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晴天雪

天气预报总是报不准,明明说这周就晴天,结果,这周过了一半,还不见晴天的迹象。

妈妈已经可以下床走了,虽然走得很慢,但是不用人搀扶也不会跌倒了。我出去取快递的工夫,她就从床上踱到了洗手间的马桶上。我在洗手间门口对她隔门喊话:“妈,来的快递我拆了啊。”

她“啊”了一声,紧接着是匆忙扯卫生纸的声音。

我用指甲钳拆开了方形的快递袋,几下拨开了外面的塑料包装袋,里面——竟然是一本书。而且,还是我丢的那本。只不过,是另外一个出版社的版本。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妈妈从厕所里挪出来,看到我手里的书,甩了甩胳膊:“哦,那天你一直盯着这本书看,我就想,你应该,挺想读的吧。”

“谢谢妈妈,谢谢西边出来的太阳。”我心满意足地搂住她的胳膊。

“啊,要谢就谢医院太无聊了吧,无聊的时候,我也读了几本书,觉得要是自己早点读到就好了。所以,我干嘛总是限制你呢,”她慢慢走回床边,“我给你太多压力了。还有,火灾的案子,我觉得必须得有个说法,所以一直逼问你凶手……我……”

“妈。”我扶她坐到床上。

“只有做不好大人的人,才会把那么多压力转移到孩子身上。”我第一次见她这么懊恼。

“妈,我觉得,我也快变成大人了。”

“小孩,说什么大话。”她笑出了眼泪。

我抱住了她,我们的拥抱,跟那天在火葬场时她给我的那个拥抱不一样,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浓烈的痛苦,没有对命运的怨,而我心里压抑的歉疚与悲伤也早已消散。

病房里住进了一个因为滑冰而骨折的小孩,他的胳膊被缠得像粽子,吊在胸前,反而觉得很新奇,一点也不沮丧。疼的时候,他也会呲牙,但是嘴巴一会就变成了笑的嘴巴。他用另一只手做作业,书写的时候,粽子胳膊就搭在桌子上——对了,他有个小桌子,可以架在床上。他叫它“埃菲尔桌塔”。写完作业,他的妈妈就把手机支放在桌子上,放动画片给他看,他看的时候,就像写作业的时候一样认真,眼睛一眨也不眨,可爱极了。

闻蓝来找我玩的时候,他问我们:“你们两个是不是双胞胎啊。”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摇头。

他试图把屏幕转过来给我们看,然而手机倒在了被子上,他指着屏幕上的怪兽说:“看,这两个怪兽就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

不怪他,我其实也很脸盲。我第一眼见到这孩子的时候,还以为是于峰——缩小版的于峰。

巧的是,在这之后,我真的在路上又见到了于峰。他拄着拐,一只脚跳着,倚到一棵树上,朝我挥了挥手。

“林桐,你还好吗?”他还是像之前那么热情。

我把祁老师教训何小龙的事告诉了他,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真的啊?”

我认真地点点头,他于是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肚子疼,于是双手环抱着树,很是滑稽。

我说:“何小龙应该赔你医药费的。”

他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等我也像你老师那样,练得一身武艺,去找他算账!”

“可是,就算你没有练一身武艺,他欺负你也是事实啊!”我为他打抱不平。

“是诶。”于峰点点头。

然后,他说起了别的事。

“林桐,我爸我妈打电话说,过年之后,就把我接到他们俩打工的地方,让我在那里上学。我一直想着走之前见你一面就好了,没想到,正巧在路上碰到了。”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我有些吃惊,但还是轻松地祝愿:“到新学校啊,在那可不要再被欺负了。”

“嗯,我会向祁老师看齐的!”他鼓足干劲地说。

我突然意识到,于峰走后,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于是,我忍不住问他:“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啊?”

“长大后啊,太远了,想这干嘛?”他抬头望了望雪白的树枝。

“你想想吧,不然你长大后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样了。”我鼓励他。

“那好,”他“嘿嘿”一笑,思索了起来,“嗯……跟爸妈一样,在厂里打工吧。管吃管住,又有工资拿,多好。”

“哪好了?”我用鞋尖轻轻蹭了蹭树干,“我要是打工,我妈得打死我。”

“你妈这么狠啊。”他夸张地睁大眼睛,嘴巴成了“O”形。

“她跟,嗯,她之前也在厂里。”

“哦。”

“于峰,你要好好学习,别打工,别打同学——嗯,打何小龙这样的坏同学可以。”我认真地说。

“你不会是我们班主任附身了吧?”于峰笑,“对了,你有手机没?加个联系方式呗。”

“我妈妈的手机,不常用。”我无奈地摇头。

“那我寄信给你好了,寄到你有手机的那天,”他爽快地说,“还能收集新城市的邮戳,多酷!”

