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1)

韩教授并非不知道,那个女孩风风火火地来找过自己。也并非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他对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像身体里的一个器官。

然而他选择把自己闷在办公室里,一头抛进繁冗的工作之中,一直待到深夜。

那个女孩,已经以“小诺”的身份,陪伴了他三十余年。

其实在最初的几年里,她成天到晚地住在那间秘密实验室中,和那些错综复杂的管线、冰冷的仪器相伴,没有见过其他任何人,也没离开过半步。一方面是她那时的身体状况还并不稳定,很难脱离仪器的支持,另一方面,是他想让她的存在,成为一个彻头彻底的秘密。

那段时间,他刻意回避踏足那间秘密实验室,因为他不想看见她的那张脸——那张在无数个夜晚曾经出现在他梦里,魂牵梦萦,永远也无法摆脱的脸。

然而有些时候,彻骨的思念还是会驱使他在无人看见的深夜来找她说话。然而,这时候她却只是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茫然地抬头看他。

每一次的见面之后,他都会记得篡改她的记忆——那台鬼斧神工般的4d“打印机”,不仅能纤毫毕现地重现她的身体,也能以微妙的精确度,改动或是涂抹她的记忆。

然而没有变的是,每一次,失去全部记忆的她,见到自己都会开心地笑起来,那种笑是发自肺腑的。而一贯心如止水的他,在这个时候会感到心底一阵战栗。

后来,他还是将她从那间实验室中带了出来,让她以任何一个普通女孩的状态生活——星移物换,没有人会再记得她这张脸。

三十余年的时光匆匆而逝,足以让曾经熟悉的故人各自天涯,相见不识,在每个新与她相识的人眼里,她就是一个普通的、风风火火的女学生,跟随者他这个导师学习深造。

而这也正是他要的——没有任何地方,会引起其他人的好奇与怀疑。

“秋凛”这个名字,早已经被时间冲刷得模糊。

月光寒浸浸地落在办公桌上,那位如今4D打印领域最知名的学者扶了扶眼镜,依旧凝视着手里的照片。年月已经给他的眼角和额头刻上皱纹,染白了他额前的头发,可是全息照片上的那个女孩依旧眉眼含笑,栩栩如生,永远正值韶华。

四十余年前的记忆,如昨天一般鲜活,历历在目。

如今的他,衣冠楚楚地与各界名流握手,出席各种学术峰会,风度翩翩地在讲台上高谈阔论,捧着奖杯出现在聚光灯下。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从他身上看得到一丝一毫过去的影子。

更不会有人相信,他曾经是从怎样肮脏不堪的泥淖挣扎出来,一路向上攀登,竭尽所能地将自己的曾经涂饰得一干二净

那些久远的回忆,如今看来更像一场梦——一个似乎不真实,又清醒的梦。

黑暗像裹尸布一样纠缠,密不透风。潮湿而闷热,充满着腐烂的气息。他用四肢撑着地,挪动着爬行,稍微支起脖子,后脑勺就会磕碰上冷硬的泥土,因此,他只能一直保持这样佝偻的姿势,努力挣扎着向前爬行,寻找任何可能有光和水的缝隙。

太多次被关进这个地窖中后,少年的他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在黑暗中爬行的技巧,努力地将身体的痛苦降到最低。

漆黑的地窖里不辨方向,没有阳光,更没有水。本就褴褛的衣裤早已磨成了破烂的布条,血肉模糊的膝盖已经感受不到痛觉。他的额角早已烧的滚烫,一阵阵虚弱和恶心,从已经空了很久的胃部蔓延到全身。

寒冷,饥饿,黑暗。他记得那一天,他已经和母亲在潮湿昏暗的地窖里一起被锁了许多天。

他爬行着经过母亲已经开始散发出腐烂气息的身体,用最后的力气,一次次锤击着锁死的门和墙壁。然而,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

不知已经多久没人来这个地窖了。从前,父亲厌烦时就把他们母子扔进这个黑漆漆的地方,少则几小时,多则半天。父亲总以为拳脚与喝骂能让儿子屈服,然而倔强的儿子被揍得越狠,反抗得越激烈,为了给那个不服管教的怪胎儿子一点教训,为了让那个疯疯傻傻的婆娘安生几天,父亲便将他们锁进红薯窖里图个清静。

只不过这一次,父亲始终都没有回来放他们出来。也许,他正在不知道哪一处和人赌钱喝酒,醉醺醺地吆五喝六,耍得兴起,早已忘了他们母子。又或者喝多了酒,已经失足跌进山沟摔死了。

母亲在开始还能模模糊糊地说话,最后,黑暗那头变成一片死寂。

红薯窖就在韩岭自家住的窑洞下头,是在黄土中掏出来的,四壁是结结实实的夯土,没有窗户,没有光,更没有食物,没有水。

母亲从一开始就安静待在他的身旁,既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呆滞地缩成一团,一下一下地用后脑勺撞着墙壁。母亲的嘴唇已经完全干裂了,她的脸颊也凹陷下去,枯黄难看。

韩岭的母亲是个疯女人,在不被父亲用铁链栓在地窖的时候,她总是趴着窗框,用尽全力,伸长脖子痴痴地向窗外望着。她时常嘿嘿傻笑,嘴角挂着一道涎水,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没有人会用心照顾她。母亲永远浑身散发着臭气,污垢板结在她苍白的肌肤上。她的头发又油又腻,脏得打结,像是乱糟糟的毛线。她的指甲里都是黑色的污垢。多数时候,母亲衣不蔽体,或是简单披着一块麻布。韩岭曾以为是母亲不会穿衣服,几次耐心地帮她穿好,可是隔天,母亲身上的衣服又不见了踪影。

