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婆婆那小孙女灵宝,第一次看见我,一直把小脸藏在妈妈裙子后头,小身板拧股拧股地,怎么叫也不抬头,不答话,只从妈妈胳膊缝里拿水灵灵的大眼睛悄悄瞅我,给她巧克力也不接。后来没成想,才两天我俩就混了个熟透,小丫头立刻变成了小皮猴,上蹿下跳地赖在我身边,还拿刚挖来的蚯蚓给我瞧,要我替它取名字。趁我不注意,她就悄悄地从我的包里翻糖吃,被抓个正着,就嘻嘻嘻地一溜烟跑了。问她开始给她巧克力怎么不吃,她咧着小豁牙笑着说,“俺看那糖黑黑的,以为是泥巴捏的,骗俺吃了变大蚯蚓哩。”
P区的大部分父母,都是不希望孩子读什么书的,因为他们普遍认为这东西“当不了饭吃”,还不如有两膀子力气,挑个水种个地来得实在,遇上流氓地痞挑事,也能撑得起门户。当然,P区也有父母,省吃俭用勒紧了裤腰带想送孩子读书,甚至略有些钱的,还四处打听门路,想把孩子送去T区的学校。
然而,这种情况下,那些父母最后多半会后悔——因为P区的孩子即便是千方百计地上了学,最后也会发现,与T区精英家庭的孩子简直有着天壤之别,根本没有可以拿来比较的可能性,最后高不成低不就,连卖力气的活计也耽搁下,孩子就真的废了。
可是我仍然觉得,读书起码能让人心智清明,在面对种种荒诞的现实的时候,仍然坚信且知道,这世上有光的存在,并不放弃任何奔向光的可能性。
而没有读过书的人,就会认为自己所处的这方寸天地,就是世界和宇宙的全部,以为自己所遭逢的一切,就是天经地义的真理。那么,他们一辈子也不会有爬出泥淖的心思。
我抽空就教灵宝读书,小丫头果然和她的名字一样,伶俐得很,才几天功夫就能认几十个字。我又教她算数,她便有点迷糊,掰着手指头怎么也弄不清楚。我问她,小诺老师有两条蚯蚓,灵宝有三条蚯蚓,一共是几条?她立刻脆生生地回答“五条!”我再问她三加二等于几,她就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孙婆婆见我俩处得来,咧着嘴笑个不停。她说这小孙女这两年一直反反复复地害病,浑身长怪疙瘩,有时连床也起不来。这两天我来了村里以后,大人们忙着招呼我,没顾上管她,只关在家里,没想到小丫头身子竟好起来,跟我待了几天,又活蹦乱跳了。孙婆婆说我又漂亮又有学问,别是神仙托生的吧?让我好好教她孙女读书。过了两天,隔壁王婶又领来了他家的小儿子三柱。这俩小鬼青梅竹马,从小玩在一处,见了面不是追就是闹,有时还揪着头发打架,可是我一喊上课,就乖乖并排坐好,眨巴着眼睛听我念书。
那天,两个小鬼破天荒地没来上课,我心中急得了不得,去告诉他们的爸妈,都满不在乎地说让我不用管,准是自己玩疯了。等到晌午,两个小猴儿果然跑回来了,一身的泥巴,小脸黢黑,灵宝脚上的塑料凉鞋还丢了一只。
我生气地质问他们去哪玩了,两个调皮鬼都不说话,眉飞色舞地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是灵宝笑嘻嘻地说:“老师,我俩去‘秘密基地’了!”
“什么秘密基地?哪来的秘密基地?”我佯装生气地叉着腰。
“我们喜欢老师,所以跟你说,老师你可不要告诉大人哦!”灵宝抿着嘴笑了半天,悄悄凑近我的肩膀,趴在我耳边,煞有介事地道:“我和三柱,有一个‘秘密基地’,就在村南头的小河沟后头。那里边黑漆漆的,全都是银色的‘宝石’,还有一个水晶宫殿呢!”
