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那位于四十年前去世的故人

“小诺?你不是在项目上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刚打开办公室的门,就窜出来一个人影,倒把我吓了一跳。高师兄看上去显然也很惊讶,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又抿了抿油光光的小分头,干咳了一声,陪着笑,很殷勤地拉我进去坐下。

我想他这样的热情,是在为之前在高堡村“临阵脱逃”的事找补。但说实话,高师兄虽然是韩教授带的博士,在学术方面也还算有两把刷子,但是他当时若真的留下,也对付不了那些不讲理的村民,说不定还得把自己搭上——毕竟,他可是活生生的人,是真的有可能赔上自己的性命的。

并不像我。有时候,当一个人具备了死亡后可以随时“重开”的能力,就会自然而然地觉得,遇到任何危险时,应该由自己当仁不让,率先出马。

当然,也可能只有我这种冒失鬼才会这么觉得。

我试图将话题转开,可是高师兄却已经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你昨天不是还在高堡村的荒山上吗,这才过了半天,就回来了——好几百公里的路呢,之前我去都得搭车走三天三夜,那边简直就是未开化的蛮荒之地,要什么都没有,能达到音速的小型飞行器专线,我记得还没开通吧?”

“坐的是私人飞行器,就是快嘛哈哈哈。”我当然不能告诉他实话,只得干笑了几声,糊弄着说。

韩教授那间可以打印我身体的实验室,是绝对的秘密,哪怕高师兄已经算得上项目组的核心成员,仍然是对此毫不知情的。

“对了,听晖姐说你的手受伤了?我看看,我看看——”高师兄笑嘻嘻地,顺手就自然而然地拉过了我的右手。我抽了抽嘴角,假装拨弄头发,不着痕迹地把手抽了回来。虽然早不是几千年前的老封建年代,搞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但这么油腻地上来就动手动脚,也实在是不妥不妥。

其实,我老早就发现,这位同门师兄平常有事没事,总是在一旁暗戳戳地用眼角瞅我,又想尽了方法和我搭话耍贫嘴。一个大龄单身宅男会是什么样的心思,实在是不难猜到。

说实话,高师兄的相貌长得并不难看,要不是脑门锃亮缺了不少头发,又总是梳着个油腻腻的分头,大体上还能算是个帅哥。再加上他韩教授门下博士的身份,怎么着也能算个优质男性了。但要是他真的对我这个顶着副小姑娘外表的“人造老怪物”感兴趣,还真是件尴尬事。

高师兄应该是已经看见了我完好无损,光滑细嫩的那只右手,呆了一呆——就在前一日,在高堡村时,那只手还为了阻挡村民砸向机器的锄头,被砸得筋断骨折。惊魂未定的晖姐逃出来后,一定早将这些情况汇报给了韩教授一行。

我很随意地把那只经过打印重塑的手揣进衣兜里,装作无所谓地笑起来:“哎呦,晖姐肯定是又夸张了,她那人就那样,神经质得很,你别信。”

——不会有韩教授以外的人知道,其实那天高师兄看到的“我”,早已在高堡村的悬崖下粉身碎骨。

“咱们还是谈谈项目上的事儿吧。”我生怕被进一步追问,忙道,

谁想谈及项目,高师兄愈发口若悬河起来。要知道他最擅长的就是做汇报外加自吹自擂,登时将这几日自己研究的新进展说了好大一篇,没完没了。

“看样子,师兄对咱们这个平衡计划很了解啊。”我附和着他说,想让他心满意足了,好赶快结束这些尴尬的对话。

“还不止呢!”高师兄反而更得了意,“我还知道好几桩秘密,你想听吗?”

“秘密?”

“平衡计划一些最核心的机密和技术,大概只有秋凛老师知晓了,连韩教授都未必全知道。”高师兄推了推眼镜,用一副老前辈的语气冲我道,“小诺,秋凛老师,你一定不知道是谁吧,你刚来才几年?”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秋凛老师,那不是平衡计划最初的发起人和创始人吗?”我斜了高师兄一眼,对他这幅自以为是的模样十分不爽。但毕竟我现在假称的身份算是他的小师妹,决定还是暂且忍忍算了。

“哎,你还是消息不灵通啊,”高师兄凑近了些,用神神秘秘的口气道,“告诉你一个惊天大秘密,这秋凛老师吧,不仅仅是平衡计划的创始人——”

他清了清嗓子,才悠悠地开口,显然以为自己接下来的话,定会震得我目瞪口呆,“你肯定不知道。其实,秋凛老师就是韩教授的妻子——虽然她已经去世四十年了。”

