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直到刚才,我们被村民口口声声喊做“杀人犯”的时候,韩教授仍然认为,他那一台举世无双的“打印机”能够拯救这片土地。
2333年秋末冬初,一个本应平平常常的日子。雨丝濛濛,像细密的针尖刺进肌肤里,夹杂着一星半点的雪花。雪花落到地上时,就融进村头沟壑那些泡着畜粪的脏水里,搅成一滩泥泞。腐朽的气味顺着鼻尖,一直冲到天灵里去。
像往常一样,我裹着盔甲般的大衣,从这草木稀疏的山岭极目望去,四下里尽是一片苍莽浑厚的黄,山壑像是掌心的纹路,天地在静默中面面相觑,仿佛永恒的平行时空,永无交界。
风从山里趟过,会发出长长的啸声,而脚下高低错落的窑洞和土坯房,此时就蜷缩在坡角摇摇欲坠。木门的枢纽早就接近腐朽了,门板一下下拍击在破门框上,四下里回荡着令人心惊的声响。
一个个山穴高低错落,看起来像是野兽住的,洞口拦道破烂的木门窗,就是当地的一间间民宅了。门口夯实的黄土平台上撂着水桶、扫帚、断腿的椅子和几行凌乱的脚印。有时门洞里会探出一两张黝黑的脸,破毡帽护着脑门,他们咒骂着掸掸肩膀上的土,用破布就泥水糊着墙壁上的裂缝。佝偻的老妇木讷地坐在门口,山核桃皮似的肌肤和山壁模糊成一团,一起慢慢风化。
高堡村是我们这个时代,P区最典型的那种原始村落——闭塞,贫瘠,毫无生气。作为“平衡计划”项目组的核心成员,为了给村民盖房,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足足半年。
然而,村民们对我们这些专程来扶贫的科学家们,“欢迎”的方式是十分出乎意料的。
锈镐头“呼”地一声,划出一道弧线,兜头抡下来时,我想也不想地扑了上去,伸手就去捂那打印主机的核心构件——我到底急昏了头,忘了自己只是个瘦巴巴的姑娘,只凭一双手,就敢拦那铁打的镐头。
我低估了一个庄稼汉子的两膀子力气。砸断骨头时发出一声脆闷的响,过电似的疼蹿向我的脑仁。那动手砸机器的汉子也呆住了,镐头一抬,就带出一片飞溅的血肉。一旁,晖姐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响彻我的耳膜,那个中年妇女裹着一顶自己亲手织的毛线帽子,黄瘦的脸上全无血色,两条深深的法令纹和嘴角一起耷拉着,双手死死抱住太阳穴,看上去快要昏倒了——她是韩教授的办公室助理,平时只负责倒倒茶,报报销,材料归档的杂事。把她弄来这种棘手的项目,着实是难为了她。
我们团队是专门为近期做的一组村落组建的,之前足有十一个人,虽然科研经费紧张,但初期由于韩教授的名气,总算是干劲十足。然而开始现场驻扎以后,这两个月来一个接一个地打了退堂鼓,最后连管办公室的晖姐也不得不调来顶上凑数。韩教授向来不强人所难,他们既找借口请假,那也就批了由得他们去。
最后两天,团队里只剩下我,晖姐和高博士三人。晖姐向来听话,让来就老老实实地来,虽然帮不上什么项目上的忙,每日倒可以管管后勤。高师兄戴着副金丝眼镜,平日满嘴的豪言壮语,责任担当,科研理想,胸脯拍得震天响,结果今天早上一出了事,他的博士论文进度就立刻告了急,嚷着韩教授有急事要他回去,一完事就立刻回来“和我们共度难关”,便一溜烟没了人影。
被一锄头砸瘪的机械臂倏然停下了,僵在打印了三分之二的承重墙体上,机械臂下端喷头还拖着半干未干的一道混凝土,湿答答地顺着墙面流淌。
黄土岭上,被简陋的窑洞映衬着,我们临时设在山岗的基地,简直就像是另一个时空的造物——三层楼高的打印主机耸立在一片荒芜中,像一头俯卧的银色巨兽,披着濛濛的雨,外壳泛出银亮的金属色泽。
打印机共有12个机械臂,是由作为智能核心的打印主机操纵的,灵活得就像手指。当启动时,它们可以依照全数字化工作流,以主机为原点,依三坐标前后上下灵活移动,均匀喷射出特别配制的速干混凝土与界面剂,层层累积,直接进行基础与墙体的原位打印。
钢筋、结构、隔热层、保温层,甚至于装潢饰面,水暖电等等功能性管网,乃至于增加墙体韧性的特殊纤维,以及一系列复杂的智能化设施,都会依照立体像素式植入特定的材料元素,一体化成型——就像数百年前,在毛衣中以不同颜色的毛线编织入花纹那样。
这一套技术早在三百年前已经被大致设想出来,然而真正克服壁垒,使之落地应用,却是我们韩教授这一生最重要、最自豪的研究突破。早在三十余年前,年仅二十出头他已凭借这一技术,跻身T区科研力量的核心。
这些年,项目组最精锐的成员,被他不断地派往这些贫瘠落后的土地,长年累月地驻扎。
按照预想,凭我们的4D打印建造技术,12个打印头依照写好的程序轨迹移动如飞,纵横编织,只需要三五天时间,就可以给这些简陋窑洞里的村民盖出设施齐全的住宅。住宅可以实时根据外界气温,将内部环境调节为最适宜的温度,还有可自动过滤的饮水。那样,他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上舒服的日子。
然而,这可能是韩教授一厢情愿的想法。
我看着手上深可见骨的血窟窿,心里反倒松快了许多,还舒了口气,用脏兮兮满是尘土的衣襟随便裹了裹——手坏了没事,老韩的机器没坏就行。
多半,其他人会觉得我这个家伙的脑子也许出了什么问题。
发现见了血,蜂拥着来砸机器的那群村民仍然没有罢手,我被他们卯足了力气推在一旁,那些壮硕汉子们三锄五镐下去,现场就只留下了一堆管线凌乱的废铁。
我脑中嗡地一声,血直接往脑门上涌——这可是真真正正地糟了糕,对于科研经费捉襟见肘的韩教授而言,每台机器上的一个小部件,都算做一件宝贝。
“小丫头子,让你们大老板来,给俺们一千万,今天这事就算私了了,你看怎么样?”
