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手里的手电移动到了韩岭的身上。韩岭艰难地抬起头来,有些怯生生、又略带着怨恨与悲伤的眼光,从一头蓬乱肮脏的头发间,慢慢地望了过去。
他的双手依旧被父亲的麻绳捆着,因此,他只得保持跪着的姿势,依靠膝盖一点点地挣扎过去。
韩岭拼着最后的力气,靠近了他,最终倒在了她的怀中。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秋凛扶着那个失去知觉的男孩,手足无措地招呼同伴。
这并非是那个来自T区的女孩第一次进入这个荒凉偏僻的地方。她为自己的论文做过多次调研,也曾深入那些大山的深处,尝试做一名支教教师。然而,这样惨烈残酷的情景,还是令秋凛头皮发麻——好像那个黑暗丑陋的沼泽,覆盖在杂草与泥土的层层掩护下,最肮脏可怕的真实面目,终于向她露出了冰山一角。
这一次,她不顾劝阻多管闲事,为了追踪附近几个被拐卖孩子的踪迹,深入这片最贫穷落后的村庄,浑然忘记了这种事,根本不应该是一个为了课题前来调研的学生的职责。
“已经发现了,总不能继续扔在这里不管。”一个同伴说道,“看起来应该没什么其他亲人,就近送到庇护所吧。”
“那可不行,那种地方我知道的,不靠谱得很,这个孩子说不定会死的。”秋凛立刻反对道,“不然,我们还是把他带回去吧?”
“带回去?你在想什么?”同伴立刻高声叫起来,“你还嫌一路上麻烦惹得不够多吗?这样一个孩子,万一有什么传染病怎么办,况且后面调查追问起来,说不定还要把咱自己搞得一身麻烦,本来项目组的课题进度,就已经相当紧张了。再说——你把他带回去,怎么解释,走什么流程?按照规定,P区的人进入T区,需要走专门的审批,这就需要担保人,还需要走好几天的流程......”
“那......我自己来当他的担保人,这样行不行?”事从权宜,秋凛也顾不上考虑很多了,不假思索地道,“无论如何,先把他带回去再说。”
回T区只需要乘坐早已预约好的飞行器,只需要近十分钟的路途。然而,那个孩子没有身份证明,更没有合法的居住证,一切该有的手续全都不齐全。好不容易借着学校和项目组的一点名望,走了特殊通道将那个男孩送回T区,却没有任何一家正经的医院肯收下他。
最后,还是秋凛的师长终于为了自己这个天赋出众,又行事十分古怪的得意门生做了妥协,特意将韩岭安排在一家为P区难民设立的人道主义医院中治疗。
“怎么不开窗呢?”当秋凛第一次踏入这间救助中心的、病房,就被浓郁的消毒水味呛得直皱眉冲过去拉开窗帘,支起窗扇,然后,她看见了刚刚被自己从荒村的地窖里救下,还在昏迷的男孩。
重度脱水与营养不良,险些要了他的命。他瘦骨伶仃的胳膊上连着输液的管子,为他补液的点滴正有节奏地坠落。
秋凛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男孩——他是如此的瘦小,苍白,头发枯黄稀疏。从身形上看,他似乎只有十岁左右的模样,可是眉宇间那种紧紧蹙着的模样,又让人明显地感觉,他的实际年龄应该比这要大许多。
秋凛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瘦弱的男孩——t区的孩子们都是被精心养育长大的,他们筋骨结实,体态舒展,举手投足都大方自信。然而,此刻这个刚刚救回来的、躺在病床上的男孩却好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小兽,即使在昏迷中也保持侧躺,紧紧地蜷缩起身子,摆出一副似乎是在防御的姿态。他的四肢、手脚上布满或新或旧的伤口和淤青,头发乱糟糟的,仿佛很久都没有理过。
不知是什么驱使,秋凛又走得近了些,最后干脆坐在了他的床边,怔怔看着不断滴落的点滴,又转头看着那个昏迷未醒的男孩。
出身t区精英家庭的她,自小是众星捧月般的小天才,父母的掌上明珠,老师的宠儿。在她受过的一切教育中,虽然刻意委婉地回避,然而有一点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却很明确:“p区”那些“劣等人”是他们不应当接触的,因为那些人愚昧、肮脏而卑鄙,如今的隔绝政策,可以让那些人的基因逐渐被淘汰。
然而,忘了从什么时候起,秋凛的头脑中却似乎冒出过一个与周遭人格格不入的想法:“P区”所谓的劣等人,他们是真的天生有着劣等的基因,还是由于成长于那样的环境,才遭遇了恶性循环,永远也无法翻身?
倘若给一个p区人与t区同样的教育与资源,那将如何?是否他也会成长得同样优秀?
也许……人与人本该有着平等的灵魂?
