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血肉模糊的打印

混沌的黑暗不知持续了多久,又好像只有一刹那,于我而言,这两者似乎又没有什么区别。

我再度有意识时,耳畔是窸窸窣窣的电流声,以及精密机械运作的嗡嗡声,有闪烁的光斑在紧闭的眼前晃动。

又“回“到这了——老韩那间破实验室。我仰面朝天,保持着安静平躺的姿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熟悉的消毒水的气味让我感到安心,于是我把全身肌肉放松下来——虽然,它们多半正正七零八落、血肉模糊地,以半成品的状态摊在我身下的金属台上。

这时候,我听见外面低低的两声干咳。

条件反射般,我蹭地睁开眼皮,做好了严阵以待的准备。不用问,是韩教授来了。

这一睁眼,我先看见了自己白骨嶙峋的右手,纤细的尺骨和桡骨上黏着还处于半成品状态的骨膜与筋腱,一根纳米级的喷枪,正牵引着神经,小心翼翼地缝纫着。肌肉组织被喷枪慢慢喷射,覆盖住手掌骨头,许多和针尖差不多的副打印头也飞快地前后移动,将神经慢慢铺在鲜红的肌肉上,然后几只拇指粗的打印头挪过来,喷射出脂肪和皮肤,一行一行地覆盖在上面。

又是熟悉不过的一套流程——此时无数精密的打印头正拖着管线,围绕着我四下运行,喷射出各种有机物——它们在重新“打印”着我的躯体。

在学术界与建筑设计界,老韩以用他那台可以喷射出混凝土等无机物,一体化建造成型的技术而闻名遐迩,获奖无数。

然而,外界所不知道的是,老韩对于这套技术精度方面的延展,早已远远超出对外公开的程度——他甚至已经可以用秘密实验室里的这一台最特殊的机器,完整地“建造”出鲜活的人体。

而我,则是他应用这套技术的唯一一个对象。

假如,这种突破了目前科学研究边界的技术进步公开,老韩一定会成为载入史册,为后人树碑立传的传奇科学家,可是,不知是什么缘故,他选择将与这技术相关的一切,都封闭入这间科研中心最深处的秘密实验室中。

甚至,秘密实验室最深处还有一道以特殊神经信号为生物锁的暗门,永远地封闭着,这么多年来,甚至连我,以及韩教授本人,都没有能够尝试将它开启过,更无从知晓那背后究竟是什么。

老韩却仿佛对这一切看得云淡风轻,他说建筑就是凝固的生命,这是建筑师入门时候被教授的第一课。建筑与生命类似,也是将复杂功能整合,有机流动的统一体,因此,打印一栋建筑,与一个生命,除了机器硬件与运作精度方面的突破,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思想和记忆呢?”我曾经这样问过他。

“思想和记忆不过是一系列神经与递质信号的融合,只要能够完美地实时采样这种数据,建立以时间为变量的函数,再精确地复刻这个模型就可以——引入瞬间时间信号的函数,是3D打印向4D打印转变的一个突破。”

“那,灵魂呢?”

“没有灵魂这种东西,不存在。所有的一切都是物质,是物质就可以转化为数据,建立成模型,再原样复刻。”

韩教授是很固执的人,一旦建立了自己的思考体系,就没有人能够轻易质疑。

我其实还有更多问题想问他——譬如说,现在的程序设定是,当我达到死亡临界状态时,肉体就会被销毁,然后再实验室重新打印出来。那么——假如我没有达到临界死亡就被打印,或者说,一下子被打了两个,甚至是十个,一百个出来,那这个事儿究竟要怎么算呢?

不过现在,我没空继续多想老韩的那套理论,当务之急,还是把眼前的事应付好为上。

“我先不问了,你自己说吧,这次又是怎么回事?”韩教授早已站在了实验室的门外。他的声音低沉而厚重,因为上了年纪而沙哑。隔着实验室不透明的磨砂玻璃,我隐约看见了他清瘦挺拔的影子。

“就......就是这么回事呗,村民闹事,项目砸了,机器也毁了......”我讷讷地小声说。

“那你自己呢,怎么样了?”

“我......我一看情况不妙,逃又逃不走,就从悬崖上跳下来了呗......这样省事嘛。”

“这,这不是胡闹么!”

听我说到'省事'两个字,韩教授的语气立刻变得又气又急。我忙忙找补,嬉皮笑脸地道,“没事,反正,也不是很疼嘛。”

——然而,怎么可能不疼呢?

