫馆的老板尤刚抽烟。一见到我,他瞪大了眼睛:“你旁边那屋出大事了!”
“死人了!”肉铺的老板的声音浑厚。
我张大嘴巴“啊”了一声,从电动车上下来。
“老太太被人给捅死了,那叫一个惨啊。”尤刚做了个挥刀的动作——是他拿漏勺烫菜的架势。
“谁捅的?”我问。
“不知道呢,还在查。阿然,你晚上别送货了,要是害怕,就跟松姐她们去住吧。实在不行,回老家歇几天。”方宇吐出一口烟圈。
“我都有点害怕,”尤刚将烟头甩在地上,“听说你住的那儿,之前也出过事?”
“没事,我命硬。”我说。
“命硬?这老太太命不硬?风水啊,不能不信啊。妹,改天我找人给看看。你还是换个地方住吧。”尤刚热心地说。
“哪里有这么便宜?”
“还图便宜呢?命都没了。那老太太啊,也是抠抠搜搜一辈子——”尤刚继续评论道,“要真是入室抢劫,那小偷也亏,抢不到几个钱,还得判个死刑。”
我本以为警察不会放过我,没想到,他们只对我进行了简单的问询,对我的供词没有丝毫怀疑。
几天后,郑老太的葬礼在小区里举办,我跟许多不得不哭的人们凑着热闹。郑老太的大女儿没有回来,据说是刚动了个手术,在医院来不了。更多的人指责,是她故意找借口不来,不孝啊,真不孝。还是“养儿防老”啊。人们喋喋议论不休。
我看见了孟德先夫妻和他们的女儿。她的女儿头上扎着白色的头巾,对周围的一切都很好奇,她审视着围观的人们,一个仪式跪得慢了,孟德先就气得踢了她一脚,她哇哇大哭了起来。
方宇事后跟我骂:“狗东西,他不疼女儿,我来养。”
葬礼之后,我开始收到打印的恐吓信,我猜测是那个女孩做的。她去派出所告发了我吗?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事情大概过去了半个月,我收到了孟德先的电话,我会错了意:“是不是房子要出租?我把备用钥匙还给你。”
不料,他单刀直入地问:“人是你杀的,对吧?”
“什么?”
“我没有告诉警方你有备用钥匙的事。”他平静地说。
“所以呢?”
“我喜欢你。”
“滚!”我挂了电话。
“你想坐牢吗?”他发来信息。
“如果我去坐牢,我会把你们母子俩龌龊的事全都说出来。”我不怕,反向威胁了他。
“呵。那走着瞧。”他之前的礼貌和儒雅荡然无存。
他并没有将我的事给揭露,相反,我猜想,他也在尽力不让这件事给闹大。也许那女孩在告发我的过程中,便受到了他的阻碍?
半年后,一个转到附近初中就读的中学生搬到了隔壁。我提醒孟德先把窗子给封住,防止再出什么意外。
我把备用钥匙再一次还给他,他没接:“丢了吧。”
我没丢。我不敢丢任何东西。之前的橡胶手套和包装袋,我也都留在上锁的抽屉里。
闻蓝胆子很大,对屋里死过人并不害怕,她甚至好奇地问了我好多关于案子和死者的事。我只能支支吾吾地解释,解释不清的地方,干脆就给她看报纸上的报道。
闻蓝捡到门外的恐吓信,也会好奇地问我,我只好跟她解释:“是小孩搞的恶作剧。”
她信了,没再说什么。她一直以为恐吓信是别人对自己搞的恶作剧,其实,那天风将信吹动到了她的门口,只是个巧合。
不过,我因此获得了一点轻松。
闻蓝的家人不在身边,好像是在外地工作。她没有手机,常借我的手机给孟德先打电话,每次借完,她都会坚持帮我做些家务事:扫地、拖地、擦桌子、剥蚕豆……她的房租也是拜托我和方宇帮忙交的。她给我们现金,我们用手机帮她转账。闻蓝是我遇到过的最坚强的孩子,她的学费竟然也是自己假期打工去赚的。偶尔,我问她:“不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吗?”她摇头。
我曾想过,她会不会是离家出走的小孩,可是她看上去,又是那么乖巧,完全不像是跟别人起过冲突。
我发自内心地想照顾她。然而,她很独立,我每次叫她来吃饭,她也总是拒绝,说已经吃过了。我送东西给她,她也决不会收。方宇见了她,也忍不住拿店里的零食给她,她每次都会谢绝,可方宇每次都会坚持。
我把闻蓝当作自己的小孩,我时常想,自己杀死郑老太并不是一个坏决定,至少,上天把闻蓝带到了我身边。
如果闻蓝知道我是个杀人犯,一定会逃开吧?也许,善良的她会像那个站在窗前的女孩那样,用愤怒而惊讶的目光注视着我。她会怕我吗?
