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凛已经几乎无法把眼前高挑英俊的少年，和当年那个偏僻村落的地窖里奄奄一息、瘦小病弱的孩子联系在一起。秋凛还记得，当年自己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抱了起来。在医疗中心，她教他读书，教他知识，哄骗着让那个死拧着不开口的男孩叫自己“姐姐”，又用了自己的全部前程去担保，给了他进入t区重点学府读书的机会。
八年的时光似乎很短暂，但对于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来说，却像是魔法师手里的法杖，竟能让人从头至脚面目一新。秋凛比他大了三岁，当年他们看起来年纪悬殊，秋凛几乎就像是他的姐姐甚至是长辈。而如今，那个曾经因发育不良而矮小的孩子，在被t区核心科研人员收养后，在这八年里像被春风吹过的柳条一般，迅速地抽条成长，拼命汲取着任何的阳光与养料，竟然已经成了如此气宇轩昂的少年。
如今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已是年貌相当。甚至，韩岭因为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与稳重，甚至看起来比一贯性情风风火火的秋凛还要大些一般。
令秋凛惊讶的是，在如今的韩岭身上，竟然已经几乎看不见当年的影子，那些曾在野蛮残酷的原生家庭被虐待、折磨的经历，竟像是被磨得一干二净，就像是他自己刻意用刮刀从骨髓里剔去了一般——
八年的确可以改变一个人，可是如此彻底的变化，难免让人质疑，不敢相信。
然而，对于曾经和他一起相处了几个昼夜，彼此无比熟悉的秋凛来说，韩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之中，此时有谦逊，冷静，睿智。但是最深的地方，似乎有一丝在微微躲闪着的光，仍然能让她想起当年那个倔强、怯生生而带着一丝怨恨的孩子——那也许就是被他尽力隐藏着的，曾经的他的影子。
久别重逢，两个人忽然像是有说不完的话。看得出，韩岭的性子仍然像当年一般沉静内敛。可是八年来有太多经历可以娓娓道来，因此两人找了一家雅致的咖啡厅坐下来，竟不知疲倦地一直聊到深夜。
秋凛点了一杯奶昔，偏头慢慢嘬着，饶有兴致地听他讲这八年发生的一切。
在被秋凛保荐后，韩岭得到了t区特别委员会的资助，甚至被当时最有名望的学者收养为养子。那之后，出身贫苦p区，一直被父亲虐待的天才少年，所有的天赋终于释放得酣畅淋漓。他开始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拼命地读各种书籍和文献，每每不知疲倦地熬到深夜。虽然从小好学的他，即使成长在那样荒僻的村落里，仍是靠着自己的坚持学了许多知识，然而，基础学科教育的匮乏，还是难以让他跟上正常的课程。
然而，令所有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天赋异禀，又生性极为倔强的少年，竟日夜兼程，硬生生地用五年的时间，补足了这十几年来缺失的基础课程，然后便开始大放异彩。二十岁那年，他在养父的举荐下，凭借一系列研究成果，被t区最高等的学府破格录取。
那个一直被环境抑制的少年天才，在这一刻起终于淋漓尽致地释放了他的才能。两年时间，他获奖无数，以任何人都咋舌的速度冲刺着，最后竟成功进入了秋凛的项目组，成为了他们的年轻学弟。
“天啊，那个时候你每天就只睡三个小时，”秋凛搁下杯子，几乎被呛了一口，“我记得，你当时身体留下了旧病，一直没完全好，医疗中心的大夫说你这个情况必须以后多休养，不能再透支身体，不然等年纪大些会反复发作，非常痛苦……”
“其实还好。”韩岭显然不想提及当年的旧事，礼貌地打断了她，微微笑了笑，“是学姐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我怎么能不珍惜，辜负了学姐？”
“你真的太棒了……我简直不敢相信。”秋凛眯起眼来笑着，打量着这个如今又英俊又文雅的少年，弯弯的眼眸里像是盛满了蜜，既兴奋又骄傲，仿佛看到自己多年前无心插下的小树苗，已经成了参天大树般自豪，又像是欣赏着自己得意的杰作，“小韩！你是最好的小韩，哈哈哈哈哈哈！”
秋凛说到最后，豪爽地笑了起来，“以后呢，你就是我真正的学弟了，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学姐会罩着你的。”
本以为对面的人会欣然答应，可是韩岭的神色却微微一变，清秀的眉头似乎蹙起了几分，似乎“被人帮助”这件事本身就会引起他本能的尴尬，“不必了，学姐的工作想必很忙，我……以后该尽力帮你才是。”
“喂，小韩，”秋凛大大咧咧惯了，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细微的改变，撂下玻璃杯，笑眯眯地将脸凑近了几分，“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在这遇到你。不会是……你是专门为了我来的吧？”
“学姐说笑了……大概只是凑巧而已。”韩岭立刻否认，神色没有什么改变，然而，苍白的脸颊浮起的一片红晕，却依稀暴露了他的心思。
“你说，你要尽力帮我？”秋凛忽然眼睛一亮。
“当然。”韩岭笃定地回答。
