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些神明

苏妮.桑托斯从小拜基督、安拉和佛祖。祖父来自遥远的中国,他常常说,世界上的每片海,都需要一个供奉海龙的神庙。而为了更好地融入陆地社会,拿到政府的津贴,她也投奔了安拉。而她虽然不喜欢自己这周黝黑的皮肤被人指指点点,但因为第二任丈夫不喜欢她缺勤教堂的功课,她便总也尽心尽力地捧着那本巴哈萨语写就的圣经、用半盲的视力,小心辨认,跟着大家哼唱不能理解的调子。后来,她陆续也信了妈祖和三宝公。她觉得神明的眼睛很亮,多一个来保佑,总是好的。

不过,她最信的还是大海。万物皆有灵。

这些神在大脑的神坛里安静坐着。她从未觉得是种负担,因为她做着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

每个黝黑的清晨,当太平洋海面上泛起微微波涛,几吨重的漩涡正从马吉里峡谷深处盘旋上升,杰克鱼群便也开始舞动。它们就像坐上海底电梯,一步步逼近人间。而水下三十米处,苏妮和姐妹们拉起六公里的巨网,准备将它们一网而尽。她们不会拉得太紧,确保鱼苗不会被打捞。

当成吨的鱼一条条地撞到尼龙线时,苏妮会和自己的好搭档西提再度深潜十余米,将鱼群进一步推入网中。杰克鱼群在黑暗中,像是闪着银光的白色丝带。苏妮和它们搏斗了整个青春、中年、老年。

如今,她已经九十二岁了,依旧为这份庞大的海底灵动星空感到震撼。深陷鱼群时,是她最快乐的时间。海水的托举拿走关节痛,热辣的阳光舔不到她的皮肤,耳膜从五岁起就被穿破了,但鱼群舞蹈的光景会在她心里扬起节奏。欣赏着大片鱼群相互交织、以一种看不见、听不到的方式交流信息、团结一致,她无比好奇,甚至忘记女儿的离家出走。

这是个美好的日子。海底很平静。西提也笑着。她儿子近来娶了媳妇,这一趟顺利的出海,可以给孩子多存一些钱。一路上,她都哼着歌:当海面扬起成吨的粼粼波光,当一棵椰子树也无法抵抗岁月的衰老。当我们卷入杰克风暴,带领它...

“唱错了。”,苏妮提醒她,“没有人能带领杰克风暴。它们神龙见头不见尾。”

“你说,陆地上的人,会不会知道是什么指引了杰克风暴?”

“找到机会,我会问问王医生。”

苏妮看到两只大海龟也被乱流带入渔网。它们像是两只轮胎那样大,大概有两三百岁了。她干枯的双腿一登,试图用手里的鱼叉打走它们。可事与愿违,鱼叉也被暗流顺走,而她那自己都舍不得吸上几口的气瓶也就这样被勾走。她顾不上这些双手胡乱抓着,和两只逃命的海龟向外挣脱。余光中,她看到西提向自己游来,她心里默念:安拉,佛祖,基督,我的神...

她终究还是活过来,只是小腿被救命的鱼叉划伤。汗水吸附在伤口上,让她阵阵发抖。等上岸,她已经半昏迷了。人们将她紧急送往医院,半睡半醒间,她双手比划着。苏妮回答她:海龟逃跑了。想起她听不见,便用手在她的掌心敲击。知道这个消息后,苏妮深深睡去。

梦里,她获得了上天入地的能力。 她看到祖父,正带着她跪在家里的神砻前。几炷香歪歪斜斜地插着,乌鸦飞过来啄了一下贡品。她帮爷爷去赶乌鸦,却怎么也站不起来。睁开眼,几个人正牢牢按住她。

“我怎么了?”,她比划着。

没人会手语。这些都是五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五彩斑斓的头发从白色帽檐垂下来。眼球也是五颜六色的。这年头,年轻人很少见了。在自己的这个领域,已经没有传人了。即便渔民们再怎么以身试法,民众总觉得海水不干净。海岸堆积成山的垃圾,定点投放的化学物质,都已是陈年往事。近年来,水下无处不在的电子机房是一大隐患。它们散出大量热能,让一些地方的海水沸腾起来。大片领域的珊瑚礁变得苍白,裸露在盐水里的光纤电缆间缠绕着数不胜数的死鱼烂虾,偶尔也可见被活活电死的大型鱼类。

西提姗姗来迟。她打了饭,还是小黄鱼闷白萝卜、外加叫花炸鸡,“不如就退休吧。你的伤势很严重。”

她心里倒不悲伤,但有点哽咽。

“现在的养老院比咱们父母那会先进得多。机器人都能跳舞。还有游戏厅,小心染上网瘾啊。”

苏妮点点头。大口将米饭塞到嘴里。不知去了那些地方,可否还能继续吃这些吃了一辈子的东西。

“你放心,”,西提拍拍她的肩膀,“阿莲回到海边找你,都不用我出马,大家都会争先恐后地告知你的。如果在镇上露面,我儿子也会第一时间跟你说。”

苏妮轻轻抚摸着伤口。伤口并不深,但感染很严重。她的大腿早已不光洁,脚掌也被尖锐的珊瑚礁划伤过、在六十多岁时,鲨鱼还咬伤她的臀部。她都挺过来,只是越来越不喜欢照镜子。

“不用守着了。你已经快一百岁了。”,西提打开窗透气,“我也快九十了。政府是有补助的,不够的我养你。等我几年,我就来找你。”

苏妮又想起每天天不亮、便投身汪洋的日日夜夜。先是头发被打湿,尔后冰冷的触手吞没整个身体。她便这样被拥抱着,似乎飞起来。从十六岁,到六十岁,到九十岁,到九十六岁,朝一次,夜一次地投入大海的拥抱。

每晚,她都会想起她的家。那些细脚伶仃的水屋零散地躺在海洋中央,四周是深渊与巨浪。偶尔她会来到镇上,羡慕这里的繁华稳定。超市里有吃不完的鱼,还有别的闻所未闻的好食物。每个月底,王医生会穿过层层关卡,来为大家体检,并带来一些谁也看不懂的小药丸。而也是他将当年的苏妮扛上船,带到医院,这才得以平安诞下阿莲。

最初,阿莲在船上守着大家的人字拖,把饭菜为大家盛在碗里。她眼睛很黑,和苏妮十分不一样。黑洞洞的眼睛里倒映着蓝色海洋,看不出欣喜或者悲伤。只有一些深情和一些惶恐。

苏妮想,或许当初不应让王医生帮她把刚出生的阿莲抱到床边。王医生来自城市中央的庞然大物,是给病人动刀子的。从小苏妮就知道万物有灵,哪怕是死去的珊瑚礁也有一些照看海底生态的使命。或许是那些冰冷的器械扭曲了王医生的心灵,而初来人世的阿莲也被感染。不然,为什么阿莲会不爱大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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