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我一直潜心工作,想尽快整理好调研回访报告,回去与韩教授汇报。然而始料未及的是,后面的一系列情况,却是越来越让我心神不定。
后面的日子,当我走在村头巷口,听见哭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后来以至于每走三五步路,就能看见一户办白事的人家。荒居野村,乍一看见这么密集的灵堂与花圈,一时让人头皮发麻。
我觉得此事的确十分蹊跷,虽然早早就听村长说过,现在入了冬,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身体承受不住,往往会突然集中去世。可是,如此频繁的白事,还是让人感到十分出乎意料,更何况,他们中有不少人,才不过四五十岁年纪。
村民们对此显然也感到了恐慌。然而大家都认为这是“村子遭了邪祟”,开始成群结队地到村口的土地庙磕头烧香,一时间村中香烟缭绕,祝颂声不绝于耳。
我试图向村民们说明情况不对,请求他们让自己帮助调查,然而,我的做法却遭到了村民抵制,他们大惊小怪地要我不要乱说话,不然会“冲撞了菩萨”。
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求神拜佛。直到有一天,我发现灵宝和三柱,已经有近一个星期没来上课了。
我终于忍不住放下手里的工作,亲自去两个孩子家拜访,得知的却是一个令我震惊的消息——灵宝和三柱,都在突然间患上了重病。
“快快地去拜菩萨哟!”当我赶到灵宝家,看到床上那张眼眶凹陷,蜡黄蜡黄的小脸时,灵宝妈妈还在嘴里念念有词。
“孩子病得那么重,要送去医院看大夫!”
“大夫看过了,说了一大些,俺也没听懂。”
“看得哪个大夫?”
“就是村头,那个,那个t区来的什么什么所的大夫。”
“救援所?”我顿时明白了灵宝父母的所指——在t区与p区形成两极分化后,有好一阵子的时间里,“扶贫”、“平等化”的口号喊得很响亮。在那个时间段里,至少从表面上,扶植p区,慈善救援,还是一种主流上的“正确”。因为这个缘故,几乎每个p区的村镇,都设有t区专门设立的医疗点,被称为救援所,这在当时,被认为是一种“人道主义”的体现。只是,后来类似机构究竟实际运行得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情况紧急,我也不顾灵宝父母的阻止,自作主张,抄起那个已经高烧烧得滚烫的孩子,就往最近的救援所跑。那个小小的女孩,在我怀里热得像一块烧红的炭火,轻得有些吓人,几乎就剩下一把皮包骨头。
我风风火火地抱着灵宝,冲进了救援所地大门。
那是一栋小巧玲珑的方盒子式建筑,由于设在p区,按照设计理论的“惯例”,必须要使风格与周遭协调,因此极尽简朴,外观只是简简单单的纯白色,开有几扇不均匀分布着的玻璃窗。然而,这栋看似简单的建筑,实际上是t区一位著名建筑设计师的得意之作,光是几扇窗户的分布,就用各种形体生成的参数化程序运算了许多遍,确保它们的大小和分布恰到好处地满足采光,通风及美观的需要,表面材质更是运用了一种昂贵的贝壳与珍珠的混合物,上面还有参数化设计加入线性干扰后形成的双曲线暗纹。据说建筑落成后,t区多位首长曾来到这里考察,走廊里挂满驻扎医生与各位大人物的合影,据说当时最后一颗金铆钉,是t区元首亲自用钛合金的扳手拧上的,剪彩用的纳米级电镀镶金剪刀,至今还摆在“救援所”后面附属的展览博物馆最显眼的展台上。
救援所内部的空间并不大,但由于看不见几个人影,因此看起来空空荡荡的。我抱着灵宝气喘吁吁地找过好几条走廊,才终于看见一个翘着二郎腿,正哼着小调给桌上的多肉植物浇水的人。
我看他肩上披着一袭白大褂,虽然没穿袖子,也敞着前襟,但大体看来总算还像个大夫的样子,急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喊了他好几声,那个敞怀披着白大褂的男子才乜斜着眼抬头,不紧不慢地端起桌上的保温杯嘬了一口。
“又是这孩子啊,不是昨天就来过了吗?早说了,治不了。”那“大夫”随意瞟了我俩一眼,嘴皮子基本没有动,从牙缝里吐出这么一声。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气急了,将灵宝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安顿下来,就指着他怒道,“好歹穿着件白大褂吧,说的这是什么话?”
“你也是t区来的吧,”那个“白大褂”懒洋洋地道,“拿薪水办事儿而已,不至于费那么大功夫。”
“别扯那些没用的,就问你能不能帮孩子看病?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八成是什么感染,前些日子,是不是去哪混钻来着?村后面的‘垃圾堆’吗?那边都是t区的建筑废弃物,重金属元素含量极高,那么小的孩子天天钻,不得病就怪了。”
“原来你早知道建筑垃圾的事儿!那你身为医生,就眼看着不管吗?”
“建筑垃圾又不是我扔的,我怎么管?t区的污染物往p区排放,这事儿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这个病的人也不在少数,但是你看,有人管吗?不是该怎么就怎么?”
