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三十年前的第一个试点村落

才刚走到村口,我已见到村长带着一群村民,穿着簇新的衣服,列成一横排迎我,他们手里捧着自家用糯米酿的酒,直接送到我嘴边,口中高声唱着欢迎宾客的山歌。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受宠若惊,突然,我听见有几个村民高声叫我:“秋凛老师!你来啦!”

秋凛老师——我听得一愣,那分明是韩教授去世近四十年的妻子。

“不好意思啦,姑娘,刚刚一看见你,脑子就恍惚了,这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是秋凛老师嘛。”村长嘿嘿笑了起来,“俺们这些,都是秋凛老师从前支教带过的学生,对老师敬爱得很,刚才一顺口就叫错了。”

村长一路陪我走在村中老区的小巷中,两侧大多是些韩教授入驻前盖起来的旧房子,已有几十余年的历史,难免破败。然而环境整洁,地上见不到烟头碎纸,两侧民居门口还都摆放了村民自家栽培的鲜花蔬菜。都照料得生机勃勃,打眼看上去也算清雅温馨。不愧是“平衡计划”实行以来的第一个试点村落,如今看来,其村容村貌果然提升不少,在整个P区都****。

沿途我看见巷子尽头的一处民宅,门口似乎栽些形态奇异的白色花朵,被一些灌丛遮掩着,看不清晰。想起沿途在五六家门前似乎都看到过类似的布置,一时好奇心起,我忍不住快走了两步,想看看那究竟是什么时兴花朵,然而定睛一看,我登时尴尬得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那哪里是什么花朵,分明是村民办白事布置的布幔和花圈!

我赶紧转开眼睛,急匆匆地转到了另一条巷子。然而,只是打眼一看,就发现短短一条街巷竟有三四户贴着挽联摆着花圈——粗粗看来,这个几百人的小小村落,办丧事的竟有六七家之多。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地开口,委婉地多问了村长一句缘故。那村长却答得轻描淡写:“俺村里老人多,年纪大了,天气一冷下来,可不是就这样了么?不过这两年办丧事的的确是多了不少,大概是村子的风水有变化,撞了邪祟,改天可得好好去土地庙上几柱香。”

听村长这样说,我点了点头,急忙将这个不吉利的话题转了开去——想想也是,P区有许多条件过于恶劣,位置偏僻的原始村落,已经呈现严重的老龄化,但凡有些本事的年轻人早就出去另谋出路了,只剩下些头发花白的老人,顶着一张张山核桃般皱皱巴巴的脸,坐在村口一边晒太阳,一边眼巴巴地眺望着村口,有些村子甚至是十室九空,这种村子,一到天凉,许多老人大概熬不过漫长的冬季,白事就会多起来。

跟随村长来到一户背靠着青翠山岭的民宅时,我的心情终于明朗起来。那栋流线型,清水混凝土铸就的房子恰到好处地与山壁融为一体,像是一个造型平滑别致的溶洞,青翠的草丛覆盖在山坡上,那山坡也恰好是民宅的屋檐。房舍是清水混凝土一体化成型的,看不出任何拼接砌筑的痕迹,浅灰色的表面自然地裸露着,没有涂加饰面。而一连串同样形制的房舍或大或小,在山壁处串联成排,与自然浑然一体,蜷曲上翻的墙自然成了隔断与围栏,流畅而舒展,没有一处生硬的直线,就像是完全自然地从山岭中生长出来的洞穴,却又隐藏着特殊的秩序,丝毫不杂乱。

奇友村是三十年余前,韩教授开展平衡计划的第一个试点村落,而我现在所进入的,正是韩教授以4d打印技术建造的第一座扶贫住宅。

在P区的第一批规划范围内的1388个原始村落与市镇中,三十年来,韩教授已经将他的4D打印扶贫住宅,在超过三分之二的村落中落成,为数以万计的村民提供了温暖舒适的栖身之所。而未来的十年里,他计划达到规划区域的村落全覆盖,然后再与规划部门协调,继续扩大改造范围——当然,这一点要建立在说服他那顽固苛刻的甲方的基础上。

