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三日之后,我就马不停蹄地启程,前往另一个项目试点村落——奇友村。
不同于上一次的是,这一次的任务,我并未告诉任何人。
这种风险极大的任务,韩教授通常会秘密地派我出马,因为其他任何人如果出了状况,甚至有生命之忧,都是难以处理的大事。
只有我不同。而且,我也做得心甘情愿。
仅仅是小憩了十来分钟的时间,电磁感应轿车已带我行驶了数千公里,来到了t区的边境。这是如今t区最常见的交通工具,那些悬浮半空的小型交通工具如一个个别致的方盒子,以闪电般的速度穿梭在设置有交变磁场的主干道上,井然有序。
这种交通工具在高速运行时,其内部设置的金属线圈会切割磁感线而为自身充能,其储存的电能将在其支路行驶时使用,可以说,车主几乎不需要为这种交通工具的能源付费,而产生主干道交变电流的能源,都是依托中产与富人缴纳的税金,由公共服务部门提供的,看上去,十分符合“t区”在规划阶段天下大同的城市设计理念。
我打开那扇半透明的有机玻璃车门,举步下车,打量着眼前一望无际、郁郁葱葱的绿化带。这里绿树成荫,以完全相同的间距有序地栽种成行列,用以点缀的灌木丛都被整齐地修剪过,还有精致的路灯与石板路。看上去,这里与t区市中心那些优雅的休闲公园并无二致。
可是,这片葱葱茏茏、环境清幽的绿化带之间,却隐藏着一堵无形无质的高墙,绵延万里。
我注意到远处万里无云的晴空鸟鸣啁啾,一群飞鸟展翅翱翔,从遥远处向我们这边飞来。然而忽然之间,带头的那只飞鸟头颈处的地方泛起一圈火花,紧接着整个身体,在一眨眼的时间化为灰烬,消失无踪。
其它同伴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叽叽喳喳地四散奔逃。然而还是有一些撞上了那无形质的能量场的巨墙,纷纷被焚烧殆尽,连一片羽毛也没有留下。
那堵“墙”的官方名字是“分水垒”,将t区与外界的“化外之地”彻底割裂,保护为一个世外天堂。
尽管每隔几百米就装有驱逐鸟类与其它野生动物的声纳,然而,偶尔还是会有这样倒霉的小家伙,不慎在此丧生。
动物如此,人也没有区别——任何试图逆着能量场闯入的生物,都会被强大的能量焚烧殆尽。
我回头望向t区的灯火通明。那里,一座座“超级巨塔”拔地而起,像细长的酒樽一般,直冲天际。无数连廊将那些巨塔连接为一体,人们在空中穿梭来去。
“超级巨塔”建筑在如今将T区的职住与商业有机地组合在一起。一座巨塔占地超过数万平米,每一层都是一个功能区的综合体。居住层可容纳数万人舒适地居住,而办公层则将各个工作区有机整合,商业层则供居民们休闲购物。此外,还有公共服务层、文教层、休闲绿化层等,它们的组合与比例是经过城市规划师精心测算过的,
这种超级巨塔又分为中产阶级塔,与独属于上流阶级的“精英巨塔”。二者以饰面材质与造型加以区分,中产阶级塔简洁大气,融入了“高技派”的建筑风格。而精英塔则造型狭长精致了许多,每一层的面积也仅有中产塔的四分之一——这是根据理想城市的阶级比率严格测算后设计的。
各个巨塔以空中连廊连接,拥有便捷的交通,各个阶层的人可以穿梭通行,协同工作——当然,t区是没有底层平民居住的。除全机械智能化设施外地一切低端劳动岗位,都通过每年定额发放给p区的“准入券”,引入廉价劳动力。而服役期限一过,p区人将被遣返,绝不许停留——获批进入t区务工的p区人必须统一居住在一种集装箱式的方舱建筑中,身穿橘红色的显眼马甲,以便人们一眼可以将他们区分出来。
我凭借一直随身的特别出入凭证,信步走过了这堵无形的壁障。阳光耀眼,莽莽苍苍、杂乱无章的树林一直绵延到地平线尽头,望不到后面的景色。
接下来,有一件事是我需要发愁的:那就是,我该怎样抵达我的目的地。
在p区,没有任何t区常用的交通设施修建有配套的轨道,那些凭借磁场、电能形势的交通工具到了这里都成了无法启动的空壳。因此,我必须首先靠两条腿跋涉,碰运气寻找能赶得上的任何交通方式。
前两次,由于是项目组一同行动,凭了韩教授一直以来的面子,我们还得以坐上村里专程来接的一辆叮咣乱响的小面包车。而这一次,我只有孤身前进了。
骄阳似火,晒得人睁不开眼睛,越往前越是杂草丛生,与t区的精致整洁浑然像是两个世界。
地上开始有各种垃圾、碎片缠绕在脚边的草丛之中——t区的建筑看上去严整而体面,本质也是无数集装箱一样的建筑模块,可以进行组装与拆卸,只不过是被包裹在精致的外壳之中。而那些建筑材料与外部装饰,一旦变旧被淘汰,就会在简单的压缩处理后,倾倒入p区,以保证t区的城市更新得以健康持续。