我发现:自己并不怕 法律的审判,而是怕人的审判,我怕审判过后她们会对世界失去希望,我怕她们将绝望视为世界的本来面目——像许多时候的我一样。
孟德先还是时不时给我发信息:“宇哥说想明年翻新店面,我这正好有闲钱,借你们啊,不要利息。”
我没回复。
“抚恤金,你应得的。”
我没忍住,骂了一句“滚!”
原来,他的恶毒是不分对象的。哪怕是他的母亲。
他不肯把我交给法律,就是为了能够这样持续地捉弄我吧。
我曾想过搬走,但是,我放心不下闻蓝。要是走,我也想带着闻蓝一起走。
“阿姨带你去住更好的房子,你想不想?”我曾问她。
她摇头,坚定地说:“我就要住在这里。”
“为什么啊?”
“因为……嗯,这里书很多。”她眨着眼睛说。
“我们把书搬走不就好了?阿姨还可以给你买新的书——”我使尽力气劝说这个孩子。
“不,我想住在这里。”她还是坚持道。
也许,等她再大一些,比如上了更远一点的高中,她的想法也会改变。就算高中不行,还有大学。我只要守护闻蓝到那个时候——
可是,能到那个时候吗?
也许,某一天,警笛就会在楼下响起。也许,某一天,那个复仇的女孩就会找上门来。
——终于,这一天到来了。
我有一种预感。就像两年前,我有预感,自己可能会杀害郑老太一样——所以我下意识地将手套戴在了手上。
这种预感产生后,我立马就买了当天回老家的票。给爸妈买了几身新衣裳,帮家里提前备好年货后,我又回到了群青路。
唯一一次,我经过小商店时,没有进去看方宇有没有喝酒。回老家之前,我已经向他嘱咐过:我不在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照顾小蓝,少喝酒,少抽烟。我走过熟悉的街道,不再跟那些不屑交往的人寒暄客套,而那些彼此重视的朋友叫住我时,我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道别,而加快了步伐。
我上了楼,刚进门换了鞋,就听见了敲门声。我在猫眼里看到了两年前的那张脸——她长大了很多。我打开门,像是迎接一个约定好时间来玩的朋友。她指了指隔壁的门,我紧张地拍了拍墙壁。我希望她不要在意隔壁现在住了谁,我担心她会伤害闻蓝。
她凝视着我,将我推进屋里,重重地关上了门。她准备了水果刀,还有我那天戴的那种蓝色的橡胶手套。
“你不必这样,”我盯着她手里的刀子,“我会自己死。”
她“哼”了一声。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杀了她吗?”我问她。
“什么理由都不能伤害别人。”她像是某种虔诚的信徒。
“她想让我给她已经结了婚的儿子生儿子。”我说。
“所以你杀了她?”她惊讶地问,“她只是‘想’,她根本就没有真正伤害你。夺去她的生命的,是你。”
“呵,”我笑了,“这种不见血的伤害,就不算伤害了么?”
她哑然了。
“你真的要替她报仇吗?”我问她,“如果你再大一点,她可能也会对你说出同样的话。”
“不可能,”她摇头,“她是个善良的人。”
“人不是用一个词就能概括的。你看到的,只是她的一面。”
“我已经决定好了。我从看见你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我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她的目光还是那样倔强。
“可你不必为我的死付出代价。”我趁她不注意,夺走了她手里的刀子。
我退后了几步:“不尊重我的是她,骂我的是她,最先拿起刀子想要杀了我的也是她,她为这些付出了代价——”
“等等,是她先要伤害你的?”女孩愣了一下。
“我也会为我杀害她这件事付出代价——我会去自首,还是,你想让我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握紧刀子。
她惊讶地看着我。
“如果我选择后面这种方式,你会把我说的这些,告诉大家吗?还是,你只会说明‘我杀了她’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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