我刚想反驳说她小孩子乱说,荒村野岭的哪来什么“宝石”,“宫殿”,这必然是小孩子的什么夸张幻想。可是忽然转念一想,两个从小生活在小山村的孩子,可以玩的地方无非是山洞,旧房子之类,会有什么东西,能被两个孩子想象成宝石?而且——“银色的宝石”这个比喻,出现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p区小村里,实在是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了。
难不成,是韩教授从前在这里做项目的时候,另外搞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研究,竟然是我不知道的?如果是这样,那我可更要亲眼去看个究竟了。
于是,我让两个孩子抽空带我去看看,两个小鬼别别扭扭地考虑了半天,终于答应傍晚时分,下地的大人们还没回来的时候,领着我去村南他们的“秘密基地”一探究竟——当然,前提是我绝对不能他们的爸爸妈妈告状。
暮色四合,我随着两个小家伙走在曲曲折折的山间小径上,不时需要踢开覆盖在脚背上的荒草,这显然是一条行迹罕至的小道。
一路上我看见草木枯黄,枝叶都耷拉衰败,许多年久失修的旧宅,都呈现半坍塌的模样,比之多年前来的时候,仿佛更萧条了几分。
看来,虽然我之前参观的中心区域还算整洁有序,在村子的边缘地带,仍然在日益变得破败荒凉。
我随两个孩子来到了他们所谓的“秘密基地”,抬眼只见是一片并不起眼的小土山,小孩子如果手脚并用,一两分钟就可以爬到山顶。黄土土质松软,周围随处可见的杂草与灌木越到土山附近,变得越是稀疏,在土山周遭的范围则几乎寸草不生,就像一个硕大的癞痢头。
原来两个孩子口中的秘密基地就是一座土山啊,看到他俩来到了这个常来玩耍的地方,无拘无束地相互追逐着,我不禁扬起嘴角,发出会心的微笑:真是天真烂漫的童年时光啊,虽然身在p区这样偏僻贫穷的地方,然而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浸染孩子纯白的天性,在还不懂得贫富,阶级的年纪,一切都是这样天真而美好。
然而,灵宝却并没有往山上走,而是捏了捏我的手,牵着我继续向山脚走去。走近了些,我才注意到——山体的土壤竟有一道深深的裂缝,像一道闪电般贯穿了下半部分,恰好能容一个瘦小的人勉强挤入。
“可不能到这种地方去玩!万一要是塌方了怎么办,太危险了!”我连忙拦住他们道。
“不会塌方的,老师!”二柱平时不爱说话,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在这时也是自信满满:“里面是‘铁’做的,很结实的,不会塌呢?”
“铁做的?可是这明明是一座土山呀。”
“土只有外面的一层哩,老师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于是我打开随身的小型探照灯,猫着腰小心地从那道裂缝挤了进去。那个类似手电的小型装置只有钥匙扣大小,平时我当作装饰挂在身上,但是只要打开开关,就能释放极其稳定的光束。它的能量转化率是极高的,只需要我自身身体产生的热能,就能为它持续供能。
探照灯照亮了周遭的一切,我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杂乱的钢铁世界。
无数巨大的横梁、立柱、破裂的板材,引线,还有许许多多辨认不出是什么的建筑材料,横七竖八地堆放在这里。它们多半是一种性质稳定的重金属,虽然明显已经被堆放多年,然而表面仍然光洁如新。乍一看去,就像是数百年前著名的蓬皮杜艺术中心,然而,不同于认为设计好的工业感,这些板材与梁柱显然是被弃置的,以一种完全无秩序的状态任意对方,形成了这样一个空间。
原来,那并不是一座土山,只是堆放在这里的弃置材料年深日久,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覆土,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层覆土是由什么人故意遮盖在上面的。
两个孩子来到这里,却玩得不亦乐乎,绕着那些横斜的钢柱,自顾自玩起了“猫追老鼠逃”的游戏,银铃般的笑声在这个杂乱的弃物堆里回荡着,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游乐场。
我举着射灯,在其中一根斜躺的钢柱上,看到一枚镌刻的标志,凑近细看,竟是t区一家知名建材公司的商标——那家公司我很熟悉,从前跟随韩教授做t区的建筑设计招标项目时,是经常合作的伙伴。
