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甲方爸爸的高能预警

然而,就在我即将看清那张脸庞时,背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韩教授颀长清癯的身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脑子一乱,慌忙收拾着,可干瘪枯瘦的手指早就就捏住了我的手,猛地把东西夺了过去。

我从没想过韩教授一个年过六十的人,会有如此大的力气,我几乎整个人被推倒在地上,头险些磕到书架的尖角。

他蹲下去,收拾那些东西,可是兴许是长时间伏案工作,身体有些亏虚,竟猛地跌坐在地上。我,包括两个助手都过来扶他,却被一把甩开。

韩教授的手竟有些颤抖,他只是不做声地把散落一地的东西往盒子里捡,摸起一个又掉了一个。自始至终,他的目光始终盯着那些盒子里的东西,就像那才是世界的全部,没有看我一眼,更没有看我强撑着没恢复的身体,辛辛苦苦收拾好的办公室一眼。

眼泪忽然就爬了满脸——只要他这时候多看我一眼,哪怕一眼,我就不会再哭了,继续像从前那样为他做所有事。

我等啊等,却只等到一句冷冰冰的话:“去把她关到实验室里。”

两扇金属门轰然合拢,声音在死寂一片的实验舱回荡。

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角落抱着膝盖。大大小小的打印头,丛林一般停歇在墙边,拖着电线,像是繁密的血管,金属台闪烁着寒光。

我将头紧紧埋在膝弯里。

每一次死亡后我都会在这醒来,初始化成原样。而犯了错,韩教授也会把我关在这作为惩罚,就好像在暗示我——你是属于这的。

地面冰冷,仍有一念不知从哪钻出来——今晚那么凉,韩教授的被子很薄,会不会冷呢?

我很羡慕那个盒子里的女孩,但带我来的助手告诉了我实话——我弄翻的那只盒子里,盛着的是韩教授妻子的遗物,那是韩教授最大的忌讳,是绝不许被人乱动的东西。

韩教授的妻子是他的师姐,“平衡计划”的发起人。四十年前却在一起冲突中遭遇事故,被卷入运行的4D打印机器人,死得极其惨烈,连遗体也无法寻回来。

我想起韩教授紧紧抱着盒子的模样,心中酸涩——他的妻子,那样年轻便离开了人世,不知是怎样一个人呢?我甚至还没有仔细看清她的长相。

如果,韩教授也会那样念着我的话……

渐渐,我在迷糊中睡去。好冷......我在梦中喃喃。

恍惚中,一双手抖开外套,替我披在肩上。

温暖从后背蔓延开来,电流一样蹿进心窝里去。一个男孩笨拙认真地替我拢上衣襟,白静的脸蓦地在眼镜片后红了。一刹那,他的头发摩挲着我的头发,我能闻得到他身上好闻的男子味道。

仿佛有一个瞬间,我们在夜里跋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相拥着靠在岩洞中挨过了那一晚。我抱膝坐在那阴冷的山壁下,和他依偎着用体温取暖,直到终于望见了投下来的那一隙天光,间或有水滴落在脸上,只是湿漉漉的。

于是,我们又再度启程跋涉。

梦里的男孩看起来文弱,苍白,并不十分健壮的样子,年纪甚至比我还小着两三岁,不爱说话,然而,神情和眼神却十分的淡定,脊背也是挺得笔直。走在崎岖的山道上,他却坚持走在紧靠悬崖的一侧,好让我走在里面。

“那你多冷啊?”梦里的我摸了摸他仅剩的那件单褂,低头抿着嘴笑。男孩只是摇了摇头,率先走在前,替我拨开荆棘和树枝,趟出一条路来,“学姐,我们快到村子里了。”

“什么村子?”

“远山村。”

我蓦地惊醒过来,梦境顿时支离破碎了。

还恍惚着,金属门突然开了:“小诺,韩教授找你,紧急会议。”

我几乎被惊吓得跳起来,急忙站起身,整平了衣服,让自己露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容。

进来的人身着笔挺的西装,清瘦高挑,面目俊秀,眼神内敛,举手投足透着干练利索,颇有几分韩教授年轻时候的风范,然而他的脸上总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这一点和总是一副臭脸的老韩截然不同。他是韩教授的副手穆清,是老韩最得力的臂助,极得信赖,也是据我所知,极少数知晓这间秘密实验室存在,并拥有门禁卡的人之一。