“灵魂”这一个字眼,在如今的学术领域是不宜被提起的。有许多科学家,已经用种种可靠的研究表明,所谓灵魂,不过是一系列细胞组织,神经系统,以及它们传递的递质与电信号的综合体。只要将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复刻,或是改动,那么灵魂也可以被转移,修改。
因此,所谓的灵魂根本是一个伪概念。
不知何时,那个男孩已经悄然醒来了,然而他不发一言,只是陷在被褥中,警惕地悄悄瞟着她。
秋凛见他无恙,心中别提有多么开心,于是接下来的几日,她几乎天天都来看望,更试着和他说话。
“对了,还不知道你多大,”秋凛笑道:“我下个月就十八岁了,你呢?”
韩岭嗫喏了一下,没有说话。
“唔,那让我猜猜看——”秋凛见他一直低着头,反而把脸凑近了些,一双澄澈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十一岁?十二岁?不会只有十岁吧?”
韩岭紧紧抿着嘴唇——实际上,他早已满了十四岁,然而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的体格看起来非常瘦小,看上去仍是个瘦小未发育的孩子。
这样说来,秋凛实际上只比他大了三岁。然而那个少女身形已经长成,出落得明艳大方,而韩岭仍然是孩童的模样。女孩子原本就比男孩发育得早些,各方面因素作用下,两个人看起来,足像是大姐姐带着年幼的弟弟。
“我十四岁就上了大学,下个月就该正式大学毕业了。”
“大学……”那在韩岭看来,时一个如此羡慕,却又遥不可及的字眼,一时间,少年低下头,良久地沉默着。终于他小声问:“你,真的上过大学?那里好吗?”
他想起被拐来芒山村后发了疯的母亲。她连衣服都不会穿,吃饭也要吐得满地,常常因此遭到父亲和奶奶毒打。她却小心翼翼将一样贴身的东西收藏在炕沿下,从不让父亲碰。韩岭看过,那是一张学生证,证件上的母亲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长发披肩,戴着一副眼镜,青春秀丽,眼中有光。
“我在大学期间就直博了,虽然暂时还没正式毕业,但最近已经开始跟着博士导师做科研项目了。”秋凛说道,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语气轻快透着自豪。
韩岭紧紧闭上嘴唇,从此沉默下去——那个女孩,大概根本永远和自己不会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吧。
自此之后,韩岭便很少与她说话,只是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
然而,向来性格外向,爱说爱笑的秋凛,却仍是自顾自地每天缠着他说个不休。
“喂,小韩,你看那几栋楼够高吧?这是t区的超级巨塔,它里面能住十万人,工作上学公园商店什么的都有。还有那个天上飞的房子!那是我老师设计的,厉害吧?那个长得像竹笋一样的旧事土地清洗机,它能把土地污染都吸出来释放到空气中,最后排到t区以外的地方,所以我们这街道从来都是一尘不染。还有还有……”
在等待韩岭的t区外来人员收容暂住证时,刚熬过了课题开题的秋凛,正盘着一条腿蜷在健康救助中心的软沙发上,忍耐着刺鼻的消毒水味,用尽了全部方法陪着笑脸,试图和那个刚刚从p区荒村地窖里救出来的孩子搭话。然而,病床上的孩子仿佛根本懒得搭理她,只是半坐着,深深陷在枕头与被褥里,自顾自地侧头望着窗外参天入云的高科技建筑出神,瘦削苍白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阴郁。
“你想出去看吗?”秋凛以为那个成长在荒僻村落的孩子,只是对从未见过的t区高科技都市感到新奇,于是迈着小碎步挪过去,弯下身子凑到他视线内,笑眯眯地道,“不过医生说你现在身子太差,还不能出去,要听话哦。到时候我挨个带你看个够!”
韩岭依旧出神地盯着窗外,并未理睬她。
“喂,你这是什么态度啊?”秋凛终于有些恼火了,恨不得自己上手把他的脖子搬正,“好歹是我把你救回来的,连一声姐姐都不叫。”
男孩终于回过头来,认真地看向了她。虽然脸色蜡黄,脸颊消瘦,他的容貌却十分清秀端正,一双眸子也是清澈而深邃。
韩岭犹豫了好久,最终只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嗫喏,就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转开了头,再也没有吭声。
“好吧,那不叫姐姐了。”知道这两个字对于男孩来说,也许过于难以启齿,自己也未免有想占便宜之嫌,秋凛想了个折衷的办法:“既然你喜欢读书的话,那就叫我‘学姐’好了。”
“学姐……”男孩终于低声开口,第一次这么叫了她,垂下眼睛,眼底复杂的神色,似乎有一丝融化。
“是不是……你想家了?”秋凛低下身子,揉了揉男孩的头发,好声好气地道:“放心,我们又不是把你绑来做人体实验的变态科学家,等你好一些,我们就把你送回……”
不料,秋凛的话音还未落,刚刚终于表现出一丝亲近的男孩,突然神色大变,深深低下头去抱着双膝,眼神中一瞬间多了戒备与阴冷,仿佛成了一头笼子里年幼的野兽。
那样的反应一时令秋凛震惊,是她有生以来从未在任何人脸上看到过的——她成长在t区的精英家庭,身边的人从来是其乐融融,彬彬有礼,哪怕稍带着一丝疏远与客气。
于秋凛而言,“家”自然而然就是个温馨的字眼,她下意识就那样说了出来,然后才忽然想起那个孩子被解救时,所处的那个阴冷恐怖的地窖,一时仿佛被噎了一口,良久讷讷不语。
“学姐,你一定觉得,你们t区的这些楼,会惊到我是不是?我的确是没见过。可是我妈她,也许在被拐来变成我妈之前,就是生活在这种地方的吧,她那个时候该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也穿着和你们一样整齐干净的衣服,住在那种一直长到天上的楼里,开心地笑?”
