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科研中心走廊最深处的那间会议室里，隐约听见韩教授的声音时，那两扇镶嵌有厚厚隔音材料的大门正紧紧地闭着。我知道韩教授很信任我，若是往常，他即便是开会，我也一定没心没肺地一把就推开门，径直进去找他了。
可是这一次，我却总是隐隐觉得，此时空旷无人的走廊里，似乎安静得稀奇，竟不见一个人影。若不是我以那样“奇特”的方式，在瞬间突然返回，只怕此时此刻，这里一个人都不会有。
觉察到气氛有哪里不太对，我放弃了直接推门而入的想法，而是蹑手蹑脚地凑近，尽可能地将耳朵贴紧门板，努力靠着固体传声捕捉里面的声音。
我隐约听见会议室里有人在说话：“不错，项目的进度基本达到预期，合作可以继续。不过，也许我们可以将进度再加速一些？”
虽然隔着厚厚的大门，但是我还是分辨出来了那个声音——那是我们团队的甲方，区域规划局负责人的声音。
印象里，韩教授与那位甲方负责人一直关系十分尴尬，因为我们的项目内容一直不太被看好，因此。连我们项目的科研资金，都隐隐有朝不保夕的趋势。然而今天是怎么了？韩教授居然，会与那位负责人关起门来私下说话？
“将响应时间延长到三十年，应该算是一个比较适当的计划。当初设定这样久的时间，主要是您考虑到舆论压力。其实，如果需要，一切效率和进度方面，我们都有随时调整到技术支持。只不过，还要看您那边的意见。”韩教授的语气非常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所以，作为第一个试点村落，目前那边村民的死亡率，达到一个什么水平了呢？”
我悚然一惊，屏住了呼吸——难道，他们讨论的就是奇友村的情况？对于村民突然大量离奇死亡的情况，韩教授和那位负责人早已知晓？
“目前的计划，是基于p区人口繁衍符合r对策的前提下，这是一种低等生物依靠高繁殖率来进行繁衍的策略。相与之对应的则是k策略，在t区这种较高文明层次的地方才适用这种繁衍模式。因此，我们的计划是经过严密论证的。”
接下来，那间房门紧闭的会议室里，不断传出来切切查查的讨论声，我越听越是心惊，原来韩教授与那位规划负责人，早就是非常熟识了。
忽然之间，那两扇紧闭的门猛地向内开启，正靠在门板上侧耳倾听的我毫无防备，几乎摔了个趔趄。
“怎么回事，老韩？”规划中心主任亲自打开了门，双手还放在把手上。他一身西装革履，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不是说，把其他人都远远地打发走了吗？这里怎么还有一个小姑娘呀？”
“我，我是……我是来给韩教授倒水的，对，倒水。”我急忙陪着笑脸，试图找借口搪塞过去——在那规划中心主任一脸堆满都笑容背后，我能觉察到一闪而过的浓郁阴霾。
“她不碍事的，你可以完全信任她。”韩教授瞥了我一眼，眼底也浮现出一丝震惊。作为一个对他极为熟悉的人，我能看出他显然对于我的突然出现也是颇为意外。然而这个时候，他近乎完美地藏起了自己的情绪。
“她是——？”
“我的助手，小诺。”他简单地说。
“对对对，我是韩教授的学生，也是他的助手。”看到他仿佛是在为我说话，我也急忙附和，点头陪笑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
“哦？真的是助手吗？”负责人仍是堆着一脸笑，反手关紧了门，发出“砰”地一声闷响。我注意到，此时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我们三个。
“呵呵，老韩，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都是自己人，就敞开了说吧，”负责人上下将我打量了一番，笑道。“虽然没有和您的夫人见过面，但是当年的秋凛老师 也是学术界的 一颗新星，照片和报道还是看过一些的。这个小姑娘，是尊夫人的……克隆人？仿制人？人造人？哎呦哟，你看我是个外行，你们专业的术语我也不知道怎么叫。不过，您对夫人的怀念之情，还是非常可以共情的。”
这一番赤裸裸的话，顿时听得我双手冰凉。我注意到韩教授的脸色，也微微变得煞白。
我与韩教授之间，一直以来都以非常微妙的关系与身份相处着。对于我的身世，我的来历，双方都好似心照不宣一般地绝口不提。我一直在猜测着，自己究竟是谁，是从哪里来的。
为何我会有和照片上的秋凛一模一样的外貌，为何韩教授对待我的神色和态度，偶然间会变得那样特别，为何我可以在一次次死亡后，重新被那台封存在实验室里的4d打印机器，参照那个全息模型，分毫不差地保存下来为何我在每次死亡后，记忆会经由一个植入我大脑的装置进行云同步，然后无缝衔接般地回到那间熟悉的实验室。
那个答案仿佛已昭然若揭，只不过我自己都不肯承认，不肯相信。
可是，在某些特别的时候，我会在梦境中看到那些散碎的记忆——高瘦苍白的男孩，重重山岭，那只紧紧将我牵住的手，手上的结婚戒指……
克隆人也好，人造人也罢，是不可能保留本体的记忆的，然而那些散碎的记忆又是什么呢？只是我的幻想，又或是幻觉吗？
“我们这次会面，不是为了讨论那些私人问题的。”韩教授断然打断了那位甲方看似不经意，实则嚣张的话题，“继续将话题回到项目上吧。我记得没错的话，合同上约定的一期项目验收日期，就是后天。”
韩教授有时冷静克制得令人意外，他对情绪的把控，是常人不可及的理性。他既而将目光转向我：“小诺，你刚刚从奇友村调研回来，那边的情况可以就在这现场汇报一下了。咱们项目的一期工程试点就在那个地方，这关系到咱们团队，后续还能否得到充足的资金支持。”
“韩教授，我正想和您商议，”我急忙道，“奇友村那边，最近出现了一些特殊情况，事情十分紧急——”
“你只需要将全村近一个月的死亡率，与全村总人口、出生率等相关数据进行数学分析，之后汇报给我，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韩教授！”我不可思议地抬眼看向他，虽然已经明白，韩教授大约早对村里的事情了若指掌，但亲耳听闻，这位在科技扶贫事业方面的领军人物竟如此平静地说出“全村死亡率”几个字，还是足够令人吃惊。