而那些被弃置的碎片,有些会随意露天堆叠,在被拾荒者一通翻找之后,散落满地。
我试图走上两三个小时,找到最近的车站坐车,然而双腿渐渐酸痛起来。我也不在意自己的形象,随意找到一处满是尘土的路沿,掸了掸便摊开衣摆坐了,掏出怀里用塑料袋揣着的一张煎饼,有一搭没一搭地啃起来。
秋后的天气说变就变,前一秒还是艳阳高照,后一秒就有那绿豆大小的雨点子,啪嗒啪嗒地掉在我脸颊上,冰凉凉,湿漉漉的。一时间空气里闷热难当,突然一道闷雷在头顶炸开,足足将我吓了一跳。
眼看就要暴雨倾盆,我身上又没有雨伞,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着实麻烦得很。
正发愁着,突然听见不远处的土路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巨大声响,我抹了抹嘴,竟看见一辆“三蹦子”拖着一溜烟尘,不紧不慢,一颠三簸地顺着那杂草丛生的土路驶来。这种烧柴油的三轮摩托,百年前就在t区绝了踪迹,只有寥寥几家历史博物馆还保留着几架样品。然而在p区,这种古早原始的交通工具,仍然被许多人拿来代步。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拦车,让司机带我一程,不想我刚一抬头,还未表示,那辆三轮摩托已“吱嘎”一声,横着停在我跟前了,黄埃散漫,干瘪的金属排气管散出一股黑烟。
司机是个戴着顶破草帽的大叔,黝黑干瘪的脸上躺着汗水,一双细小的眼睛却笑眯眯的。他问我:“姑娘,你等人啊。”
见我愣了一下,含含混混答应了一声“是”,他又问我:“你是在那边打工的不?”
我听得一怔,可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想是那个司机大叔将我当成了去t区谋生的同乡。我刚要张口否认,想起自己整日在韩教授实验室里没日没夜的“惨状”,实在不觉得与他口中的“打工”有什么区别,于是笑着回答他:“是啊,我是在t区那边搬砖的。”
“唉,搬砖可真是个辛苦活啊,你这小姑娘家家的,不容易。俺还寻思那边都是高科技,活都找机器人干哩。”大叔一脸同情地看着我,一手扶把,一手拍了拍开裂的后座,“小姑娘是要回老家不?俺载你一程,快上车罢。”
我喜出望外地道了个谢,手脚麻利地就爬上了他的后座,那司机大叔见我毫不迟疑,哈哈大笑:“小姑娘一个人在外面,也没个心眼,太单纯哩。你不怕俺是坏蛋,要拐你去当老婆?”
“当然不会!大叔你一看就是好人。”既然他说我小姑娘单纯,那我也就顺着他的话头。反正那大叔一定看不出我的真实身份。我这个实验室里做出来的仿生人,最不怕的就是危险,早坐车早到目的地。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在韩教授的实验室里重开,耽误一天的功夫。
司机大叔听我如此说,回过头来瞅我,愣了一会,笑得见牙不见眼,“女娃还是见识太少,我们那边山里,拐人当老婆的可多哩。你这么俊的模样,这遭要是遇到坏人,爹娘还不得心疼死了。”
随着老韩做了许多年的p区振兴,调研了无数个原始村落,我其实对那些荒唐事看得多了。但是,在外表上我宁愿装出个单纯女孩的模样。我看得出,那个大叔满眼里是真正的开心——我猜测,他生活的环境大约充满种种算计,很少有人如此信任真诚地回应过他的话。
三蹦子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冒着噼里啪啦砸下的雨点,载着我在山间小道上颠簸着。
“你搬砖,你们老板给你多少钱啊?”司机大叔一面开车,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闲聊着。
我想起实验室一众博士硕士那惨不忍睹的科研津贴,顺口回答:“少得很,从白天搬到深夜,觉都没得睡,赚的钱还吃不饱饭。”
“唉,没办法,这就是生活啊。”大叔听得直摇头,“俺是开理发馆的,生意还行,够娶老婆哩——这辈子搬去t区当体面人是没指望了。可俺觉得自己的日子也还可以。”
“唔,那大叔您是老板,可厉害了。我们都是打工人嘛。”
我这话说得让那司机大叔十分受用,他一脚油门下去,三蹦子嗖嗖地穿行在树影之间,“嗨,咋个活不是活啊,t区的体面人,就不吃饭睡觉了?”