从相当于三十层楼高的悬崖摔下来,一下来个痛快的也罢了。偏偏我在半截被一块石头拦下来,在空中旋了几旋才到底。之后一天一夜,我就拖着碎了的头骨、肩胛骨和四肢趴在崖底,被山里的野狗撕扯,熬了十来个小时,才终于等到了死亡临界状态。

我的触觉,痛觉,以及对死亡的本能反应都和普通人一模一样,那种滋味,真是不堪回首。

所以,当我终于听见打印头运行的声音时,真是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就想说几声谢天谢地。

“死”了真好——这话除了我,大概没人说得出来。

掰着手指头数数,有记忆以来的这三四十年,我前前后后“死”了少说得有几十次,也算是行家了。前年为了替韩教授抢救一份忘了是什么的绝密资料,我被困在着火的实验室,活活烧死已经够惨绝人寰,想不到“死”这个事,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不过,对我来说,“死”却并非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我身体的全部数据,细微到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元素,甚至每一个神经元的电信号,都保存在韩教授的这间秘密实验室里。而我的记忆,也可以依靠安置在我太阳穴处的一个小型装置,随时与实验室进行云同步。当我达到常人死亡的临界状态时,我原本的肉身就会自动分解,而这间实验室里一整套器械则会随之启动,将我分毫不差地重新“打印”在这张金属台上。而我的记忆,会从云数据自动同步到身体,从我的主观感受看来,就好像熬啊熬啊终于熬到了死,失去意识后立马就在这间实验室的这张试验台上苏醒过来,就跟传送没什么区别。当然,这个过程偶尔也会出现点小意外,比如记忆数据部分丢失,信号不好来不及同步等等,可能就会造成我小规模的失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谁还没个脑子犯糊涂,忘带钥匙之类的时候?

我曾经给韩教授提意见,要是能把我设计改良一下,弄个不怕疼不怕死什么的多好?现在可好,我和正常人类从脚趾头到头发丝到神经元到细胞,每个原子都一模一样,要是受伤了,和普通人一样要命。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话我一开口,他的脸色就会变得极其难看,一口拒绝。

似乎,他因为什么不可动摇的原则,极力坚持我必须保持现在的样子。

不过这也不稀奇。韩教授的原则实在太多,每天早上都吃一样的东西,水杯放在同一个位置,衣服也永远不换样子,谁乱动了他跟谁急,跟这么个倔老头计较太费劲。

负责平衡计划,是我主动请缨的。媒体上那些扶贫项目科学家遇害惨死,贫富对立流血冲突的新闻我都看过。如果消弭贫富差距那么容易,也不会几百年了还是老样子,甚至愈演愈烈。

可是,和村里打交道、谈条件这种事情,我一定是当仁不让。毕竟,普通人死一次就真没了一条命,而我呢,不管死几次,都能在实验里,用4D技术再还原出来一个原封不动、一模一样的。如果韩教授的项目里不断有人出事,舆论一定会压垮他。

“你可以和他们好好谈。”韩教授听完我叙述的前因后果,沉默了好一会,"不论什么事,都要讲道理和规矩。"

“哎,那种地方哪有什么规矩。他们的地盘,别管什么原因,毕竟人是死在咱们的基地,他们有一万个理由胡搅蛮缠,真要解决起来恐怕麻烦得很,还不知道费多少事呢。不过嘛——嘿嘿,他们不是说咱们弄出了人命,要赔钱嘛,那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喽!”

我侃侃而谈,要不是手脚现在正血肉模糊地被打印,只怕就要手脚并用地比划上了:“这一下,该他们村里赔钱了。嘿嘿,他们这不是也把我跳崖逼“死”了嘛,村长现在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韩教授半晌没作声。尽管隔着不透明的磨砂玻璃,我还是能想象韩教授那张板成铁板一块的脸。

“以后,绝不许再这么做了,太危险。”韩教授叹了口气,语气终于和缓下来。

“哎呀,不用担心我嘛,”这万年老顽固竟也会关心人,听得我心中一阵暖洋洋,嘿嘿笑了起来。我随手抹抹手臂上残余的血迹,一面披衣坐起来,一面道“反正我这种‘东西’又不怕死。”

不知道是不是我说的“担心”两个字暴露了他的心思,韩教授一贯一丝不苟的语气中,竟露出几分的尴尬。然而他很快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模样,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道,“......我的意思是说,你每死一次,重新‘打印’要用的材料,都是要花钱的——实验室可没那么多经费给你糟蹋。”说罢,他就一振衣摆,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喂,关心人的话就非得拧巴着说吗,就不能说句好话?”我气急败坏地朝他的方向追着喊,然而“打印室”的门隔音效果极好,韩教授显然不可能听见,我只得喃喃自语骂了句“老顽固”。等腿脚上最后一块皮肤铺好,打印头归了位,确认没露出来肌肉或者骨头,我推开乱七八糟的管线与金属打印头,垂落双腿,一用力自己从打印台上跳了下来。