秋凛脑子里，只是反反复复地想着自己那份被否决的计划书——那几个委员会的老头子故意出难题，说什么只要再有一个人给她投支持票，就通过她的计划，这显然是故意刁难。可是，委员会现成来了一个有话语权的新师弟——那些老头子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这个师弟，竟然会是她的老熟人，还得过她的照顾！
“小韩，那如果，我现在就想让你帮我，而且是一个大忙呢？”秋凛忽而有些俏皮地歪头看着他，“是不是太过分了？嘿嘿，算不算斤斤计较，讨价还价？”
——现在，如果和小韩说一下这桩事，让他支持自己，给自己投个支持票的话，一切岂不就是水到渠成了吗？
秋凛在这一刻，觉得自己的人生简直是开了挂一般，幸运无比。就在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天上降下来这样一位学弟，一下子就可以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那些主任专家，设了那么一个套难为她，到时候下次的例会上，就让那几个老顽固惊掉下巴吧。
她飞快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那份伟大的“平衡计划”企划书，统统和韩岭说了一遍，然后眯眼笑着，得意地将眉毛一挑，“怎么样，是个不错的构想吧？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我，帮我这个大忙，对不对？好啦，今天的咖啡我请，谢啦！”
她满心都是项目，开心地从椅子上蹦起来。还没等韩岭答话，就飞速地抢着结了账，奔回宿舍一头扎在工作里。
然而，秋凛所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去后，韩岭沉默地望着她的背影，守着那两只残留着痕迹的咖啡杯，独自坐了很久。
多年不见，那个女孩仍旧如此烂漫，如此美丽，就像是最纯洁无暇又最灿烂的阳光，照耀得他移不开眼睛。她不管在哪一个地方，都深深吸引着他的全部注意力，让他的心脏极速地跳动，让他忍不住想靠近她，一直一直。
可是她身上的光明越是烂漫，越是映照出从泥潭中爬出来的他，如此的卑微，如此的渺小阴暗。
多年来，他用一切方法，拼命努力地洗涤自己从那个肮脏泥潭里带来的痕迹。现在的他有着英俊的外表，露不出马脚的优雅气质，广博的学识和金光闪闪的履历。可是只要看见那个纯白光明的她，韩岭便仍旧会想起，自己曾瑟缩在那个荒僻山村地窖里，扭曲无助如同蝼蚁的模样。
他本该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她的所有请求。然而，听到她兴致勃勃地谈论她一手构思的“平衡计划”时，韩岭一度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P区那样腐朽透顶，毫无希望的地方，居然有人想要拯救，这难道不是一个可笑荒唐的决定吗？他当年就是在她的帮助下，从那个可怕的深渊挣扎着爬出，没有人比他更明白，那张地方有多么肮脏，多么愚昧，多么可怕。
那里的人，真的值得拯救吗？
他靠着天才的头脑，八年来近乎疯狂的努力，以及自己特殊的履历，终于上岸进入了ADG这样在T区有着强大影响力的规划部门，终于得到这里负责人的一致认可，即将开启自己坦荡的新人生。他明白这里的老专家们十分看好他——毕竟P区出身这样的履历，对于他们这种部门，反而成了一个极其特别的亮点。假以时日，他也许会借助这里的资源为起点，获得不可限量的成就。
如果韩岭支持她，公然违背那些专家和主任的意思，那说不定会影响大好的前程。
可是，看着她那双清澈而透明的，充满期待的眼眸，他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
秋凛完全不知道韩岭的心思，她只是继续精心做着准备，满心期待着在下一次的例会上让老专家们刮目相看。
终于，她盼来了那一天，然而那一次，整场会议却几乎成了韩岭的主场。
韩岭在此前显然专门练过发言汇报的技巧，准备的内容也是翔实生动。他表现淡定，侃侃而谈。秋凛注意到，坐在最前面的主任和专家们，都在频频满意点头，显然对这个自己一手挑选提拔上来的得意门生甚为满意。韩岭下台时掌声雷动，此时，他完全成了这个会场的焦点。
在一番冗长的点评和夸赞后，主任才像是终于想起了秋凛的事情：“小秋啊，一周已经过去了，你找到人帮你投最后一票了没有？这可是最后一天了。”
不等秋凛回答，主任已慢悠悠地道：“估计是没有吧？不过也没事，大家虽然都不支持，也不能说你那个平衡计划就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嘛。别气馁，慢慢学，下次想个更靠谱的东西——”
“主任，有人支持我的！”秋凛立刻打断了他，眼睛望向了某个方向，闪闪发光：“韩岭师弟愿意支持我，帮我投最后一票！”
一时之间，全场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响起了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原本已经是全场焦点的韩岭，感受到那些刺向自己的目光，感觉芒刺在背，坐立难安。
他看见主任深深皱起眉头，转头看向自己的方向，一张脸明显地阴沉下来，目光中亦充满着怀疑，显然更倾向于认为，刚才那话是秋凛乱说的，而自己的得意门生，才不会支持那样荒诞的决定。