同于峰告别后,我跟闻蓝在榆荣超市门口碰面了。她的怀里抱着一摞书,快要高过她的额头了,我赶紧接过来。

“这么多,柜子会不会装不下啊?”我有些担心。

“没事,应该装得下!”她在书后面摆出自信的笑脸。

果然,书一本不落地进了柜子,外面还多出半柞宽的缝隙——我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要是再多出半柞——”

“就能找一柞婆了。”闻蓝也将手伸进去比划。

“算了,寒假这些书应该够看。”我关上了柜门,柜子里传来“当”的一声响。

我突然想到,之前看过的某个故事。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一个像柜子这样的空间,可能能够通往另一个空间。如果是这样的话,关上柜子时,我们的书可能已经掉到别的空间里了。”

闻蓝出神地听我讲着,她突然问道:“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事,你希望这些书会掉到哪里呢?”

当然是……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有着共同的答案。

——掉落到闻霞所在的那方格子里吧,掉落到她的手心里吧。她会在某个白天,或是在某盏灯下读起它们,而后,她会想起生命中那些遥远的事——它们发生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就像书里的故事一样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书里面,有像她一样有些偏执、却又诚实勇敢的人,有像方阿姨一样悲伤而不屈的人,有像郑奶奶一样既善良又恶毒的人,也有,像我跟闻蓝这样的人。——可是,当我们想起自己的时候,却常常搞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怪物。

闻蓝曾提起过,姐姐在读故事时,经常把这样一句话挂在嘴边:“只用一个词语去概括一个人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做到了,那就是不诚实。”

走出超市,我忍不住向闻蓝问了之前问于峰的问题:“闻蓝,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律师,”她毫不犹豫地说,“你呢?”

“我想成为,”我眨了下眼睛,“怪物学家。”

闻蓝惊讶又惊喜地看着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类想成为怪物学家呢。”

“我可不是一般的人类,我可以看到怪物,而且,还有怪物看不到的怪物哦。”我有些得意地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对“能看到怪物”这件事不再感到痛苦与悲伤,而是有点骄傲了?

“嗯,确实是个很大的优势呢。”闻蓝轻轻拍了拍掌心。

“那要很努力才能考上怪物世界的大学呢。”她又接着说道。

“你也要为考上人类世界的法律系而加油吧。”

“那,一起加油!”

“嗯!”

话音刚落,宁静的天空中突然抖了一下,旋下来许多灰尘似的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细小的雪粒。

“不是说今天会晴天的吗?”闻蓝撅了噘嘴。

“天气预报嘛,总是有报不准的时候啦,”我安慰她道,“到人类世界这么久了,还没适应这一点吗?”

“哎,走吧。”她跨上自行车,朝我回头。

我拨了下铃铛,我俩又一前一后地行驶在了路上。雪粒飘在我们的身上,轻得就像是风,她们滚落到还未融化的积雪上,很快就看不出哪些是年长的雪,哪些是新鲜的雪了。

闻蓝曾说,骑车时,一脚一脚踩出去的空气,连缀在一起,就像是车子透明的、流动的翅膀。我们忽远忽近,翅膀彼此交叠,扫着半空中的雪粒,往天上飞去。

没有影子的时候,这就是我们透明的影子。

我盯着闻蓝的背影,渐渐地,仿佛一点点看到她的翅膀亮了起来。我刚惊讶没多久,闻蓝就回过头来,她兴奋地指着天上,全然忘记了自己不会单手骑车的事,她扶着摇摇晃晃的车把,伸向天空的那只手却还是没有放下。

“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林桐,天真的晴了!”她快活地喊道。

就在我们的正前方,一丝光芒正划破苍白的天幕。雪没有停,雪粒还在不知疲倦地飞舞着。然而,漫长的阴天终于要结束了。冬天,还没有过去,但我已经不再害怕春天了。

我看着闻蓝的翅膀一点点变亮,等到太阳完全从裂缝里钻出来时,她的影子“咚”地一声,跳到了地上,变成了它原本的颜色。

而我不必回头,就知道,我那丢失的影子,也已经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按响车铃,像是一条鱼吐出一长串泡泡,没错,我们就像是两条鱼,向着明亮的、未知的海面游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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