年纪渐长,他才终于明白真相。村里的老光棍们,有时会趁父亲外出悄悄地摸进来,找到被拴在地窖的母亲,肆无忌惮地发泄最本能的欲望。

“放心,生出的儿子不会是傻的。”将母亲卖给父亲的王二婶曾拍着胸脯保证,“她到我手上时,已经转过好几手了。听说之前是好的,不是拐来时药多了药傻的,就是后来打傻的——是傻子不要紧,能生就行,傻子还便宜哩。”

韩岭的确不是一个傻子,但是,他却是十足的怪胎。从小到大,他就是全村人的笑柄——因为他既不跟村里那些青年赌钱,胡闹,也不跟着那个当瓦匠的父亲学手艺。在稍微得了空闲的时候,他居然试图认字,读书。

韩岭从未正经上过一天学校,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识得许多字,甚至能够看得懂大部分书。当其他孩子漫山遍野地疯跑的时候,他就捧着不知从哪里捡到的破书,在断墙残壁下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专注而饥渴地看着,直到被愤怒的父亲提着棍棒找到,揪住衣领拎回家。

父亲有好几次将韩岭的手脚捆住,反手锁在地窖里,劈头盖脸地狠狠用脚去踹,就像他驯养驴和骡子时那样。他知道这个儿子“命硬”,虽然看着苍白瘦弱,但实际上禁打得很,哪怕打得起不来床,第二天也照样能爬起来干活,只要死不了就行。

然而,他万万没料到,自己辛辛苦苦生的这个儿子,竟是个天生的犟种。他不爱学做工,偏要读书,自己打骂的时候,不仅不求饶,还要紧紧地将嘴唇闭上,一声不吭,甚至用牙咬他的手背。

“养条狗还知道冲我摇尾巴,老子自己生的儿子,居然还敢和老子做对!”每当这时,父亲就红了眼睛,扔下棍子,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嘟囔。

作为一个“大男人”,父亲无法接受自己生的小崽子竟然敢违逆自己的权威,天天抱着那几本不知所谓的破书来看,在邻居朋友面前丢尽了自己的脸。生活压垮了他的背,他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很憋屈,只有在打骂那个疯老婆,和自己的亲儿子的时候,他能找回一丝作为大男人的尊严。

父亲曾经为糊口,去t区做过几年苦力,那几年他整个人都消瘦憔悴了许多,像成了被榨干了所有生命力的残渣。不过,他倒因此攒下了一笔积蓄,从王二婶那里买下了母亲。他特意挑了一个疯子,因为疯子更便宜,价格大概是那些能说能干的正经媳妇的一半。

不过,单是他“娶了”媳妇这件事,就已经足够左邻右舍羡慕。更何况,那个天天只知道傻笑的疯女人倒是能生,转年就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爱看书的韩岭是几乎所有同龄人嘲笑排挤的对象。他蹲在角落里,手里捧着的书会突然被邻居家的孩子一把夺过来,扔进粪坑。然后,韩岭就在一片哄堂大笑中,被逼着跳进苍蝇乱飞的粪坑中,寻找自己的书。

父亲是不可能让韩岭上学的,他恨不得这个儿子一天也不要耽搁,接他的班,学瓦工活,喂驴和牲口,再把水挑满水缸。教韩岭识字的,居然是他那个疯疯傻傻的母亲。

母亲多半时候都是那副痴呆的模样,可是极少数时间里,她会变得清醒。这个时候,她就会教儿子读书,识字。

母亲似乎懂得很多,认识许多的字。然而,当她教儿子识字的做法被“丈夫”发觉时,她便会遭到毒打,惨叫声惊动方圆几里的左邻右舍。父亲会拽着她的头发,一边叫骂着,一边狠狠揍到她鼻青脸肿。而隔天后,母亲又会变成之前那副傻愣愣的模样。

韩岭曾经翻到过一个塞在墙洞里的包裹,看上去那是母亲的私人物品,应该是母亲“嫁给”父亲前,身上为数不多保留下来的东西。那里面有一张破损糟烂的纸,上面依稀写着很多字。

直到很多年后,韩岭走出了这个偏僻的地方,才意识到那张纸是什么——那是一张毕业证书。

母亲在被从T区拐到这个荒僻山村前,究竟有怎样的身份和过往,已经无从知道。而现在,她就是这个村子里,一个被用铁链拴在炕边或者地窖,胡言乱语,蓬头垢面的疯女人。

韩岭跪在地上,拼命地用头撞墙,用尽全力呼喊。然而,没有任何人听得见。

饥饿和干渴折磨得他几乎发疯,腹中像有利刃搅动,耳畔是一阵阵蜂鸣般的诡异幻听。

然而,头脑中仅存的一丝清明,仍在不停地嘶吼着。

“不能死……他不要死……这荒僻野蛮地村庄外面,几重大山外的那个世界,他还没有亲眼看过……”

就在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消散的时候,忽然间,他听到了一些响动。

那是人说话的声音,还有一些脚步声。

是父亲回来了么?不,不是父亲。父亲粗重杂乱的脚步声他再熟悉不过。

而地窖外的这脚步声,是他从未听过的轻巧,敏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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