泛黄的树叶缓缓飘落,在这蔽旧荒凉的山间小道上,竟也是一道风景。虽然大雨倾盆,可奇怪的是太阳仍灿烂地挂在天穹。有几次,我几乎想伸出手去,捕捉那些从叶缝里坠落的阳光——常年以来,多半的时间我住在那间不见天日的秘密实验室里,以普通人的身份在外出行,对我而言并不是常事。
阳光晃过叶缝的同时,我看见那些斑斓的光,脑海中忽然有这样一个念头——p区的阳光,原来与t区并没有二致。
被高墙分隔得太久,许多人竟忘了这云泥之别的两端,竟也沐浴着同样的一片阳光,被同一片大地承载。
司机大叔正专注地开着他那辆蔽旧的三蹦子,他的筋骨很结实,厚实的脊背微微弯着,不知是不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垮的。我闻得到他身上浓郁的汗臭。可是他的体温,他心跳的震动,正鲜活地与车共鸣,清晰地传到我这里。
p区的人……他们一样有着血肉与灵魂,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我忽然觉得,这句话竟然是如此熟悉,难道,是在某个时候,听什么人说过吗?
如果是,那一定是很久远的时候了。
三蹦子卷着一路烟尘停下,雨也停了。我向司机大叔挥手告别,独自背着行囊爬了一段曲曲折折、荒草丛生的山路,干枯的苍耳挂满我那条帆布工装裤的裤脚,随便在草丛里趟过,就有秋后刚刚产过籽的蚱蜢惊起,远处石头窠里嘹亮唱着的蟋蟀立刻就敛气屏声了。
再转过一道弯来,就看见漫山的梯田,收获过的庄家呈现一片枯黄色,镶着泥土色的边,一路沿着山脊蔓延,像是韩教授的学生用生型算法生成的参数化图案。
这里的地势三沟一坎,崎岖不平。那些土坯和木料搭就的平房与吊脚楼,就沿着山势一路蜿蜒,像洒落的饼干屑一般,高低错落在两边,大棵的芭蕉树伸展着叶子,覆盖在那些屋瓦残缺的房檐上。一段小树干从中劈开就可以当台阶踏步,就这样凑凑合合地铺满了泥泞的上山小道,生满了青苔。
P区的村落,多分布在那些崎岖又偏僻的地方,如山岭,如荒原,甚至是戈壁。它们的气候、面貌与风俗并不相同,可是往往呈现出千篇一律的衰败模样。
和前次遇到麻烦的高堡村不同,奇友村对我们这个“平衡计划”项目而言,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因为那是韩教授三十余年中,开展这一系列项目的第一个试点村落。
当初,克服了内部和外界,自然环境与舆论方面的重重阻碍后,第一座4d打印出来的混凝土扶贫住宅在这座偏僻山村里拔地而起。当时,附近围观的村民,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三天后,一户一家老小挤在残破危房里的村民,搬入了这间设施完备的新居,激动得泪流满面,前堂后屋一趟趟窜个不停。当时因为这栋民居,奇友村一时出了名,获得了t区的各种投资与扶持,可着实的风光了好一阵,这一度让人们认为,韩教授的科技建筑扶贫计划,完全可以有着光明的前景。
p区单从面积而言,足足是t区的五倍有余, 然而多是一些荒山沙漠等不毛之地,初步统计就有上万个原始村落,还有一些过于偏远荒僻的,甚至未在被探查统计的范围之内。而纳入t区规划整治计划的几千个自然村中,以奇友村为开始,韩教授已陆陆续续,让他的扶贫住宅扎根了其中三分之一的村落。当然,收效也各不相同,有受到夹道欢迎的,有杳无音讯的,有村子立刻蓬勃发展的,也有像在高堡村那样,遭到村民打砸,几乎机毁人亡的。
遥遥站在奇友村村口,望着那重重梯田,走得越近,我的心中越是忐忑——受韩教授之托,来到这三十年前的实验性试点村调研,前面等待我的,究竟会是怎样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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