“......”我实在懒得装出惊讶的模样,只尴尬地咧了咧嘴角,勉强笑了笑算是回应。

不过,高师兄说的事虽然震惊不到我,但对于真正的外人来说,倒的确算得上是一个秘密。

韩教授年过六十,却已经单身了四十年,再未婚娶。而对于过世的妻子,他极少和人提及,仿佛是一个必须深埋心底的禁忌。

这似乎是一件不难理解的事——每个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些怀念的人和事。

略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韩教授年轻的时候,与妻子秋凛曾是一对神仙眷侣。不过,关于一位已经去世四十年,韩教授也不愿提及的故人的事情,任何人所能了解的都不会太多,哪怕一直陪伴在韩教授身边的我。

“高师兄,看来你对韩教授的私人情况很了解嘛,果然不愧是他的得意门生。那——”我决定给他个面子,于是就顺着话题继续,“你知道,秋凛老师为什么那么早就去世了吗?她那时候应该才二十来岁耶。”

“额,这个,大概是生病,什么的吧。”高师兄搔了搔头,含含糊糊地道。

“并不是,听说是很惨烈的意外事故。”我淡淡笑了一下,打算认认真真地告诉他,“当时,韩教授和秋凛老师,一起发起了平衡计划,可是才没过多久,在他们才新婚一年,带着他们一起开发完成的打印装置,深入到P区某个原始村落的时候,就出现了意外。”

“嗯?什么情况?”高师兄好奇地问。

“当时——”我试图说下去,可是在提及这个话题的同时,突然有许多莫名其妙的记忆的碎片,像闪电一样窜入我的脑海,令我头晕目眩。

那一刹那,我好像看到了被扭曲的天地,人脸,血,和疯狂运作的机器,还有一些难以捉摸的景象。可是一恍惚的瞬间,又全都不知所踪,几乎要呕吐的恶心,逼迫着我停止思考和回忆。

我觉得自己肯定是犯什么病了,再不然就是前一段工作过度,神情恍惚的关系,才让自己总是不太正常。

“你怎么知道,老韩给你说的?老韩平时还给你说这些?”高师兄没看出我的异样,只是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刚要顺口说是,突然又微微愣了一下——我是怎么知道的?是韩教授跟我说的?不,依老韩的闷骚脾气,肯定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那么,是茶余饭后听谁议论的八卦,哪里的小道新闻?如果都不是的话,总不会是我自己梦到的吧?

“哈哈,我也忘了听谁说的,至于是不是真的,那可不知道哟。”我放弃思考那么复杂的问题,像个真正单纯且八卦的小学妹那样,笑嘻嘻地看着他,“师兄说的那些,不也都是听别人说的嘛,谁知道真的假的。”

我想弄清楚高师兄突然提及秋凛老师有什么用意,可是看起来他似乎只是把这个话题当成了一则寻常的八卦,用来炫耀自己跟导师韩教授“关系很铁”,随即就把话题掠了过去,东拉西扯地跟我继续搭话:

“小诺,你一个女生,以后别什么都喜欢抬杠,抢话说,这样不好。”高博士一脸正经,适时“提点”我:“说实话,你长得还行,要不是这脾气就接近我理想型了,知道吗。男生都喜欢温柔的,没主见的,所以该服软就服软。你这样的以后没人喜欢,嫁都不好嫁——

“又在这聊天呢?上次那个DWG气体传感器样本弄得怎么样了?”我才启了唇想要怼他,韩教授已经板着脸,一声断喝打断了高师兄的话,化成一道笔直修长的阴影堵在门口。

高博士笑得讪讪地,不敢抬眼睛,赶紧麻利地收拾起东西,猫着腰钻进实验室里去了。

有机玻璃的办公室大门自动开启,我名义上的导师,那位4D打印成型领域的知名学者慢慢地踱进来。他的身材高且瘦,偏分的头发微微花白,虽然上了年纪,脊背依旧是笔挺的。他穿着一袭平平整整的黑夹克,银亮的拉锁一直拉到领口尽头,一丝不苟。韩教授清癯的脸依旧如年轻时那般英俊,在岁月的侵蚀下更加棱角分明,愈发突现出高耸的眉骨和挺直的鼻梁,以及那双隐藏在眼镜片后的,深邃略带皱纹的眼睛。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韩教授给人的感觉,有些过于“严整”了。一个普通的人,身上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小破绽,可是韩教授看起来,却好像是他习惯了刻意将自己塑造成某一种样子,就好像裹了一副外壳,戴了一张面具一般,让人猜不透底下隐藏着什么。

他阴沉着脸过来,抄起桌子上高师兄落下的两页草稿看了一会,眉头变得很紧,撂在桌上,不说话。

“哎,您最近招学生,好像门槛越来越低了。”我撇撇嘴走到他身边,往高师兄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

“能招来就不错了。”韩教授面无表情地道,“都想坐在实验室里,没几个受得了在村里常驻的。”

“我呀,”我对他笑起来,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这不是还有我嘛!”