然而，他注意到秋凛也正看着自己，那双明澈清秀的眼眸里，灼灼地都是期待，和对他完全的信任。
一时之间，韩岭陷入了平生最纠结的抉择之一，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激烈地交战着。
沉默，良久的沉默，会议室内的空气像被彻底冻结了。最终，韩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
“是的，我支持秋凛学姐。”
秋凛的笑容立刻绽放了出来，弯弯的双眼像是盛满了蜜，眼下那一颗坠泪痣，成了那笑容的一笔点睛。
主任的脸色沉下来，铁青得难看，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好，很好，现在年轻人都挺有想法的。既然都这么定了，那你们就赶紧现成组个项目组呗，一块干你们的大事业去。”
韩岭尴尬地笑了笑，抿唇不语，秋凛却笑得像春花初绽一般，还夸张地一鞠躬，“那科研经费的事情，就要主任您多照顾喽！”
“散会，赶紧散会！”主任摆摆手，站起来拍拍屁股，头也不回，飞也似的就出了会议室的门。其他人看见没趣儿，立刻也是一哄而散。转瞬之间，偌大的会议室，就仅仅剩下韩岭与秋凛两个。
“谢谢你，小韩！你真好，帮了我大忙！”韩岭仍在沉默，秋凛却绕着他又说又笑，兴奋地吵个不休，“你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主任都说了，以后咱俩一起做项目，合作愉快！对了走走走，我要请你吃大餐。”
那灿烂明艳的笑容，一时晃得韩岭睁不开眼，连带着心底怦然一跳。他第一次觉得，方才自己那个抉择，似乎是正确的。
是啊，管他是什么，只要，只要她开心就好了。
“学姐，以后就是同事了。从此以后所有的饭，都是我请。”
“好呀！”秋凛半句也没有推辞，直接就是豪迈地一挥手，“那可好了，蹭饭我最喜欢了，来，走走走，咱们去吃好的！”
秋凛兴奋得忘了形，顺手就自然而然地牵过韩岭的手，拖着他往外走。女孩柔软光滑的肌肤接触到他的手心，韩岭仿佛感觉到一股电流，猛然顺着他的手臂，钻入他的心中。
一瞬之间，韩岭的头脑变成了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也无法说话，周遭的一切都好像消失无踪，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那个一头披肩长发，脸颊上有一颗坠泪痣的女孩，是宇宙万物消弭后亘古永存的那一道光。
他忘乎所以，难以自持，下意识地凑近了她。在恢复理智之前，韩岭已轻轻地吻在了她的左颊上。
“啊！”秋凛发出一声惊叫，捂着脸呆住。她的脸瞬间变得通红，紧接着掉头就跑了出去。
“学姐，我……”韩岭几乎想直接给自己一个耳光——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分明是一个混蛋。
那之后几日，两个人再见面的时候，都低着眼垂着头，刻意地把目光挪开。然而不知为何，两人的目光总是会在不经意间碰在一起，然后又飞快地转向别处。
但因为被分成了一个项目组，二人每天长时间的相处不可避免，于是只好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开头，硬生生地聊些项目上的事情。
韩岭果真像承诺的那样，承包了秋凛全部的午饭，虽然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一起埋着头不说话。而每早到办公室的秋凛，也会发现办公桌上放好的早饭，还精心挑选了她最喜欢的食物——虽然这个时候，韩岭一般默默地坐在后面，努力地不抬头，装作在工作。
终于有一天，韩岭将秋凛一把拦下。
“你要说什么？”秋凛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
“我，我要，”韩岭深深呼吸了两次，终于道，“我要向你道歉。”
“……原来，你拦住我就是为了跟我道歉？”秋凛的表情，瞬间由隐隐的期待变成了恼怒，脸颊涨得通红，别过身去拔腿就走，“你没做错什么，不需要道歉。”
“不，我做错了的。”电光火石之间，韩岭仿佛突然开了心窍一般，伸手再次将她拦住，“我错的是，有些话一直都没有说清楚。”
在那一刻，复杂的念头在心底交融，最终，韩岭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学姐，我喜欢你。除了做项目以外，我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吗？以后，我要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最荣耀的，我拥有的一切全部给你，用我的一生。”
秋凛单薄的身子微微一颤，刹那间，无法抑制的情绪都化作泪水，一瞬间涌出了她的眼眶。
在那个对视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着。命运的引线，终于将一切因果编织成了一张复杂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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