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3年，是秋凛博士毕业的第三年，那一年，她仅仅二十五岁。
秋凛曾经是被公认的少年天才。她14岁就进入大学，17岁获得直博资格，是一颗备受瞩目的新星。然而，她毕业后的发展却几乎可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
这大概都是因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她，选择了一条十分“奇葩”道路。
当初，秋凛婉拒了成为高薪建筑师的机会，出人意料地选择进入区域规划协调组织ADG，成为一名科研人员。同年，她终于进入了心仪已久的规划委员会。
她不顾旁人阻拦，信心满满地选择这条路的时候，本以为自己可以借着这个足够宽广，站位也足够高的平台，实现自己一直以来的理想，但是，当她真的跨入门槛的那一刻，才意识到一切都不是预想的那样。
ADG是区域协调规划局的兄弟部门，拥有对于未来各地区域发展前景规划的决策权。理论上，任何T区及P区发展有关的决策，都需要委员会的成员共同投票决定，然而实际上，它的真实情况，也只有内部的成员才知晓。
在这个部门工作，需要经常常年累月地出差、奔波，甚至驻扎在荒凉落后的P区，这使得大部分女性对于ADG的职位退避三舍，即便是男性，也多半瞧不上这种空有体面名头，实则累死累活的工作。
近些年，那些高学历，前途闪闪发光的人才，都一窝蜂地奔向金融、人工智能、t区议员等高端岗位，拿着令人倾羡的高薪，如果上岸失败，就只能落到类似ADG这种保底部门。上了保底志愿的人往往抱怨连连，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地混日子。多数人只是当个跳板干上两年，就忙不迭地伸长脖子另寻出路。除非是立刻当上负责人，指手画脚地风光，才有可能干得长久些。
作为T区的核心管理机构，委员会的入职门槛原本是极其严苛的，但是近些年，“民间”开始流传起ADG“是个活人就要，但是招来就是牛马”的小道传闻，整体的氛围，也变得越来越消沉，每况愈下。
这很容易理解，没有任何人，希望自己的工作会与贫困落后的P区打上交道。
部门的几十人中，连着秋凛在内仅有的四个女生，成了全单位的“宝贝”。在出差驻地，她们四个人正好合住一套配套齐全的宿舍。
秋凛似乎是他们这一届，怀着一腔热血，奔着心仪OFFER报名的唯一一人。另外三个女生虽然也是名校博士出身，然而显然对这份工作心不在焉，不是没拿着好OFFER，找个保底志愿摆烂，就是家境优越，随便找份体面稳定工作躺平——反正女生是部门特殊照顾的，干两年技术就可以转管理岗，离出差外勤的麻烦事远远的。
多数时候里，宿舍讨论的话题不是项目也不是科研，而是做指甲、穿搭、口红，男朋友，以及下个假期的火星三日游，买买买之类。
这一套从原始人时期开始，就成了女孩子热衷讨论的东西，亘古不变。最多是染指甲的材料从花草变成指甲油到如今的高分子特异性聚合物，换汤不换药而已。
“小秋啊，你才来不久，干工作很积极，很上进嘛。但是你一个女孩子家，家里又住在T区核心区，我不明白你还这么拼干嘛。”当秋凛在每周的例会上，将自己准备了三个月的规划项目策划案递给主任时，对面的干瘪老人只是嘬着清茶，不紧不慢地花费三秒钟翻了一遍，最后将目光落在封面上，又慢悠悠地抬眼道，“平衡计划？这个名字就起得怪怪的。”
“我亲自去P区深入调研过，也参加过很多次支教，现在区域发展差异化问题实在是刻不容缓。”秋凛正色道，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八年前，自己撬开荒村中那间破败黑暗的地窖时，眼前那幅犹如人间炼狱般的景象，又想起了那个自己亲手救出的，奄奄一息的男孩——八年过去了，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不知道那个孩子，现在怎样了？
“那个地方有很多人，现在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咱们有资源和条件，必须设法——”
“小秋啊，你现在还太年轻，太年轻啊。好多事，不是你想当然的那么容易。”主任带着一脸尴尬的笑打断了她，随手又翻了翻那份策划案，最终将它拍在桌上。“花三十年时间，对P区进行彻底改造，改进教育资源，医疗条件，居住环境，将他们带入与T区一样的发展轨道。嗯，想得不错，但这种策划也只有你这样年轻人做得出来，现实中遇到的问题太多了。那具体措施呢？具体问题怎么解决？”