关于我的身世,以及这间实验室的秘密,还有老韩许多私人方面的情况,我不知道穆清究竟知道多少。他是个对任何事都能守口如瓶的人,虽然平时显得平易近人,很好相处,然而涉及实验机密和私人情况,他都极有分寸,从不乱说乱道,谈论的只有工作以及分内之事。

比如现在,他用门禁卡刷开秘密实验室的金属门时,看见被老韩关在这里反省了一夜,模样狼狈的我,既没有露出任何惊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神色方面的变化,他仍然是一贯的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例行公事般地通知了我,然后就彬彬有礼地退了出去。

其实他这样的表现反而让我摸不透根底,但老韩既然说有紧急会议,现下也容不得我考虑那么许多。我急急忙忙地返回住处,收拾利落了自己,又换上得体的衣服,匆匆赶去了穆清通知的那间会议室。

我赶到时会议已然开始了,进门时无数锋利的眼光一齐对我瞩目,我感到会议室内的气氛有些僵,急忙抱着文件和笔记本,猫着腰以最不显眼的方式,溜边找到一个座位,装作埋头记录的学生妹,一面竖起耳朵,留心那边正在说的内容。

看到高师兄也被叫来参会,正坐在我身边,手里转着笔,直着眼睛发愣,我忙向他打听这所谓紧急会议的来由。

“还能是什么,上面对咱们团队有意见,来人了呗。”高师兄耸了耸肩,道。

“难道是那天在高堡村……”

“怎么可能?p区那帮乡下人哪能值得让他们专程跑一趟?肯定是老韩的项目。你知道的,区里一直不看好老韩搞什么扶贫,弄了几十年,虽然有些成果,但不多,现在啊,这经费也不想再批了,让咱们自己看着办呢。”

听了高师兄的话,我转头看向坐在会议桌上的那群人,一个个衣冠楚楚,衣着打扮甚至是气质都大差不差,整齐划一。有几个人在前几次开会时见过,可以说,他们都是我们团队直接的“甲方爸爸”。

我进入会议室的时候,前面那套客客气气,你来我往的寒暄刚刚说完,刚好进入了主题,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韩教授,其实我们很想听听您的见解。”为首的那名官员露出一个严丝合缝的微笑,“咱们大家都知道,您老是科学技术界的,可以称得上是泰斗了。您这些年主要做的4d打印技术,真的是应用前景无比广阔,如果加以推广肯定可以名利双收。我们就是好奇……您到底是怎么想的,一定要把这种前途无量的高端技术,运用在t区的扶贫计划上呢,您知道的,这样做在商业性上实在是欠佳,可能投入了很多人力物力,也没有什么,这个经济方面的收获。”

“说白了,就是往里干砸钱,赵院长是这个意思吗——哈哈哈哈哈,开个玩笑,您别介意啊。”旁边另一名身材发福的官员单刀直入地接话,左右顾盼,和一行人一起大笑起来,气氛“其乐融融”。

“扶贫是一项很重要的事业,和商业化,经济收益上两码事。”韩教授面无表情,冷冷地道。

“我明白,您老肯定是有情怀,才能在这种吃力不讨好的领域坚持这么久。”第一名官员咳嗽了两声,“但是呢,现在的局面,咱们也都看到了。p区的那些……就说是村民吧,他们是一个什么现状,都是有目共睹的。人力也投了,物力也投了,牺牲很大。可是咱们回头看看,到底有什么成果,改变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改变,是不是?”见没人接话,那名官员又自问自答,端起杯子,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水。

“这种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韩教授道,“这几十年里,项目一直在推进,t区和p区这种区域化的差异,是长期以来的各种问题造就的,要解决也不是一蹴而就——如果你们那么急于求成……”

“请您稍微等一下。”那为首的官员打断了韩教授的话,“我们都了解,您的理想,您的追求。可是,现实就摆在这里,做项目,扶贫也好,什么也好,那都是要花钱的。你们这个项目,维持了这么长时间,都是靠区里拨的经费,是不是?可是,这资金,不能是无底洞啊。”

一时间,会议室陷入了沉默——大约大家都知道,项目资金,的确是一个眼下棘手的问题。

我缩在一边假装埋头记笔记,暗中却观察者老韩的动静。

科研资金,是卡着我们喉咙的一个因素。老韩这些年,虽然有不少基金、奖项支持,但几百个自然村,成千上万栋打印建筑地做下来,加上仪器的研发,保养,升级,技术更新,人力成本,种种稀奇古怪的材料,精密零件......所花的经费恐怕是流水一般,难以估计。