穿旧西装的精瘦小老头呸地一声,将烟屁股吐在地上,伸脚碾了碾。他半秃的、锃亮的脑门下,那双小小的,又十分有神的眼睛冷冷地、直勾勾地盯着我,面无表情的脸中间挂着一个硕大的鹰钩鼻子,底下是一张微微咧着的嘴,露出半口满是烟渍的黄牙。我认得他是高堡村的村长。
“大老板”这个称呼,用在一位科研经费常常捉襟见肘的老学者身上,显得十分荒谬。
虽然我偶尔也称他作“老板”,不过那是因为,这个称呼几百年来不仅被打工人所用,也常被硕博用于戏称自己亲爱的导师。
其他人会自然而然地认为,我这个看起来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姑娘,肯定是韩教授的雇员,或是他带的学生。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个非常顺理成章,丝毫不会引起怀疑的身份。
村长的话刚一落地,周围就立刻响起一片哄声。看热闹的村民已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披着脏烂的衣服,有的一脸木讷,有的拧着眉毛,也有的乜斜着眼笑。更多村民正趿拉着破鞋,从坍圮的土坯房里出来,踮着脚想看个明白。
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跌坐在我脚边,本来已经哭哑不做声了,听见村长说到“一千万”三个字,红彤彤的眼睛一下子变得精光锃亮,又扯开了嗓子,一声高过一声地干嚎——她边上躺着一具尸体,盖着破草席,只露出一只青紫的手,那大概是她的丈夫——就在昨晚,这个村民趁着天黑扯断了警戒线,私自摸进了我们的基地,当场被运作的机械臂砸中后脑,卷进机器没了气息。
我隐约听见他的邻里街坊小声议论说,那个村民摸进我们的基地,是看中了主机上的两根连杆,觉得卸回去垒猪圈很合适。
天明的时候,几个上山种地的村民比我们先一步发现了机器外伸着的两条腿,吓得连滚带爬去找村长报信。我们闻讯赶来,紧急破拆了价格不菲的精密机器试图救他,已经迟了。
听说出了人命,全村很快沸腾起来,十来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扛起镐子锄头,吆喝着就要来砸烂我们的机器。
“我看,不怎么样。”我听了村长的话,气急反笑,冲着他笑眯眯地道,“您又要私了?我们韩教授团队这些年,里里外外给村子建学校捐了多少钱?现在小学没有影,倒听说您儿子在T区买了新房。现在您村里出了人命,您这再一私了,怕是您的二儿子也要买房了吧?恭喜恭喜。”
村长仿佛被噎了一口,气急败坏地用蓄着长指甲的手指戳向我,“还,还T区的‘克学家’哩,要不要脸!”
