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7)

在后面的两年里,秋凛和韩岭携手走遍了p区许多个村庄,开创了学术领域对于探索p区方面的先河。两个人互为臂助,许多单打独斗难以实现的构想,因为两个人的联手和互补,竟爆发式地有了进展。

也许......这就是真正的缘分与默契?

在那个黄金一般的时期,秋凛和韩岭完成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技术突破,更是发表了许多核心论文,几乎被当作一段传奇。他们很快就拥有了不匪的成就,屡屡接受采访,登上各大学术报刊与杂志,被外界称为学术界的一对璧人。

感情总是水到渠成,在简单的私人婚礼后,他们终于正式结为了夫妻。

在其他人眼里,秋凛和韩岭年貌相当,是相互成就的心灵伴侣,似乎是天生一对。没有人了解,他们当年曾经有过怎样的一段特殊过往。

而4d打印机的探索与改良,也是两人在那个时期完成的。

“将住宅与生物性相结合,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点子。”两人家中的工作室内,秋凛转着笔杆子,摸着下巴思索,“只不过,如果是与生物类似的存在,会自我增殖,万一将来的状况超出预期,不好控制了可该怎么办?我觉得,还是应当提前布置一些配套的应对措施。”

因为项目繁忙,且科研资金紧张,两人选择租下一间临时公寓,作为结婚后的第一个新家,兼为第一个办公的落脚点。后来,秋凛提出将唯一的卧室改造为工作室兼书房,而两人睡觉的床,则和一堆杂物一起,挤在客厅里。

“学姐,这样会不会太简陋了?”韩岭看着这间狭窄凌乱的公寓,有些担忧地看向自己的新婚妻子:他很清楚,在普遍的认知中,女生都格外在乎在结婚后拥有像样房产这件事。而目前两个人的条件,却只能局限于此。

“有地方住就可以喽,”秋凛却满不在乎地说,仍然埋着头翻看着各种连篇累牍的文献,“反正之前,咱们在村里,什么样的房子没有住过,都不是事儿。”

“对不起……”韩岭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男人总要觉得,买房子什么的是自己的责任,否则就要说对不起呢?”秋凛终于笑眯眯地站起来,伸出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我要是想要房子,要很多钱,早就去选择那种所谓很体面的工作了,又怎么会去搞一个‘平衡计划’出来?现在,我只是希望,咱们的项目,能找到一个足够好的‘甲方爸爸’,能够多一些研究经费方面的支持,否则,项目组真的是要吃土了。”

韩岭不可思议地看着秋凛,那个女子是一个如此超乎常理的存在。敏感的他曾多次向她确认,她是否是真的不在乎,可是秋凛却总是笑嘻嘻,却格外认真地告诉他,人和人想要的东西,总是会有所不同。

“在所有人都把我当傻瓜的时候,”秋凛说,“你是唯一一个肯站出来支持我的人,这就要顶一百套t区最豪华的房子。”

提起房子的时候,秋凛概念里好像只有那些项目,那些4d打印的住宅。她只是整天地泡在实验室里,琢磨着怎样改进那些机器,怎样发展未来的项目。

“学姐。总有一天,我要真正地成长为一个知名学者,尽我所能,要给你科研界,以及这世上最好的荣誉,相信我。”韩岭看着她,一腔热浪涌上胸臆,他站起身来,认认真真地说。

“好呀,那我就等着喽!来来来,先看看这组数据——”秋凛只是心不在焉地笑着,盯着屏幕。

没多久,他们的话题便又转回到科研上去:“小韩,刚刚提到的应对措施,你觉得,有没有什么可能性?”

韩岭原本在想其他事情,可是秋凛既然这么问,于是他也顺从她继续说这个话题:“作应对措施,真的有必要吗?我们的项目主体,目前还没有完全成熟。”

“当然,”秋凛自信满满地说道:“这样做是防止以后技术被滥用,或者被窃取。我想,等一切稳定下来,我们至少要有一个专门的实验室,还要做好保密措施。唔,指纹锁怎么样,或者dna锁。”

“如果真的有那种必要的话,不如以神经系统的瞬间电信号作为解锁条件。”韩岭说道:“毕竟指纹,dna都有被人利用,窃取的可能性,而每个人神经系统在思维诞生那一刻产生的信号,却是独一无二的,绝不可能被替代,没有任何人能克隆或者冒充。”

“这个提议很好!”秋凛兴奋地说,“也许我们还可以各自植入脑机系统,以思维完全对于操作流进行控制。”

“脑机毕竟还是实体化的东西。”韩岭道,“其实思维本身,就可以成为一种场,就如同量场磁场那样,不必真正具像化,就可以拥有连接操作系统的方式。”

“哈哈哈,说的是呢,可是目前,我们甚至连第一栋试点住宅也还没有真正落地——最大的阻碍不是技术上的,而是……人。只是搞定这部门那部门,可能还远远不够,我想,最后还是必须亲自跑一趟,和村里打交道的。”