房屋的主人夫妇俩已上了年纪,腼腆地搓着通红厚实的手掌,冲我怯生生地一笑。

房主孙婆婆六十岁左右的年纪,圆胖的脸颊笑起来甚是亲切,只是大概是长期在t区打工操劳,她的脸色看上去有几分暗淡蜡黄,一头短发也已经花白。但她识得字上过学,性格和气得很,她说自己也是秋凛老师从前的学生,待我甚是热情,端出大麦做的热茶来招待我,追着我问东问西:

“姑娘,俺们就是有件事搞不懂,韩老师给咱盖的房子不是泥巴做的吗?咋还会变大哩?三十年前俺们生了儿子,七年前又添了孙女,这房子还会自己变样,跟吹泡泡似的又长出来两间,可把俺和俺媳妇吓呆了。而且房子里也不用烧碳炉子,到冬天就是暖烘烘的,夏天就凉飕飕的,怎么住怎么舒服。”

“没错,村里那些木头和砖砌的房子,摸上去都冷冰冰的,可是俺这房子,摸起来暖融融的,就跟……就跟摸俺家牛棚里的老黄牛似的。”

“而且,这房子还会自己修补哩,之前搬家具,磕坏了好大一片墙皮,可把俺们心疼得不行。本来打算过些日子找个泥瓦匠修补修补,结果农活一忙,就把这事儿忘了。谁成想,后来再找那磕破的地方,竟找不着了。点着灯找了半天,才看见一块浅色的印子,那磕破的地方,竟然是自己修补好了!这天底下的房子,哪有这种奇事?这莫非就是你们说的高科技?”

我本想仔细与他夫妇俩解释一下韩教授这独创的4d仿生建筑的原理,但估计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只笑道:“只要你们住着舒服,那我们这些设计师的目的就达到了。至于原理,你们就当韩教授变了个戏法,把你们的房子做成了活物,跟你们养的牲口一样,会吃草,会长大,还会下崽,那就成了。”

“什么?房子和牲口一样?那,那俺们是不是还得给它吃草……这房子,怎么还能和牲口一样呢?”

我噗嗤一声几乎笑起来——韩教授设计的仿生式住宅,目前在全域范围内还没有大规模宣传。那是一种由无机物构造体,模仿有机生物性的特殊技术,韩教授曾经说,房屋如果一栋一栋建,一遍一遍修,那么时间长了,耗费的力气太多。假如房子可以自我修复,自我更新甚至建造,那就解决了建造行业相当大的困境。

这一栋打印住宅,内部拥有极复杂的系统,几乎就相当于是一个以无机物构成的“生命”,它可以自动汲取周围山石土壤中的材料,在必要的时候,如同黏菌一般抱团凝结的墙壁材料,会像细胞一样自动“生长”,不断增生,最后按照从前设定好的轨迹,根据房主结婚生子等需求,扩展出新的居室,大大解决了重新改建的消耗。

在奇友村,我走到哪里,都会被被村民们热情地招待欢迎,随便走到哪一处,都有人要拉我进屋坐坐,拿出最好的茶叶吃食招呼,好像我走进他们的房屋,对他们而言是一种荣幸。

这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识得韩教授与秋凛老师,有不少还是她们当年的学生——我突然想到了那间秘密实验室里,那个永远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全息模型。连孙婆婆这样六十左右的老人,都是秋凛老师的学生,那么她如果还在人世,是否也是一个面容沧桑,一头白发的老妇人了呢?