因此,维护好几个靠谱给力的甲方爸爸,就成了我们这种项目组的重要课题之一。

老韩的状态很奇怪,让人捉摸不透。有时候,会感觉他穷得捉襟见肘,恨不得袜子都要打上几个补丁。又有的时候,钱花的像无底洞,他又能从容不迫。也不知道这些钱都是怎么来的,如果不是对他这个老古板的性格十分清楚,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私底下抱上了哪个神秘金主甲方的大腿,甚至是傍了哪个超级富婆什么的。

类似的公益事业,一直是由专门的基金会支持的。凭韩教授在科研领域的名望,要想名利双收原本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没有人清楚,他为何要用几十年的时间,投入这样吃力不讨好的扶贫事业。

对此我也是一知半解,但是忽然之间,我想起了那个全息照片上半透明的女孩——也许,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当年韩教授与妻子的约定吧。

但是如果这么去理解的话,某些说不上是什么的地方,就隐约很奇怪,怎么也说不通。

老韩本身就是一个很神秘的人,背景也非常复杂,他的心思没人能猜得到,但可以看得出来,很多东西,恐怕绝对不可能是表面看上去那样。

“韩老师,您知道的,咱们扶植任何项目,都还是希望看到收益和回馈的。那么根据您的预期,未来您这个均衡计划,能收到怎样的效果呢?”那个官员慢悠悠地说,语气却是不依不饶,“哪怕是公益,看不到收益的资助,也不能一直持续下去。我开门见山地说,如果在未来,这个项目的预期看不到什么进展,可能在资金方面,会停止任何资助,甚至项目也可能被叫停。”

韩教授半晌没有作声,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你们期待的收益是什么,只是钱吗?”

“即使不是谈钱,那么谈谈其他的也好——对于p区人文环境的提升,人们思想意识和文化习俗的改变。您觉得,您只是用您的4d打印技术,为他们盖了这么几间房子,就可以解决根本问题了吗?t区和p区的严重差异,已经存在有几百年的时间了,这真的只是几间房子可以解决的吗?”

“当然不是。”韩教授斩钉截铁地道。顿了顿,他忽然开口:“如果您想要立刻看到成效,我们也可以满足你们的需求。”

“立刻看见成效?”几名官员面面相觑,推了推眼镜。

“是的。三个月之内,以我们正在开展项目的这一系列村落为例,做一个试点——我们项目组会让你们看到满意的成果。”

“哦?是怎样的成果?”

“翻天覆地的巨变。你们想要的样子。”

三个月?我听了韩教授的话,一时感到震惊——一直以来,我们的扶贫民宅建设项目的开展有多么艰难,遇到了多少问题,韩教授不是不知道。他怎么有把握,说我们可以在三个月之内让他们看到什么巨变?

就算我们可以给那些贫困落后的村民搭建房屋,改善他们的居住环境,可是,他们固化落后的思想和观念,是根本不可能一蹴而就地改变的。而这个本质的问题不解决,我们再做什么也是无济于事。

韩教授究竟是真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策略,还是被逼无奈之下给了他们承诺?

将信将疑的官员们对韩教授的回答不置可否,他们交头接耳地讨论了一番,笑着答道:“好的,那就以三个月为期限,以这个项目中的几个重点村落为试点。如果,你们能做出什么有意思的成果,那你们的项目将批准继续,否则,你们从此将不会得到任何资金支持,项目组也必须解散。”

这笑吟吟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最后通牒。然而韩教授却点了点头,道:“一言为定。”

会议在又一番寒暄客套中散了场,我想起项目组如今面临的窘境,一时心神不定,终于还是举步来到了韩教授办公室门前,敲响了他的房门。

然而,半晌没有回应。

我不敢打扰,却终于按捺不住,小心推开了一道门缝。

韩教授正在独自出神。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头发花白,脊背单薄。

然而这一次,他不是在看文献或是报告,而是怔怔地盯着手里那张已被封存了几十年的全息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眉目疏朗,眼下有一颗小痣,笑得灿烂。

有一瞬间我几乎想开口问他,关于那个女孩,他的妻子,关于他绝口不提的、过往的一切……可是最终,我到底是没有那个胆量,只是蹑手蹑脚地替他带上房门,安静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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