出生在p区荒僻村落的男孩,继续侧头看向窗外,眼神迷离,他望着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技派建筑,望着那些以凝胶打印的凌空廊桥上穿梭的人群,那些以磁场驱动的飞驰的交通工具,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但是从我记事的时候,我妈就一直被锁在窑洞里,疯疯癫癫地傻笑,整天披着一条麻袋,坐在自己的粪尿里,被铁链锁着,连外面的天都没有见过。”
尽管在解救韩岭的时候,秋凛已经看到过一同被锁在在地窖里的那个披头散发、瘦骨嶙峋的疯女人。但是听韩岭以这样的语气提起母亲,她还是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妈妈她是……”秋凛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捏紧拳头,“拐卖女人和孩子的人贩子,就该千刀万剐!”
“可是不买一个媳妇的话,我们这边,‘我们那样’的人,就没法继续过下去。”韩岭脸上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眼神落寞,“没有多少人,愿意嫁给p区最穷最落后的人。他们只有买一个媳妇,这样才能生儿子,帮家里干活,让全家继续活下去——哪怕买的是个疯子。全村的人都会互相帮忙,不让媳妇逃跑,不然以后就没有人卖媳妇给他家了。当然,有的时候正常的媳妇因为太贵,大家买不起。被打、被下药疯了的,就会变便宜。”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无数情绪在秋凛胸中激荡,可是她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反复喃喃着这几个字。她看过一摞一摞,小山似的文献,都是关于p区的发展、文化与历史沿革,但是没有一篇获奖无数的理论研究,比得上男孩这短短几句话给她的震撼。
当她若有所思地准备离开时,被早已站在门外的人叫住,却是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大夫。
秋凛本以为她是来看那个孩子的,谁知那救助中心的医生淡淡瞟了秋凛一眼,说道:
“那个p区弄来的小孩,刚才在外面,我看见你好像摸他头发了。这不好。”
“哎,就是个小弟弟嘛,”秋凛浑然不以为意,“又不是什么几千年前‘男女授受不亲’的东西。还是说,你觉得这样对人家这样太不礼貌了?”
“我是想提醒你,他来的时候虽然全身上下都消过毒,但是不见得很彻底。”医生冷冷道,“p区的人,卫生习惯普遍都很差。他是你们救助的,又不是正经渠道走劳动力指标进来的,没经过检疫和审批,身上说不定就带着什么……”
“听着和进出口猪肉一样,真怪。”秋凛撇了撇嘴,嘀咕道。
“官方说法就是这个。”医生埋头在透明垫板上飞快写了几句,将笔别在口袋里,抛下最后两句话,就扬长而去:“按照相关规定,你跟p区的人密切接触过,将来也是必须做一次全身消杀和检测的。只是善意提醒一句,咱们何必给自己添麻烦呢,是不是?”
望着医生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秋凛忽然觉得遍体生寒。
浓郁的消毒水味回荡在走廊里,隐隐听得见不知是那一处病房里传来的哀嚎,凄厉得令人毛骨悚然——在这一处T区的人道主义救援中心,收治的都是那些P区流窜过来的、没有身份证明的流民。
虽然严格控制,甚至一道隔绝两个区域的高墙,也开始在规划之中,但是总有在家乡实在没有活路的P区人,不惜一切地偷渡到那些发达的地方,想得到一线生机,然而没有身份证明,他们甚至连P区人专属的医院,都没有进入的资格。
按照规定,来T区务工的P区人,必须去特定的医院就诊,不可以占用T区人的专用医疗资源。
而那些冻饿街头,奄奄一息,连就诊必须的身份证明都没有的人,则会被遣送入这些特定的救援中心。
T区是发达文明的地方,既然发达文明,那就格外注重人道主义精神,绝不会任由一个人在街头流浪而死。
当然,在医院不治身亡,则就是另一回事。
总的来说,治疗无效,和没有得到及时治疗,都可以算作不治身亡的范畴,看起来区别也不是很大。
在从前,秋凛没有接触过P区人的时候,以为他们面对的,只是贫穷与匮乏。
既然是贫穷匮乏,那么多给他们所需要的就好——开始的时候,她天真地这样想。
然而,当她真正为了自己的某些理想,走入那个阴影下的世界的时候,才发现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就像被一把巨斧斩开的裂痕,深深地横亘在那里,横亘在每一处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甚至横亘在每个人心中。
“明明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要变成这样呢?”
那一句话再次在少年秋凛的心中缭绕,反反复复地回荡着,久久未曾隐去。
自己真的,能在这茫茫浮世,找到哪怕一个支点,撬动这荒诞而割裂的世界,哪怕一丝一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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