秋凛记得，自己那天拿出了浑身解数，与坐在前面的那几位老专家探讨争辩着，又打开自己精心准备的汇报文件，在全息屏幕上口干舌燥地讲着自己的措施与展望。几位老专家开始还耐着性子听听，后来便开始东张西望，频频看表，到最后打起了哈欠。
“好了，小秋啊，你的意思我们明白了，年轻人有想法，还是要多鼓励。”主任看看日头偏西的窗外，硬生生将半个哈欠忍住了，堆出一脸慈祥的笑来，“但是你知道的，咱们这个部门不是一言堂，你这个项目要想实行，得经过大家伙投票。这种规模的项目，你起码得在咱们委员会拉到五张同意票才行。”
“你自己嘛，破例给你算一票，你是我亲自带的嫡系，我当主任的也给你一票鼓励票，剩下的——”
“算我俩各一票好了。”现场沉默了好半晌，终于有两个老专家笑眯眯地接了话，“年轻人有想法，不能打击，多培养，多鼓励。现在就算四票了。”
还剩下一票——秋凛屏住呼吸，环视着会议室里周围的人，看着那些玩玩闹闹，哄孩子般给自己投票的专家，脸色涨得通红。
但是，就算情况再尴尬，那也是一个值得争取的机会。假如，哪怕有一个人，即便当作是安慰地给自己一票，她的一系列策划，就尚有推进下去的可能。
然而，会议室里一片安静，没有任何人再接话——在这里工作的人，无一例外是情商很高的，读空气的能力可谓一流。每个人都明白老专家们潜台词引导的“主流”，因此心照不宣地集体保持着和谐的沉默，给足面子。
那样僵持的气氛，让秋凛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在做这个“荒唐”的决策时，她就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她只是期待着一个奇迹罢了。
“现在还差一票了，只要你在委员会内部，再有一个人支持你，这个项目就可以给你个尝试的机会。”老专家显然很满意那样和谐的沉默，呷了一口茶水，煞有介事地道，“再给你一个星期时间，动员动员大家。我们几个老前辈，已经给你够多支持了，要是连这最后一票都拉不到，咳咳，不如还是回去思考思考自己的问题。好了，时间不早了，散会散会——唔，今天晚上食堂吃什么，有清蒸鲈鱼？”
偌大的会议室，很快人去楼空，只剩秋凛怀抱着一大摞的文件，艰难地弯腰捡拾被匆匆退场的同事带落在地的演讲稿。那张她熬了整整一夜，手写的发言大纲上，印着一个黑漆漆的鞋印。
她敷衍地吃了几口饭后，疲惫地返回宿舍，扔下包瘫坐在椅子上。室友们正热热闹闹地闲谈，嗡嗡的声音震得秋凛耳膜发僵。
“对了你们听说了吗？委员会今天来了个师弟，长得超——极——帅！”冷不防，同宿舍的一个师姐扔下手里刚处理完的文件。来了这么一句。
同宿舍的三个人立刻叽叽喳喳地围成了一团，伸着脖子水泄不通——在不搞科研的时候，她们八卦起来和普通的女孩子没有任何区别。
“在哪在哪有照片吗——我靠，不错啊！”“给我我也要看，我还单身呢！”“喂你们不是吧，人家才二十出头”“那怎么了，小鲜肉我也可以的！”
只剩下秋凛一个人，甚是不合群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捧着一摞资料岿然不动，她脑子里依然盘算着白天会议上的事情。
——那群老家伙们，脑筋就是这么顽固，非要搞什么投票……可是偌大一个委员会，竟真的再找不出一个支持她的“平衡计划”的成员了么？
可是就算他们不赞成，她也会跟那些老家伙们杠到底！
几个室友好不容易得了闲暇，仍然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那个所谓的“帅哥学弟”，突然一起爆发出一阵“呦”地惊叫声，紧接着是一阵大笑。秋凛皱了皱眉头，正盘算着自己要不要找个清净地方躲出去，却见那几个室友已开始对着镜子梳妆打扮起来。
“秋凛，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呗？”一个室友一边涂着口红，一边回头叫她，“大帅哥哦，你不是也单身嘛，万一……啊哈哈哈哈哈！”
“什么学弟，有那么帅吗？”秋凛瘪着嘴嘀咕了一句，“瞧你们一个个至于的。”
“不光帅，好像还很优秀哦，听说这两年获了很多重大科研奖项，才被破格推荐过来的。才二十二岁呢！”
几个室友显然对秋凛的怪脾气了如指掌，知道她听了多半不为所动，因此这句话不像是在约她一起去，反而有点像是炫耀。二十分钟后，室友们前呼后拥地出了门，只剩下秋凛独自一人，蓬头垢面地对着堆积成山的文献，以及那份“平衡计划”未获批准的策划书。