晖姐已是满头冷汗,在边上一个劲地用胳膊肘捅咕我的腰。同在韩教授团队做事,她向来最瞧不惯我这强按更不低头的脾气。然而我虽然平时风风火火,却并不是做事不过脑子的人。我之所以故意高声说话,就是存心要那些与村长一条心的村民彼此生出些内讧来,以便稳得住局面。
然而我偷眼打量一下四周,发现自己的盘算似乎落了空——那些村民依旧是一脸木讷,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大概在P区这个闭塞的村庄,他们早已习惯了以村长马首是瞻,一两句话根本动摇不得。
T区与P区的概念,已经存在了两百年。
就如前人预测过的那样,“国家”这个概念,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如今已经彻底瓦解,自2223年“蓝星协议”签署的那日起,就意味着从理论上而言,地球上所有的人同属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度,再没了国界之分。那时许多先驱者们精神振奋,希望可以将世界建设成“田园城市”的模样。
数百年前,一个名为埃比尼泽霍华德的城市学家,曾设想过一个名为“田园城市”的理论,即让人们实现城乡一体化的生活,把一切最生动活泼的城市生活的优点和美丽、愉快的乡村环境和谐地组合在一起。那意味着“田园城市”将是城和乡的结合体。在那个理想的乌托邦中,城市四周为农业用地所围绕;城市居民经常就近得到新鲜农产品的供应;田园城市的居民生活于此,工作于此。
然而,在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造后,现实的发展却是事与愿违:国界的消失,并非意味着真正的天下大同。
当一部分开拓者乘着机遇迅速发展的同时,是另一部分人迅速的衰落贫穷。最终,这个没有国家的世界开始了彻底的两极分化:
大都市彼此交融、聚集,最终融合扩大为被称为T区的高精尖区域,这里有最先进的科技,最奢侈的生活,最高素质的居民,往来不息。
而像高堡村这样的偏僻村落,却被狠狠抛下,倒退向贫穷与封闭。这些贫困的人为了生存也不得不抱团取暖。而这类困顿之地,则被统称为了P区。
并不是没有人试图改变这一现状。从近百年前,一批一批的T区志愿者、科学家就下到这些贫困闭塞的地方,想带他们跟上脚步,但不知是方法不对还是怎么,一切依然如故。冲突暴乱的新闻接二连三,许多精锐科学家,就这样牺牲在偏僻的山沟里。相比某些耸人听闻的事件,我的情况还不算最惨的。
渐渐地,“扶贫”成了T区人士唯恐避之不及的字眼。如今,几乎只剩我们韩教授带领的团队,还在一边被人骂着“傻瓜老顽固”,一边继续着被评价为“失心疯”的贫困地区振兴项目——“平衡计划”。
本来,最多还有三天,我们这些志愿者建造的第一批扶贫住宅,就会如期完成。按照蓝图,“平衡计划”第一阶段结束,瑟缩在窑洞和土坯房里的村民,就可以住上4d打印技术建造的住宅。这些民居无论是采光保温,还是供电、饮水、装饰,全按照与T区完全相同的标准。
其实,村民对我们的敌意和戒备,是早已有之的。在团队入驻高堡村的时候,角落里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就没有断过,一双双警惕嫉恨的眼睛,总是在暗戳戳地瞟着我们。
那些村民多半没读过什么书,基地那些复杂而高端的机器在他们眼中,只怕就像是神秘而莫测的魔鬼,哪天一个不高兴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吞掉他们。
我曾私下里跟韩教授讨论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明明我们是去帮助他们的,结果他们非但不领情,还要处处为难。
当时韩教授推了推眼镜,说了一个经典的“小狗见大狗首先汪汪叫”理论。那个理论就是字面意思——当一条小狗和一条大狗相遇时,首先狂吠的一般是小狗。为什么?因为恐惧,因为底气不足。
大概人性如此,处于弱势的一方往往是会率先发难的,他们会竭尽全力找到任何可以攻击你的借口,来满足虚头巴脑的虚荣心,来弥补缺失的底气。
我试图与村民交涉,然而周围的吵嚷声愈演愈烈,淹没了我势单力薄的声音。村长见状,悄悄给两边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两个壮汉一边一个拧住晖姐的胳膊,将她牢牢控制住。晖姐一个办公室文员,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吓得“哎呦妈耶”地叫嚷起来,不住哀求说自己就是打工赚钱的,家里还有老人孩子。
“小丫头子,让你们大老板快点来处理,你们管事儿的就先在我们这待着,什么时候给我们个准信儿,什么时候放人。”村长扫帚似的眉毛一挑,一手抱着胸,一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晖姐,眼睛里有一抹凶光。
我顿时明白过来——比起我,年纪较大,样子更稳重的晖姐,当然在村民们眼里更像个管事儿的。
“小诺,你快去想个法子啊,我不是负责的,什么也不知道。”晖姐哭丧着脸冲我喊,“可不能真让韩教授拿钱啊,上次那笔科研经费都投在这项目里,早见底了,欠区里的还没还上,老韩现在自己肉都舍不得吃,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这一拿钱,咱们团队就完蛋了啊.......”
其实平时的工作中,晖姐看我颇不顺眼,总爱横挑鼻子竖挑眼,使些小绊子。譬如,她给全办公室发自家带的点心,发了一圈连新来两礼拜的实习生都有,偏没有我的,问就是不小心漏掉了,时不时还跑去韩教授那里说我的小话——这多半是因为她年纪一把,还只能在办公室理理文件,而我看上去年纪轻轻,也没什么来历,却喜欢争前恐后,风风火火地在韩教授面前晃,颇失了她的面子。
然而,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一提的矛盾,何况,有许多实情是晖姐并不知晓的。在这档口,我首先想的是怎样保证晖姐的安危。
心念急转,我在一瞬间思考了许多种应对的策略。难不成告诉村长,晖姐不过是个办公室文员,而我才是“均衡计划”真正的幕后负责人?不,那绝对不可行——我顶着这一副年轻小丫头的模样,不要说村长不会相信,连项目组中除韩教授外任何成员,也绝不会相信。
但倘若真的任由那些野蛮的村民扣押晖姐,她恐怕是凶多吉少。
此时此刻,我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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