是啊,连韩教授今年都已是六十有余,秋凛老师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学姐,比韩教授甚至还要大了好几岁。

将那个青春貌美的女子,和那位老婆婆口中的“老师”联系在一起时,莫名会让人感到一种神奇的割裂与纠结,也许那就是时光与岁月的强大洪流。

“韩教授是大善人那!”傍晚时分,村民们在村口摆了席,招呼我一起吃饭。大碗小碟,流水介地送上来。

村长举着杯子,不无感动地说,“你们一路做下来,咱们这些穷苦人,大家都是打心眼里支持的。”

“也……不是每次都顺利吧。”我不禁想起了前些日子,在另一个扶贫试点村落高堡村的荒诞遭遇,终于忍住了,没有将被村民诬陷成杀人犯,讹钱不成差点惨遭打死的经历告诉他们,更是略去了自己被逼得无奈跳崖,在秘密实验室“重开”的那一段。

奇友村的小锅牛肉,一般是招待贵客时才拿出来的。小铜锅摆在一张木头圆桌中央,咕嘟嘟地冒着泡。桌脚断了一根,用一张凳子支着,从外面倒也看不出来,只看见碗碟里盛着满满的肉、菜,密密地将铜锅围住。虽然凑近去看,一部分生肉已经有些发紫,凑近也略闻得出一股酸味。

我被安排在最大的一张桌上,与七八个村民各坐一只小马扎,团团围坐。面前的菜肴都是最红润新鲜的。村长坐在我下手,频频向我敬酒。

“姑娘,你长得和俺们当时的秋凛老师真像,”孙婆婆笑眯眯地道,“刚才俺第一眼见着你,差点就把你喊成秋凛老师。后来一寻思才想起来,这都四十多年喽!咋个可能嘛,没的差点闹笑话。”

“秋凛老师?”我原本正鼓着腮帮子,一边努力嚼着劲道的牛肉,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说笑,听见这几个字,我顿时收敛了表情,放下筷子。

“孙婆婆,你怎么不跟人家打听打听,万一人家小姑娘,就是秋凛老师的女儿哩?”旁边另一位大妈插口打趣道。

“咋个可能嘛,”孙婆婆长长叹了口气,“秋凛老师去世的时候年纪还轻哩,也没留下儿女,这俺是知道的,真是可惜。要不然,俺还真得多嘴问这丫头几句,长得真像,真像啊。”

“这也不奇,”那村民大妈伸筷子,从铜锅里捞出一块老肉,侧头吞了,含糊着道,“他们这些搞学问的人,都长得挂相,大概都是一张读书人的脸哩。”

“倒也是,难怪生得一眼就觉得像嘛。”

“秋凛老师……当时还来过这里教书,还当过你们的老师?”听到那个一直以来,仿佛是一个谜团般的名字,忽然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出现,我忍不住凑近了些,急忙问。

“是哩,都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孙婆婆道,“那会俺十来岁吧,在村那头的希望学校念过几年书。那会是秋凛老师过来支教,带我们。她就比俺大那么几岁,可是有学问得很,天上的地下的,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又会写,又会算。那会俺就想,将来要是变成秋凛老师那般女子该多好,那才神气哩。她待我们也好,无论拿什么问题去问她,她都耐心地整理了笔记讲,从来不嫌烦,也不嫌我们笨。”

“俺那会可愿意念书哩,又喜欢秋凛老师,就很用功,回回考第一。可是俺爹突然说不让我读了,说读书哪能当饭吃,又是个赔钱货的女孩子家,让我去t区打两年工,就去找个人嫁了,好给俺弟弟说媳妇。俺说什么也不愿意,哭闹了好几宿,被我爹打得死去活来。我就从家里跑出去,想找秋凛老师,可是没找到,她也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突然提前回去了,之后就再没来过。我在那芦苇荡里光着脚坐了一夜,用泥巴手抹眼泪,眼都肿了。等天明了,却发现自己根本也没有别处去,最后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到底是还得乖乖回家去。”

“后来啊,俺就跟着乡亲去T区打工了。原来以为去了那边就能赚钱,谁成想,正好是赶在俺那几年,越来越不好干了。”