“老韩，不错啊，”规划部门负责人笑嘻嘻地拍试图向韩教授的肩膀，被他装作掸衣服上的灰尘，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吃了个没趣，清了清嗓子道，“咱们这个合同，是机密文件，你连你的小助手都什么都没有透露，很好嘛。只不过，看起来现在要瞒不住了。”
“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韩教授推了推眼镜，语气很平常地说道，“只不过从前，也没有什么必要特意说明而已。如果你想知道，甚至愿意参与，继续协助我，那当然是最好的。”
“那么，奇友村大量的村民集中死亡，究竟是怎样一回事？难道，您一直清楚这件事吗？”我心中的猜疑越来越重，直接质问道。
“简单的人口控制手段而已，这在建筑与规划领域很常见，不是吗？”韩教授居然云淡风轻地说出了这句话，语气慢悠悠地道，“低端人口密度过高，繁殖率过快，会对先进地区发展造成不利影响，带来的流窜犯罪问题，更不容忽视。因此，必要的时候，采取一些手段加以制裁，是完全需要的。”
“加以制裁？也就是说——”
“老韩说得已经听明白的了，”那规划委员会负责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低端人口，也不能说是一点用途都没有，至少在t区快速发展阶段，能够提供相当一部分低端劳动力。有些那种又脏又累的岗位，肯定还是需要人卖力气干的嘛。但是，现在这边城市已经发展得相当稳定成熟了，大部分低端岗位，也都有机器人和人工智能代替了，那你们说说，那些低端人口留着还有什么用？等着他们流窜过来，抢劫，拐卖，盗窃还是偷？要是不趁早想想办法清理，这边t区也得麻烦不断，给我们的规划管理工作带来很大困扰啊。”
“幸好有老韩这样的精英学者帮忙，”那负责人自顾自地说，“否则，真不知道那些低端人口假如泛滥起来，会带来多大危害。”
“那么，问题难道果然是那些4D打印扶贫住宅吗？”我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将自己的猜测脱口而出，“那些扶贫住宅，和村民的死亡率，有所关联？”
“你发现了？”韩教授透过镜片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很好，看来你的调研任务，完成的非常出色。”
“所以，这一切难道，都是真的？全部都是，您的计划吗？”
“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计划不是嘛？”韩教授却从容地说道，“在需要进行低端人口调节的区域，引入经过特殊设计的建筑，可以持续释放出类生物能量，与周围的生物场互相产生干扰，将周围生物的相关代谢活动，以及受到周围环境因素的影响，尽可能地进行放大——作为低端人口，本身就会受到环境大量的负面影响，现在施加的能量场，不过是相当于一个扩大器的作用而已。”
我心中一团纷乱——在外界的眼中，毫无疑问，韩教授是一位形象高大，道德水准也极高的学者，多年来，兢兢业业地进行着P区的扶贫工作。然而私下里，他却有着这一面，与区域规划区的负责人共同谋划了那样的计划，却是始料未及的。
然而，细细想韩教授从前的经历，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切并非无迹可寻。
科研经费的捉襟见肘，以及——韩教授出身P区底层的身世，还有许许多多，如果一切真的如同我料想的那样，一切并非毫无动机和理由。
其实，早在我于奇友村，一点点亲手绘出那张体现了住宅分布情况，与村民死亡情况的位置调研分析图的时候，就已经隐约猜到了真相。
我很了解韩教授的过往，如果真的是因为“那个原因”，那么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韩教授他对我什么都没有隐瞒，甚至没有找半分借口掩饰，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真相。
“小诺，看起来，你是十分不赞同我的这种做法？”韩教授忽然紧紧地盯住了我，显然已经觉察到我的心思。
“我......”一时之间，我竟无言以对。虽然经常和他闹别扭较劲，但是在任何重大决策方面，我似乎的确从没有违背过他。
“某些过于落后的原始村落，可以说再没有扶植保护的意义，不如等它自然消亡——但是这种消亡，往往也要等上近一百年的时间。那么，我们不如干脆推他们一把，加速他们的消亡，又有何不可呢？”
“但是，即便他们会自然消亡，那也不应当人为地去加速与推动，更何况，他们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难道没有被T区发展进程剥削的因素在吗，这样真的人道吗？”
我想起P区那些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精灵古怪的灵宝，好学的二柱，慈祥勤劳的孙婆婆，一骑三蹦子一路载我的司机大叔——那些鲜活的P区人，也许在这个秘密计划中，将变为一个简简单单的数字，可以随机被清洗掉。
“老韩的意思，原本是立刻果断地让他们全都毁灭算了，”规划负责人插口道，“但是呢，这个还是要顾及一些舆论影响之类的嘛，就是你说的所谓‘人道’之类的。所以后面我们商议，将这个可调控的过程延长到三十年。那个叫什么的村子，哦，奇友村，就是三十年前做的第一个村子，现在差不多正好到计划时间了，目前看来，效果还不错——后面的进度，就只能慢慢地等，那些做得较晚的村子嘛，也会一个一个地‘开始’。”
刹那之间，我觉得几乎不寒而栗——几百个自然村，都已经建有韩教授的扶贫住宅。也就是说，未来那里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在这个秘密计划中，悄无声息地被“清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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