落地时有几分头晕目眩,险些没有站稳,稍稍一动四肢就像有上万只蚂蚁在爬一般。想是这身体虽然是4D打印技术重新恢复一新的,但毕竟之前受了重创,神经系统一时还适应不过来。然而我可顾不上什么休息,强忍着浑身的酸麻,套上旁边早预备好的衣服和白布袍子,又好好捋顺头发,对着金属墙的反光认真自照——至少别看着像个疯婆子,又该被老韩碎碎念了。

低头一看,身上的白袍子都是血,活像被人捅了一刀,我急忙用力搓了又搓——这身体打印的时候,别的程序都很精密,就是血液是液体,量又大,不好控制,容易弄得到处都是。

接下来该怎么办?大概只能去老韩办公室,当面检讨了,再好好商量一下项目后续的计划和对策。

我想要走出这间秘密实验室的门,然而刚刚被打印完成的手脚还有些不听使唤,不慎绊倒在一张金属台旁——一张和我方才被打印时躺的,完全一样,相互对称的金属台。

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上面躺着一个半透明人形。

那是个女孩模样的全息影像,又或许是个实体模型,甚至是个真人标本。然而几十年里我却从没有机会去伸手触摸过,因此并不知道那摸上去是什么材质,究竟是什么。

那影像,或者说模型,甚至是遗体或标本,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除了颜色稍浅,几乎就像是真人,二十出头的模样,五官清秀而标志,一头黑发,长长的睫毛微垂,鹅蛋脸,一点红唇,如在沉睡。

每一次在这间秘密实验室醒来,被重新打印,我都会重新看见她一次——大概,那就是我的打印范本。

众所周知,几百年前在纸上打印文件或图片,需要电脑里一模一样的文件。而现在打印房屋与设备,也需要事先完成参照建模。而打印人的躯体——比如我,参照的就是那个“女孩”的模型。

最终,打印完成,我的新身体会完全对称地躺在另一张金属床上。

因为记忆数据会实时更新,因此打印的过程在我本人看来,就像是晕过去又在实验室醒来,没什么特别的。

至于我的身体,重新打印时用的则是和这个“女孩”完全相同的原始数据,而不是实时更新的数据。我不知道这是技术不到家,还是韩教授出于什么考虑刻意为之的。

其实我的身体和普通人一模一样,也会正常生老病死。三十多年来,我的最高纪录是用一个身体连着活了八年,变成正常人三十来岁的模样。那会我发了誓要保持下去,结果去P区山区考察,遇着一场车祸。我光顾着扑上去护住韩教授,没一会,又在打印室醒过来,白干了,我气得差点没拆了实验室的门。

那次之后,我痛心疾首,后悔自己干嘛非要不要命地护住那么个老顽固。但是事到临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也来不及想地就扑上去了,就跟本能一样。

我总想变大几岁,好歹看着像个专家,而不是现在一个小丫头片子,但是只要“死”一次,就被打回原形——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算几岁,因为我能记得的最早记忆中,我就已经是如今看上去二十几岁的模样。

一个小丫头片子,成天跟着韩教授屁股后面转,总得有个说法。四十年来,韩教授从青年变成老人,为了不让人产生怀疑,我的身份也一变再变,从他的助手变成他的雇员,再变成他的学生。

而我现在公开的身份是:韩教授带的研究生,主修城乡规划学,同时也是“平衡计划”团队的实习生。

我也就像模像样地,一口一个老师地叫他。

好罢,既然现在老韩算是我的导师,我现在可得赶紧去汇报工作了。

我来到实验室专门的接驳口,启动了开关。

仓外的打印喷头立刻开始移动,对面那个漂浮的圆球,也完全对称地伸出了打印头。它们喷射出速干材料,凝固成半透明的固体,在空中慢慢划出弧线。

两半弧线形成剔透的廊桥,在空中汇合,天衣无缝。

我一路小跑,到了对面的那个圆球,双脚刚离开桥面,身后的连廊就开始滴落着融化。液体通通流到下面的槽里,沿着细细的沟槽流入收集罐,它们被储存起来,留待下一次的启动。

我们这科研基地位于T区的文教核心,规模大得惊人。这个浮空的金属圆球就是韩教授的办公室,简朴异常,藏在那些高低漂浮、像一个个巨大气泡的实验室中,显得微不足道。这间办公室是韩教授自己挑选的,原本,基地要把最大最齐全的一间分给他,被他拒绝了。

远处有不少基地的科学家,一身白褂,脚下踩着刚凝固的桥体,在那些巨大的气泡间凌空穿行,步履匆匆。

我开启接驳口,看看没人,忙躲了进去。韩教授的大部分学生和助手,都不知道我是个至少六十岁的仿生老怪物,都以为我就是个屁颠屁颠的研究生妹子,有的还给我递过情书。可别让这副血呼啦差的模样吓坏了他们。

“小诺!”一进办公室的门,就有个人影猛地窜了过来,把我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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