韩教授忽地一愣,他侧过头来,深深地看向我。镜片的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清他眼底是怎样的神色。

然而很快,他就转过身去不再看我,背着手很慢地踱了出去,高而瘦的背影微微有一些佝偻,我忽然发现他后脑勺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

“韩教授,您这是......?”我回味着他那个不同寻常的眼神,心里竟有些恍惚,忍不住追了两步问。

“自己的学生愿意帮忙干活,很欣慰,不行么?”韩教授早已恢复了常态,他侧头淡淡道。

“哦......”我只得挠了挠头发,接受了他这个有些敷衍的解释。要怪也要怪他方才的样子太容易被人误会了。幸亏四下里没人,否则怕是要被人想多,当成“潜规则”什么的。尽管我知道,韩教授在妻子死后一直单身了几十年,人品是绝对的正直。

只是,这个平时总是冷着脸,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老教授,为什么方才会对我露出那样的神色,实在是令人费解。

也许,他就是单纯的......对学生的那种,很欣慰而已?

“那,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我怕他就这么直接转身走了,有些殷勤地问,“去调研?去现场?去做实验?写报告?”

“都不用......你要是有时间,帮我把办公室收拾收拾就好。”

“哦......”虽然有些失望,但我还是很听话地答应了——不管怎么说,只要有事做就好。

一进韩教授办公室,一股发馊的味扑鼻而来,呛得我直皱眉。他平日里衣着发型都是体面整洁,那是因为有助理贴身打理的缘故,更是因为他十分注重在外人面前的形象,总是一丝不苟地。而他的私人办公室,里面的东西几乎不让外人经手,就实在是一团糟糕了。

我抠下书页上的饭粒,把地上的书捡回架子上,又收拾了泡着菜汤的文献。刚被打印了一回,我手脚还不利索,使点力气就哆嗦,又麻又疼,像有许多虫子在咬似的。

尽里边摆着张简陋的单人床。韩教授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子女,这几年就每晚一个人睡在这张床上。床架是铁的,一入夜就冷冰冰地。

我看床上也摊着白花花一片,给他好好收拾起来,又把那一床薄被叠好了,捏捏被角太薄,想起这两天入了秋,他腿脚不太好,于是找出个“三温暖”来,设好了温度给他塞在被子底下。

东西放好了,我还觉得铺盖太少,又伸进手去把温度再试了一遍,确认不冷也不热,才放下心,把韩教授近来常看的书,细心给他排在床头上。不想动作一大,从枕头旁边带下一只盒子,跌在地上,敞开了盖。

这白盒子已经很旧了,原本面是磨砂的,几处都已摸得溜光。这盒子韩教授从不让人动,我给他打扫了无数回,也不知道里边装了什么。我见盒子里的东西摊了一地,吓了一跳,赶紧蹲下来收拾。

却不想,我一眼看见了什么,忽然怔住了。

那盒中跌出几件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带着尘封几十年的朽味。那是几件色调活泼的裙装,二十来岁年轻女孩才穿的裙装。

精致小巧挂着星星的项链、心形的钥匙链,用羊毛毡自制的可爱手套,浅粉色的信笺,紧紧锁着的日记本......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盒子底部。韩教授的办公室冷清得像雪洞,只有黑白两种颜色,里面除了摞到天花板的文献,就是密密麻麻的数据,那张冰冷的单人床,以及一位古板的老教授。而那些明艳得耀眼的颜色,极不搭调、极不合时宜地出现,猛地点亮了一屋子的灰白。

屏住呼吸,我忍不住把手伸向盒底那张全息照片。

背景是荒凉穷困的山村,照片前站着的,却是个灿烂而美丽的女孩,瀑布般的黑发披散着,宽大简陋工作服像在纤细的身躯套了个米袋子,她却浑不介意地卷起袖子,露出晒得黝黑的手臂。女孩叉着腰,把左脚大咧咧地踩在高高的轨道上,左手斜伸,骄傲地指向一旁的机械臂,盛放的笑容犹如骄阳。

而她眼下的脸颊上,是一颗小小的痣,犹如一滴正在坠落的泪珠。

根本无法想象,这个老学者的办公室里,会出现这样一个女孩。

照片里的机械臂是我们4D打印机器人的前身型号。我的心漏跳了一拍,轻轻拈起它,想要细细端详。玻片通透得如不存在,上面嵌着的人影,栩栩如生地悬浮在半空——那个影子仿佛十分熟悉,不......简直太熟悉了,那简直就是——

我必须要仔细看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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