看我对他怒目而视,那“白大褂”压低了声音,凑近我道:“你是来实习的学生吧?小姑娘还挺爱管闲事儿的。嗨,这帮人又不是什么‘高端人口’,你费了半天劲帮他们,能得着什么好处?还是干点有用的事儿吧。你要是想要实践证明、义工证明,我这可以帮你开,你想要多少时长,我就给你写,给你盖章,不就完了吗?”
我与白大褂好一番唇枪舌战,然而对方似乎根本懒得理我,最后摆摆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自顾自给保温杯接满开水,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水走进里面的办公室去了,“乒”地带上了门,怎么敲也没有再开启过。
我只得带着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回了家。两天后,传来了灵宝去世的消息。
据说灵宝去世前遭了很多的罪,她不停地呕吐,全身抽搐,最后不停地喊着“爸爸,妈妈,奶奶”,仿佛还模糊不清地喊了一声“小诺老师”。
我最后去见了我那个小小的学生一面,她被装在一口薄木板钉成的小棺材里,看上去干瘦得几乎脱了形。在当地的风俗中,这样小便夭折的孩子会被迅速下葬在荒山上,连一块墓碑也不会拥有。
那几天我怔愣地遥望着这片莽莽苍苍的山,奇友村的梯田、茅舍、吊脚楼就沿着这山势,崎岖地洒落在山道两侧。我在想,为什么同样是有血肉的人,就要有一些人活得体面而顺遂,而另一些人则命如草芥,连死去也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过问。
出神良久,忽然有一个念头击中了我——不对!似乎有哪里不对!
如果,灵宝真的是因为顽皮,进入那些t区倾倒的建筑垃圾,才患病去世,那么那些垃圾已经被堆放在此处很久,难道从前就没有造成影响?而且,近期忽然有大量人集中性去世,难道都是建筑垃圾污染的影响?是否其中,还另有原因?
我在村中一户一户地调查,将近期办丧事的人家,都记录在笔记本上。回到住处,我摊开了整个奇友村的鸟瞰平面图。那张图以卫星地形图为底图,将每一户住宅的位置,以及村庄主要的标志建筑物都以不同的颜色清晰区分,是专门为此次的项目调研准备的。我取出记号笔,将那些近期有人去世的人家,一户户在鸟瞰平面图上标红。
当这项工作完成后,一系列触目惊心的红圈,出现在这张村落布局平面图上。我将街道和小巷标为黄色,建筑以三十年前后为标准,区分为新旧两类,分别标注为蓝色与橙色。我观察了这份图纸良久,忽然意识到,红圈的分布,与标注为橙色的新建筑,竟然有着极强的相关性——也就是说,在有新建筑分布的位置,有人去世的家庭,有明显的增加。
——这是怎样的原理?难道这不是巧合,最近大量死亡的村民,当真与近年新建的建筑存在什么明显的因果关系吗?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整个村庄,三十年的新建筑,其绝大部分中,难道不是韩教授规划建造的那批4d打印的扶贫住宅吗?
我急忙又把图纸仔仔细细地检阅了一遍,越看越令我觉得奇怪——韩教授的扶贫住宅,其造型和外观与传统民宅有着极大的区别,在图纸上一眼就可以将他们分辨出来。在图纸上标记了死亡村民住宅的分布后,整个图呈现了一种极强的相关性,甚至不需要进行什么进一步的精确分析,明眼人打眼一看,便可以发现,二者有着极为显著的相关性,越是靠近打印住宅的地方,红圈越是密集,而距离打印住宅越远,红圈则呈现明显变稀疏的趋势。
这件事实在蹊跷,难道只是巧合?还是说……
我立刻决定将那些打印住宅重新进行一次调研。难道说,那些住宅存在什么未发现的技术漏洞,造成了这样大规模的事故?
如果那是真的,这将是一起巨大无比的科研事故,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砰砰地狂跳。当进入位于村子中心区域的一栋打印住宅时,住在那里的村民恰好没有在家,听说是全家出动,去村口的庙里祭拜,求神明保平安去了。
民居内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看不出有任何异常,房屋主人平时种地的农具整齐地撂在墙根。靠窗的地方砌了一张土炕,土炕连接着烧火的炉灶——韩教授早为村民们规划了现代化生活模式的住宅,然而入住的村民仍然保持着当地的传统习惯,因此这栋住宅里的布置,仍和旧时的民居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
整间屋子没有任何棱角,穹顶和墙壁都呈现圆润的弧度,线条流畅自然,墙壁表面涂刷有不知什么材质的表面漆,完美平滑地覆盖了混凝土的整体结构。一切看上去都简洁大方,温馨宜居。
打印用的混凝土是合作厂家特供的,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莫非是混凝土中某些添加剂,或者是成型时的界面剂成分出现了问题?又或者是某些材料相互混合时,发生了特殊的化学反应,产生了某种未探明的有害物质?如果是这样,那相关的材料必须尽早进行检测,将一切可能的问题排除!
