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妮被分配的春日养老院坐落在日惹的明令山坡。那里风景宜人,每天清晨,鸟声不停,像是天空的碎片纷纷扬扬落下。林春妮十分不适。每个梦,她都会回到海洋。每次醒来,都像是在现实中溺水。她即将一百岁,时间却如此缓慢。她居住的三号楼,仅是从九十岁、到一百一十岁的老年人。另一座山上的高楼,是一百一十岁以上的老人。山的北面,是葬礼基地。
她终身捕鱼,身体很是健壮,常在夕阳将近时,去到山顶看远处的海浪。那海被层叠的高楼挤到只有巴掌大小、且不是从小记忆中的那片狭窄、腥臭的海滩,但海浪前进、后退,像是调好内心的时钟,让她准备新的生活。
西提说得没错,这里的确是被过于精心地布置了。从学步器,到慢速赛车游戏,再到交互式农场,再到老年手表里喋喋不休的提示音:您超速了。您需要注射营养液了。医生正在来的路上。她的荷包里都是五颜六色的虚假货币。护士定期每月发一千代码,凭券可以在院内超市换取任意物品,春日养老院全球连锁可用。每个养老院都是类似的设备和套路。林春妮对此无言,纸币是外婆那个年代的东西。
在这个纯粹人造老人游乐场,林春妮无比孤独。对于大海的想念几乎吞没她。她的脚伤恢复很快。可她怕长期不入海,会让她变得臃肿、肥胖。但好消息是,她的皮肤逐渐从长年累月的暴晒中康复起来,从褐黄逐渐转成米黄。
这半年来,西提探望过她一次。她没提阿繁,便是阿繁没出现了。
其余时间,林春妮大多让自己孤独。孤独让她敏锐,这样她可以在海底骁勇善战。从小,母亲便这样训练她,要有一棵大树扎根般的心,海底的任何震动都无法动摇。就连阿繁离开那天,她都狠心没去相送,这段回忆在今后的岁月里狠狠折磨她。
院里的工作人员也不是很年轻。最小的六十二岁,最大的七十八岁。纵然如此,他们还是把头整日埋在沉重的头显,只剩一张裂开的嘴,一会大笑,一会大骂。在她年轻时,头显里的世界还不是那么精彩。她偶尔也会好奇,他们透过头显看到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每天清晨,她一瘸一拐地走去开窗,总遗憾死神无能,没在前一夜的美丽梦乡带走她。她一直期待可以在天庭问问这三座神,究竟阿繁在不在你们那。她总去天台散步,一些人让她抽烟,她婉拒了,便总是形单影只。看着远处的市区,灯光点点。大量的社会精英汇集于此。她曾经频繁地去到那里,负责将鱼送货到超市。生鲜入库员是一位同龄人,看着可比她年轻太多了啊。城市里的人终归是擅长保养的。
近期,她常听到院内的工作人员讨论“银发智库”。她便多打听了两句。负责她病床的男护士向她解释,“一个可以让人永生的地方。”
“永生?”
“是的。有钱人把自己的人生经历数字化的地方。”
这下她懂了。她从小便幻想永生这种话题,海的起点是什么?终点又是什么?长大后,西提也问过她,我们死了以后,是不是被大海埋住?那我们每天的对话,每天潜水看到的奇珍异事,都去哪里了?
一天,林春妮破天荒地看了新闻,几位专家学者集聚一堂。他们看着比阿繁还要年轻,却是一比一地精神抖擞。他们长期占有者几个电视台主要位置后,便再也没有老下去了。
“如果,”,电台常青主持人,拉蒂,似有双锤在手,郑重其事地说着,“”
“您的意思说,银发智库,是为了人类尊严?”
“正是如此。”,来自国家智库、手握牛津生物学博士的安蒂夫说到,“当人工智能继续以一种猥琐的态度入侵人类文明...”
“用猥琐这种词来形容一项科技,倒是十分新鲜。”
“它不仅是科技。它更像是一个刚刚出壳的动物,”,安蒂夫有些着急,棕色的粉底刷刷地掉到话筒上,脸上的褶皱清晰了些。电台工作人员调整了滤镜模式,青年安蒂夫重跃银幕,“无论是农作物抢劫案、大型人口拐卖事件、还是国家教育平台的账号被窃案,经过调研,其源头均来自人工智能的明喻暗喻。当它同时对成千上万的人共同传达某种指令,尤其对于分辨能力不强、教育程度不高……”
一只手从画面后面伸出来,示意安蒂夫安静。
“怎么了?”
一个声音传来,“那个新闻还未公之于众。安蒂夫,我跟你说过不要随便宣传。”
“我想,我也得了老年痴呆。”,安蒂夫看向镜头,率先哈哈大笑。没人接话,他恨不得眼睛滴溜溜到演播大厅的天花板上去,“方才的调研来自私人实验室,作为严肃学者,我绝不会口说无凭。但鉴于最终结果还未被官方结果,朋友们,就当我老年痴呆吧。”。众人这才大笑起来,摘下话筒,林春妮隐约听到有人嘀咕,“刚才的话不会罚款吧?”
“但我们先不要让事情太过严肃,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养老项目。”,一位身着蓝色风衣的新面孔接过来,他的桌台上写着“海洋学者,陈明光”
林春妮提起精神。她常自问,这个世界上有人比她更懂得海吗?有人像她那般日服一如、雷打不动地和海洋面对面吗?被海洋生物撕咬着,为了入海将耳膜穿透。她总因为自己的专业能力引以为傲,直到六十五岁那年,四十一岁的阿繁大学顶着压力回乡探望她,气冲冲地对她说,“你对大海简直一无所知。我看过任何一本海洋读物吗?马可波罗?海底两万里?你直到怎么将潜水服调制到最佳状态吗?”
不仅出于对于海洋科学家的好奇,她看到陈明光是为来自中国北京的科学家,此时正熟练地操着巴哈萨和大家沟通,眉飞色舞。
“这个人是新面孔啊。”,身旁的护士喃喃自语。
林春妮解释,“这个看着像信佛的。”
陈明光继续介绍,“所有的人,都值得被铭记。而这些口述知识,将为人类的整体知识带来巨大的指引作用。这些非书面知识从未被好好记录,这些体验真实世界的人,也极少和人工智能互动。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人工智能一遍遍读取着被二次加工、用作销售、或者论文发布的二手知识,或者疲于应付繁琐无趣的表格整理需求,逐渐生成的智能算法体自然有悖于人类本真的意愿,做出的决定会有悖于人类本身的可能性。因此,人类需要能够代表人类个体意愿、真实生活的代表,去为我们形成新的智库。”
他看着真年轻啊。林春妮歪着头打量。也就四十岁不到。根据今年年初的报道,四十岁的年轻人,目前只占全球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了。这位叫做陈明光的人,怎么会懂海洋呢。他的手看着比偶尔来渔场欣赏渔民宰杀的贵妇太太的手还要嫩。
最终,大家象征性地辩论了一阵,此次计划在各位专家学者的热烈庆祝下圆满开幕,远处烟火不断,而在春日养老院冷清的会议大厅,高龄老人们正昏昏欲睡、等待被同样不年轻的护士们推回病房。他们有些口水拖出来将近几十厘米长,有些手脚僵硬、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卡在轮椅里,像一株山里挖出来的霸王花、被硬插在花盆里。
林春妮跑到天台,点燃人生中第一根烟,银蓝色的四个大字“银发智库”不知何时在城市中央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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