我用手触摸那些钢材,那居然是一种质量极高的金属铸成,很显然,p区一个偏僻的村落绝不会有这样高级的建筑材料。那么也就是说,这些废弃的钢材,是t区投放的。
我忽然想到了之前查阅的,关于t区城市设计相关的文献——在许多讨论城市更新的资料中,常常将绿色、环保、废弃材料再利用作为研究课题。
我在很早前,就对t区城市更新相关的研究产生过质疑——t区那些日新月异高速发展的大都市,几乎每十年,其城市布局、建筑质量,就会有极大的提升。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些表面材质不断更新、结构不断被替换的建筑与面材,竟像是变魔术一般,不断地更替着,然而理论上,如此高频次地材质迭代,一定会产生大量的建筑垃圾。而在t区城区快速扩张的那几年,替换下来的建筑垃圾会有多少,如果统计的话,恐怕一个天文数字。
大部分论文和宣传的口径中,这一切都好似顺理成章——可快速降解材料,回收利用,自我更新等等。
最开始,我也对t区所谓的可自我清洁表面材料深信不疑,几乎每次做建筑方案,都会在文本中将这种方案加入。直到有一天,我在夜幕中偶然经过一栋t区最著名的“自清洁面材”建筑时,看到一位弯腰驼背的清洁工,腰里随意悬挂着一根保险绳,正将自己悬挂在200米以上的高空,吃力地用刷子擦洗着那些“自清洁”面层——很显然,那位清洁工是一名来自p区的打工人。
当然,大多数这种类似的清洁工作,如今都是由机器人完成的。但大概是用机器人来清洁“自清洁”面层,有些太过显眼,因此这项工作,仍然由人工趁着夜色的掩护完成。
看到这一处垃圾堆放场,我的猜测果然被证实了——t区城市更新产生的大量建筑废弃物,原来并没有如同文献宣传中那样被降解或是回收,而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转移到了别处。 大量的工业废弃物与建筑垃圾,被倾倒向p区,而这些垃圾造成的土壤与水质污染,则可以顺理成章地推卸给当地人——毕竟,p区早就是脏乱落后的代名词,哪怕是污染得更加严重一些,也看起来是极其正常的事情。
当大部分垃圾、污染与废弃物,全部转移到p区后,t区一座座窗明几净、蓝天白云的高科技都市拔地而起,而吸纳的大量低端劳动力,则向一座座城市输送着血液。
带着两个孩子回来,我继续在暂住的打印住宅中整理着调研资料。偶然一天早起,突然听见隔壁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我急忙出门查看,眼前的景象令我吃了一惊——隔壁的那一间住宅,竟也挂起了布幔和灵帆。
“孙婆婆昨晚突然去世了。”她的儿媳妇抹着泪对我说,突然,她扑通一声冲我跪下:“姑娘,你帮帮我们,我妈死得蹊跷啊——老太太前几年一直身强体健的,怎么突然就去世了呢?”
“你拉她干嘛,一个书呆子而已,又不是大夫。”孙婆婆的儿子一把将媳妇拉起来,阴沉着脸。
“最近村里,死的人有点多啊,你不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吗?”儿媳妇提高了声调,却被丈夫一巴掌抽在脸上:“什么‘死’不‘死’的,真晦气!我看村里就是中邪了,还不如趁早去土地庙里多上几柱香,驱驱邪!”
“什么嘛,就数你自己‘死’字说的最多。”我瞪着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孙婆婆的儿子虽然敢和媳妇耍威风,却毕竟不敢和我来劲,大约心里害怕我和韩教授的所谓“高科技”。
孙婆婆的儿子喃喃嘟囔着,转身走了,依稀说了句“老不死的可算走了,赶紧空出房子来”之类的话。儿媳妇捂着脸只是哭,泪汪汪地看着我。
我暗地里摇了摇头——房子可以给他们盖,生活环境也可以给他们改善,可是移风易俗,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韩教授想用给村民盖房子的方法,解决p区长期以来的痼疾,恐怕是想得有些太简单了。
孙婆婆年纪不过五十来岁,身体一直硬朗,两年前还能去t区做工,前些日子还与我们有说有笑地吃饭,突然人就不在了,一时让我心中有些震惊。但想来人人各有命运,也的确是难以预料。
但是,一种特殊的第六感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恐怕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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