我随手取了一把剪刀,轻轻在墙壁上刮下少许粉末,打算收集起来,带回实验室进行研究分析可是下一刻,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刚刚在墙壁上划下的划痕,竟然开始慢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就在几个眨眼的功夫,已经修复如初。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t区,有许多建筑都号称可以自我更新,自我修复,可是那多半是制造噱头的谎言,背后都是那些来自p区的劳动者们花费大量精力维护的结果。可是如今在我眼前,这一切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我面前的墙壁,居然在自我修复!
开始我以为自己只是眼花了,于是在又墙上用力划出一道半厘米深的痕迹。古怪的事情立刻再次发生了,那道刻痕竟开始分泌出一种特殊的粘液,将整个划痕覆盖住,紧接着,一层坚硬的物质在划痕表面生成,刻痕开始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在几分钟的时间里,一切痕迹都消失了——那样的过程,就像是一个愈合速度放大了好几百倍的伤口。
我尝试将墙壁凿开更大的缺口,将手指伸进去探索,墙壁内的水泥嵌有大量的纤维,密密麻麻,这样的结构应该是布满整间房屋。
我突然联想到,这些繁密的纤维,简直就像生物体内纵横交错的神经系统。而墙体内纵横排布的管线,输送着饮用水、污水与电,简直就像——生物体内的血管,肠管等器官。
新风系统交换着室内的空气,就像是在呼吸;温度传感器根据室内外的温差进行着负反馈调节,就如同体温的自我调节。
当我的手触摸到墙壁的时候,依稀感觉到居然有隐隐约约的温度,甚至有着极其轻微的律动——那简直就像,一个生命。
这一栋房屋,全部是以无机物的材质人为构成,然而,它仿佛已经具备了一个“生命体”的大部分要素,正如同可以完成新陈代谢的生物一样,进行着自我更新!
我注意到,那看似是水泥构成的墙体,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种类似黏菌的物质,当它们受到破坏的同时,竟然开始自我增殖,缓缓地蠕动。
这难道就是韩教授当年的构思?当一栋4d打印的房屋,其中的精密程度以及要素分布达到某一种程度,竟然可以变成一个“类生命体”,自己开始繁衍与修复!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当我回到住处,整理了考察报告,打算回去与韩教授商议时,却感觉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再过一阵,就是头晕目眩。到了最后,我竟然出现了与当时灵宝一模一样的症状,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
“不好了,小诺老师也被邪祟上身了!”当我躺在床上,浑身冷一阵热一阵地抽搐时,我隐约看见一群村民围着我,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有人拿来符纸,放在我跟前烧起来,嘴里念念有词。
这病来得太快,发作的速度比任何村民都快得多。一个模糊的念头告诉我,可能是我直接破坏了那座打印住宅的墙壁,使皮肤直接接触了墙里的物质的缘故。
剧烈的痛苦像是在焚烧着我,最终,我在奇友村那张简陋的土炕上渐渐失去意识。
在意识模糊的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植根在潜意识里的男孩,他高而瘦,身形挺拔,头发理得一丝不苟,文弱而深沉的模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却是自始至终地背对着我,无论我怎样地叫喊,他都没有转过身来。
甚至,他开始迈着两条修长的腿,一步一步背对着我向前走,越走越远,一直到隐入一片黑暗中。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梦到那个男孩的次数,仿佛越来越频繁了——似乎,每次我达到临界死亡状态,在秘密实验室重开一次,见到他的频率就会增加一些。而某些一闪而过的记忆碎片,也在不断地变得清晰,依稀能拼凑成完整的图案。
随着那些记忆碎片闪回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似乎有预感,再下一次的时候,我也许就能真正捕捉到它们,看个清楚明白了。
无边的黑暗再度持续了不知多久,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果然再度回到了秘密实验室的那张金属台上。
无数针尖般细密的打印头,拖着细如发丝的管线,围绕着我的身体穿梭,将有机物层层叠叠地覆盖,慢慢铺在我的身体上,形成各种器官,再慢慢封闭,成型,最后形成那个完好无缺的我。
又是这样的情景啊,一次又一次——然而,我的记忆却是在任何时间云同步的,在实验室苏醒的同时,仍然与之前完整地延续。
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看起来,我是又一次“死了”。
生命的意义与我而言,远比其他人要有意思得多。
当我达到死亡的临界状态,我便会重新在这间实验室醒来,重复的次数多了,我对此几乎已经是习以为常了。然而,虽然身体是新塑成的,那种死亡带来的消沉感,依旧会良久地在我心头萦绕不去。
我达到死亡状态时,会在实验室重开,那么,那些不幸的村民呢?当他们因为蹊跷的原因,不明不白地死去,从此再也不会拥有生命时,心中该有多绝望呢?
事不宜迟,这一次不等身体彻底恢复,我便匆匆收拾停当,急着去找韩教授商议,然而这一次,他的那间办公室里,却是空无一人。
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况,平常的这个时候,韩教授一般都是雷打不动地在他的这间办公室里办公。那么,他究竟是去了哪里,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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