“帅哥啊……”秋凛喃喃自语，偏头往穿衣镜看了一眼自己的模样——素面朝天，头发蓬乱得像纠缠的海藻一般，几天熬夜下来，她顶着熊猫一般的大黑眼圈，嘴唇开裂，面目无光，实在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自己这副样子，大约还是更适合接着准备准备企划书，别去凑什么热闹了罢？
活了25岁，还是母胎单身，的确不是没有原因……
在宿舍挑灯奋战了半个多小时，正打算就这么凑合一晚，室友忽然一个电话打来——当然，不是请她去看帅哥学弟的，而是说自己的包忘了拿，问她有没有时间帮忙送去。
秋凛早就看文献看得头昏脑胀，一口答应了，抻个懒腰，正好也借着机会出去活动一番筋骨。
她只随意束了下头发，脸都没有洗，就风风火火地跑到报告厅去。会议早已散了场，场内的人却仍圈圈团团，聚在一处寒暄。
只一眼，她就在人群中看见了那个“传说中”的学弟——那个被众人围在中间，明显鹤立鸡群的少年个子高挑，身材清瘦，戴着一副眼镜，面目俊朗又文雅，神色却甚是沉着，正不疾不徐地回应着周边人的问话。秋凛到底是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一眼，心底竟没来由地砰然动了一下——原来自己这种大大咧咧，埋头学术钻故纸堆的女孩，对于帅哥什么的，到底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甚至有一瞬，她依稀觉得那个被众星捧月一般的少年，竟也十分有默契地在同时抬头，向她的方向望了一眼——只不过距离太远，眼镜片的反光又遮住了他的双眼，秋凛并不能确定这一点。
秋凛突然回过神，发觉自己竟也会这么无聊地犯花痴，浮想联翩，一时惭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急忙挤过人群，将带来的提包还给那正挤在人堆里向学弟喋喋不休的室友，就急忙逃也似的从后门溜出了报告厅，到外面的平台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她定了定神，随意捋了捋头发，天边的夕阳正缓缓下沉，给云朵镶上一层灿烂的金边。
秋凛站在露台上，任凭夜风吹拂着头发，好让自己的思绪感到一丝清明。她脑子里缭缭绕绕，都是那个被异口同声拒绝的“平衡计划”，以及那份被直接否决的项目计划书。
——那帮老头子，就是故意出难题嘛，他们明明知道，整个课题组，整个委员会的人都长着一条舌头，谁会专门站出来，支持她这么异想天开的计划呢？
正觉得头大如斗，忽然，秋凛用余光看到，身后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正缓缓向自己走来。
开始她疑心是看错了，然而周围并无旁人，身后那个少年，缓步走向的确实是自己无疑。秋凛急忙转身，见来的竟是那名方才被众人包围的师弟。
秋凛一时手足无措，以为少年是认错人了。她尴尬地笑了笑，捋了捋毛糙蓬乱的头发，正待盘算询问对方找的是谁，一眼看清那个少年的面目，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从心底升腾——那个少年的长相，好像有几分面熟。
秋凛试着在记忆里搜刮这张脸，有什么答案仿佛就要冲口而出了，可是那些思绪立刻就被凌乱地打散。
就在她发愣的同时，竟是那个少年先开了口，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文雅，态度中带着一丝的腼腆与不确定：“请问你是…...秋凛学姐吗？”
“你，你认得我？”秋凛先是吃了一惊，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试探着脱口道：“你……你是不是小韩？”
“学姐还记得我？”少年淡淡地笑了一下，他的态度十分礼貌，开始也是欣喜的，可是在那一瞬间，他的眼底徘徊了很多阴晴不定的东西。
“小韩，你是小韩！”秋凛却捂着嘴开怀地笑起来，毫不见外地伸手在他头顶比了比个子，又向下挪到自己头顶，“天啊，你竟然长这么高了！”
“是啊，已经快十年没有见面了。”韩岭微微一笑，“学姐竟然还记得我。”
小韩！他竟然是小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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