“从前我爷爷的那时候,咱们真是去了就能赚钱。T区那帮体面人,总不能自己扫厕所,扫大街,通下水道,挖煤挖矿吧?还是得让咱这些人替他干。可是后来的几年呦,T区的机器人满大街的跑,送货的也是机器人,掏脏水的也是机器人,卖东西的也是机器人,后来连你们这些盖房的,也用了什么‘四弟’打印了。俺爷爷原来是泥瓦匠,祖传的手艺活,十里八乡的乡亲们要盖房,都来找他。他带着手底下八个大工,十天就能麻溜地盖一间房。后来,你们这些克学家,偏偏弄出了高科技,那大罐子小管子的机器一来,也不用人出力,嗖嗖嗖地两天就搭出一间房,那房还奇得很,能像牲口一样地自己产仔繁殖哩。这高科技一来,逼得爷爷他们没了糊口的本事,只能喝西北风。爷爷脾气急,天天带着徒弟去那工地上骂,后来有一天两眼一翻,一口气没上来,竟这么走了。

“……俺就想着,什么活计都拿机器人干了,俺就去当保姆,这样的活计总不能让机器人干吧?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的,大半夜对着张假脸,岂不是怪瘆人的哩,机器照顾老的小的,还能陪着聊天说话讲笑话?光会送饭打扫有什么用,又不是养鸡场养鸡。还有那些护士啦,服务员啦,凡是需要人打交道的,都不能光顶着一张机器脸呀,不然那不得把客人活生生吓跑?”

“没成想,才十年八年的功夫,这机器人保姆也遍地都是了,T区人叫她人工什么能的——我去前东家那讨薪水的时候,见过他家那人工什么能的保姆,好家伙,水灵灵的一个大姑娘,会笑会眨眼,脸皮粉嫩嫩,跟真的一模一样,给俺倒水,还会跟俺笑着回话哩,那小嘴伶俐得,赛谁家刚娶来的小媳妇。哎,俺这乡下佬,哪里还有吃饭上班的地方,还是收拾了包袱皮,回俺老家种地吧。结果这一回家,就见当时出去那些乡亲,一个个也都回来了,趿拉着鞋猫在家门口,游手好闲在那蹲着打牌哩,问他们T区的差事怎么样,都不言声儿。”

“那些好端端的青年们没处干活,闲下来也不肯种地,赌的赌,喝的喝,抽的抽。眼睁睁看这个村子哟,是一天不如一天。”

“那......大家以后该怎么办呢?”我问道,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青年们没事情做,又想谋生,有的心思歪,就摸进T区,抢啊偷啊。小诺老师,你说这机器人,人工什么能的,到底是好还是坏?T区的体面人,都说这是高科技,好东西,有了它,就可以坐在屋里翘着脚干等着享受。大家伙就再也不用累死累活地卖力气了。可是啊,他们谁都没想到,咱们这些苦力人啊,可就指着这把力气好端饭碗哩,这一下子工作都没了,可让我们怎么活哟。”

孙婆婆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最后只是摇摇头,连声说,“吃菜,吃菜,再来一口这个小诺老师。”

我也放下碗筷,陷入了沉思——当我们做机械化扶贫住宅项目时,满心想的,都是为那些村民提供更好的生活环境,减轻他们的负担,可是,当一切底层的劳动力岗位都被机械替代,那些困在P区,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只有一身力气的村民,又该何去何从?

难道,只能被这样无声无息地淘汰么?

过了几日,孙婆婆特意来拜托我,想让我教她家那小孙女读书。她说自己当年没上多少学,一直遗憾得很,不想耽误自己这孙女,家里又没有条件——我虽然不是秋凛老师,可是既然长得像,看着面善,那一定也是学问好得很,必然能把她那孙女培养成材。

我连声答应了,心里却忐忑得很——首先是我真的没带过学生,况且,就算是真的教了那小女孩读书,将来的出路又在哪里?现如今,能靠学习这个路子,进入T区的机会,已经是越来越窄了。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决定让孙婆婆一家,带那小姑娘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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