“秋凛,”韩岭忽然郑重地看着她,“我明白你的意思,也完全了解你对于将平衡计划的决心,但是我很了解,p区那些人……我绝不放心你与他交涉。”

“没有关系,我们的项目,是区里完全支持的,应该不会有很大问题。再说,目前和真正落地那一步,距离还很远呢。”

时间匆匆而过,两人不断取得了里程碑式的进步,终于跻身了领域中的翘楚,有了越来越强的影响力,频频登上新闻。

而技术方面的突破,也在两个人的合力下,逐渐进展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程度。

两人在T区文教研究中心,终于有了专门的实验室,更是逐渐组建起自己的团队。

而现在,最大的问题还剩下两个:一个是稳定的资金支持,一个是真正的落地实践。

第一台打印机通过测试,对外展示的时候,那银亮的外壳熠熠生辉。移动自如的机械臂,绵密喷射出混凝土的探头,一层层进退累积,使得一栋被打印出来的房屋在一小时内拔地而起,引来一片惊呼——那几乎就是两人心中设想的模样。

一切就绪,而接下来,就只等待着第一个试点村落中,第一台打印式扶贫建筑拔地而起,让世界看看这个奇观与壮举。

第一台4d打印机,进入一个名叫远山村的偏僻村落那天,也是一个初冬。

按照“平衡计划”的蓝图,远山村将成为第一个扶贫住宅的建设试验点,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个名叫“奇友村”的传统村落。之后,团队将对这两个村落后续的发展情况进行跟踪调查。在后续几十年里,假如一切顺利,这种快捷方便而舒适的住宅,将会建满p区数百个村落,为数千名村民提供庇护所。而些,将只是一个开始,他们在未来,会将脚步延伸至每一个p区等待救助的村庄。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在t区装潢优雅的会议室里,每次的项目汇报的最后,秋凛都会目光灼灼地以这句话结尾,引来一片的掌声雷动。

一切,看起来都是超乎预期的顺利,势如破竹地向下推进着。

唯一的小插曲,似乎只是进入远山村驻场的那一天,韩岭与秋凛的计划安排有了冲突。

原本,韩岭是坚持一定要和秋凛一起去的,然而,就在当天,原定好的一场路演汇报时间变动,恰好与驻场入村的那一天撞了车。

韩岭原本计划推掉那场路演汇报,然而秋凛却阻止了他,“这是很好的拉投资的机会,咱们后续的项目最缺的就是科研资金,怎么能推掉呢?要是能拉来好的投资,后续计划就有保障了。”

“但是,总不能让你自己去那种荒山野岭,这怎么行?”

“那有什么不行的,再说,有不是只有我一个,还有团队的其他人呢!放心,按照之前测试的进度,不出三天,打印住宅就会完成了。”

那一场商业路演,进行得格外顺利。韩岭十分擅长汇报,一场讲演异彩纷呈。许多企业和部门对于他们的技术展现出了兴趣——当然,无关平衡计划与科技扶贫之类,主要是聚焦于他们引入了时间为自变量函数的4d技术。

当他正与各界人士谈笑风生时,忽然有工作人员匆匆跑进来,说有急事要他借一步说话。

开始,韩岭不过以为是机器出了问题,等待他解决。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秋凛在远山村出了事。

当他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的是比他的预想还要惨烈一百倍的场景——

机器狭窄的缝隙里,伸出了一只手,软弱无力地耷拉着,血珠顺着指尖,粘稠地滴落。

女孩的手臂,依旧如从前那样纤细,那样修长,每一个指节,每一片指甲的形状,他都烂熟于心。因为,那是一只他曾经多次捧在唇边,亲吻过的手。

那苍白的手指上,甚至还戴着他们的结婚戒指。

而现在,女孩仅剩下的,只有这一只手而已。

那台那们精心设计的打印机器,如今银色的外壳上,泼洒着刺眼的鲜血,更多的血肉淹没在机器厚重的夹缝里,缓缓流淌,淋漓一地,浸红了土壤,犹如瓢泼。

韩岭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恍恍惚惚间,他做出了一个似乎是颠倒错乱的举动——他将那只伸在机器外的,苍白的手,推回了机器之中,那只手,立刻被轮盘巨大的惯性,彻底搅入机器中,消失不见。

周围的人以为他是受到的刺激过度,已经疯了,急忙拉住他。然而韩岭的脑海中虽然一片空白,可是隐隐却有一个念头冒出来——如果秋凛不在了,那么,至少要让她完完整整地,与凝结了她心血的机器永远在一起。

他早该想到,会是这种结果的——他们的扶贫住宅计划,不仅没有得到村民的夹道欢迎,反而被认为是在任意侵占践踏他们土地。那形状诡异,挥舞着机械臂的打印机器,被村民想当然地当成了怪物,甚至开始流传起可以吸人精血的传闻。

秋凛试图解释,然而矛盾激化,愈演愈烈,最终,一切变得不可收拾。瘦弱的秋凛被愤怒的村民推搡着,不慎摔倒,卷入了正在运行的机器之中。

秋凛的葬礼,在那个冬天举行——没有遗体,因为那个女子的全部血肉,已经随着机器化为尘埃,甚至,随着机器的惯性,被打印入了那栋房子一层层的混凝土之中。

而也正是那一天,韩岭收到了路演吸引来的一份最特殊的合同——随之而来的,将是一笔数额不菲的项目投资。

韩岭终究是独自一人回到了他与秋凛的居室。

一切照旧是原来的模样——秋凛办公室的那把椅子,仍然是半歪的,没有人来把它扶正,两天前,她就坐在这里,和他并肩研讨着学术与课题。冰箱里的半罐酸奶还在,那天她才打开喝了几口,就急匆匆地出了门。墙角上的一道裂痕也是清晰如新,那是一年前他们一起抬家具时,他们不小心磕到的。

而韩岭也重复着每天的日常,伏案不知日月地埋头在研究和论文中。

是啊,日出日落,一切照旧,什么都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她,秋凛,他的学姐,新婚的妻子,在这个世界上羁绊最深的那个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

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似乎并不真实。韩岭只是伏案不停地敲击着键盘,好像这样无休无止地进行下去,再过不久,她就会笑眯眯地推门进来,像从前那样从后面搂住他的肩膀,将清秀的面庞凑近他的屏幕。

韩岭似乎感受不到难过,从前种种残酷的经历,他已经遇到过太多,早已看得习以为常了。从早晨到黑夜再到第二天清晨,他仍在工作,疯狂地工作,然而,他觉得自己的大脑越来越僵,胸口越来越堵,好像有什么千斤重物紧紧地闷在这里,吐不出又咽不下。

他想站起来,打开窗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可是才一起身,他的腿就猛地打了个颤,整个人几乎软瘫在地。

韩岭木然地用一只手扶住桌沿,慢慢地把身体撑起来,然而,那只手也忽然变得虚浮无力,突然之间,整个人像被卸去了全部力气,仰面瘫倒在地上,小山似的文件哗啦啦垮塌下来,将他的胸口掩埋。可是他没有伸手去拂,也没有试图把自己撑起来——这一瞬间,所有的力气都离体而去,让他被钉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他索性伸开四肢,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一分钟,又一分钟,魂魄仿佛已经不在体内。

——秋凛,学姐……你,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终于有一念,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重溃浑浑噩噩的天灵——她已经死了,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今生今世,天上地下,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泪水突然就决堤似的,从眼眶里冲了出来。一贯矜持内敛的年轻学者双手紧紧抱着头,一瞬间彻底失了态,用手疯狂地锤击着地面,在这四下无人的办公室号啕大哭,声嘶力竭,所有克制的面具,矜持的理性,都在这一刻碎裂成片。

深夜,韩岭早已恢复了混若无事的状态,继续处理着数据,甚至比往常还要专注——秋凛虽然死了,但是那台要了她性命的打印机器留下的实时数据,仍需要回收——这将是后续宝贵的科研资料。

韩岭天生仿佛就有一种过人的能力,能够使自己的情绪与理性完全地分开。 即使是情绪的那一面再崩溃,再疯狂,再痛苦不堪,他也能在需要的时候,把这些东西彻底地屏蔽掉,用理智去做自己应该做的,还能以百分之一百的专注力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甚至效率和准确率还更胜平时。

这不知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还是从小成长在残酷的环境下,历练搓磨出的结果。

韩岭并不十分喜欢真正的“数据”,他更倾向于用一种可视化的模块来对仿真数据进行模拟。大量逻辑单元,封装成函数,在屏幕上以复杂交错的引线连接,形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巨网。

他尝试引入了一个测试函数,来调节相关数据的精度——要让住宅真正变成犹如器官一般,可以自我更新甚至生长的有机建筑,材质设计与建模固然是重中之重,然而另一个要攻克的难关,其实是精度与拟合。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如何让无数有机节点,分毫不差地分布于特定的位置上,从而构成既定的形体建模,其实才是项目的关键。韩岭一向是一个喜欢余地的人,在4D打印机投入使用之前,他又花费了大量精力对系统和援建进行了升级。如今,理论上机器可以达到的精度,要比预想高出几十个数量级。

也就是说,理论上,这台机器可以打印的,是精确到纳米,甚至是分子领域的物质排布。

测试用的封装函数丝滑地运行着,提取并复制着那台建筑打印机的全部数据,以便留档备用。忽然,当程序进行到某个阶段到时候,韩岭猛地皱了一下眉头。

有大量无法识别的数据,充斥在机器的存储系统之中!

程序运行的速度明显变缓了下来,甚至渐渐有死机的趋势——过于庞大的数据,已经远远超过了现有的运算能力!

那会是什么数据?从哪里引入的干扰值么?然而,打印机一直有着非常可靠的抗干扰系统,可以有效地防止外部扰动对于数据反馈过程的影响。

如此庞大的数据量的引入——

韩岭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滞涩了一下。

近来,唯一引入大量干扰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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