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阿莲回来了

银发智库项目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口述智能编译项目。一批批的学者、企业家等社会精英受邀进入银发智库的数据中心。他们将毕生所学、所感知无不言地上传到芯片去。为确保分享内容没有收到人工智能诱导,因此,当人工智能大规模“入侵” (安蒂夫坚持使用这个词) 人类文明之前出生的老人为首先被邀请的一波。因此,邀请的学者大多为九十岁以上老人。在进入智库前,他们要经历数月的记忆康复、认知修复治疗,而这份强度极大的治疗所需代价也是极大的。

根据临床结果,在智库项目结束后,他们会加速忘记一切。

除了这一波人类早期的社会精英阶层,其余因各种机缘巧合没有大规模使用人工智能的专家学者也被受邀。他们的名字在一张“特殊邀请”名单上。民众可以提名身边的能人志士,也欢迎毛遂自荐。而这个名单会在官网定期更新。

苏妮每天都会去春日养老院的图书馆使用电脑,一遍遍地刷新页面。大部分的字体她不认得,但苏阿莲三个字她无比熟悉。

想起女儿的成就,她依旧无比骄傲。女儿是与众不同的人。就像那个孙悟空一样。

在阿莲小时候,苏妮便像自己的母亲那样,去尽力而为地教授阿莲各种海的知识。这些知识不仅是她的长辈曾经教授给她的,她还融合了毕生所学,将它们整理得更加精彩非凡。她讲述着上帝命令约拿去尼尼微宣告神的执意时候,为了平息风暴,是如何被大鱼吞下,三天三夜后又被吐在干地上。摩西如何用手杖击打海面,切开一条绵延万里的海路,让以色列人穿过海底逃离埃及。东海龙王怎么和孙悟空斗智斗勇,又如何和哪吒冤冤相报。苏妮讲得眉飞色舞,可阿莲是个沉默的小姑娘。作为海女的孩子,她害怕风浪、害怕水花,只愿意在沙滩上捡拾贝壳。

人们都劝苏妮,该打还是打。海女是个每日和死神打交道的工作,幼年时间就要经历足够的风浪。

可苏妮舍不得,而且她也并没有给阿莲穿透耳膜。她整日拉着阿莲在沙滩训练长跑,还为她报名了冲浪课程。这费用并不便宜,但只要能让阿莲稍微对大海多一点热爱,便是值得的。

阿莲喜欢学习各种知识,但不想做海女。人家说,如果你不继承母亲的衣钵,那你的母亲就要做到死了。

苏妮笑着说,“人总有一死。不是做这个死,就是做那个死。伊卡洛斯,我跟你讲过的,那个学鸟的神,也死掉了,他常常盘旋在这片大地,喜欢捡取鸟的羽毛。神都……”

“我不喜欢这些故事。”,阿莲说,“都是假的。”

阿莲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叛逆。只是在王医生去世后,一切变得有些难以挽回。

那是个政府的公民选拔,一艘大船前来,海女在岸边跳起鱼一样的舞蹈,把当日最新鲜肥美的猎物赠送给八方来客。这一天,将有百分之十的巴瑶族族民获得上岸工作的权力。

王医生扛着摄像机不停记录着,阿莲紧紧跟在他身后。那一天,他常常眼角挂泪,因为自己在当地的一年工作合约即将结束,而他也将登上其中一艘船,彻底地离开这个小岛。在这里的六年,他已然和本地人结下深厚友谊。他看着阿繁一点点长大,在当地人的祝贺下迎娶了苏妮。虽然在这个无国籍的民族,这份爱情并没有法律保护,不过他们都没有什么值得保护的财产。

船上下来的人本次需要招聘几个身强体壮的建筑工人、心灵手巧的女工。一些巴瑶人排着队让他们检查,纷纷穿上比较体面的衣服。其余人静静在窗口观察。苏妮也是。她从骨子里深处对船上的人感到恐惧。比看到海底深渊还有恐惧。这些人来自城市。城里人太聪明了,卖鱼的时候,城市里的收购商总有无数的接口让她的利润越来越薄。

西提问她,“让孩子有个国籍,不好吗?

为什么呢?苏妮自问自答。她望着大海。她不认为活在星球上自己需要额外的认证。

但阿莲却急着离开。即便苏妮再三表达不满,她还是来到了选拔的队伍中。家里没有花里胡哨的布料,大卫医生帮她找了几朵鸡蛋花,并夸赞阿莲很会打扮自己。

王医生将阿莲介绍给船上的人,“这是我的干女儿。”,他努力笑着,活跃气氛,“非常聪明。或许可以跟着你们去做些什么。她学东西很快。”

船上下来的人没摇头也没点头。他走到阿莲面前,问她是否可以展现一些捕鱼的技能。阿莲有些紧张,作为海女,她的能力并不强,潜水能力差,动作不灵活,鱼枪也控制不住。

王医生追上来说,“我教她如何阅读、朗诵。她会讲一些英文。而且十分勇敢。”

船上的人便叫阿莲念上一段,她结结巴巴地念着,一船人哄堂大笑。阿莲怯生生地躲到王医生身后,泪水打转。苏妮冲出来,抱起阿莲离开了,“我们不需要你们。”

“她说什么?”,船上的人问。

王医生没有翻译。傍晚,大卫找到苏妮,“船要开了。”

苏妮静静地看着船上的人忙碌。

“让阿莲跟我走吧。我会挣钱让她读书,学习真正的海洋知识,成为一名海洋科学家。”

“什么是真正的海洋知识?”,苏妮望着他,这个大城市来的人对于海女的文化没有任何兴趣。他大致是觉得她们愚昧无知。他只上过二十美金一个小时的冲浪课,根本不懂海的深奥。他的镜头里,确实有着沁人心脾的美景,但是真正在幽深黑暗的海里和海神交手过的人才知道,这些美丽的照片不过是骗骗外行。苏妮海女是最有保障的职位。只要一个技能,便一辈子不愁吃穿。大海是人类真正的母亲,不会辜负他们的虔诚。而且她虽没见过,也不相信外界还有比和海交手一生更加美好的人生体验。

“这不是你的孩子。”,苏妮斩钉截铁,“阿莲生来就是海女。死的时候,也会是海女。”

“可是,苏妮,她的人生有许多种可能,可你限制住了她。你看过她画的杰克风暴吗?”,大卫拿出一副阿莲的画,那是龙卷风的深海鱼景观,“还有魔鬼鱼群从游轮底部穿越,从海底深渊覆盖整个大洋峡谷的死亡珊瑚礁。她的空间表现力非常强。”

“她只有在海边,才会有这些灵感。我会让她继续画画,但是她也必须成为海女。”

阿莲在一旁看着,不知所措。船队来了。王医生泪流满面地登上礁石,将所有的摄影器材一一摆好。苏妮忘不掉那天,她最初看到王医生摆弄那些复杂器械,内心充满崇拜,而那一刻,她心里忽然冒出一句:都是繁琐至极的东西。

作为海女,如果大海需要,她可以舍弃听力、刺穿耳膜。如果鱼群需要,她可以二话不说地献身大海,而她只需要一根带钩的竹棍,便可以和世界上最凶猛的鱼群战斗。而这些人,只会把事情变得复杂。这个世界上,太多人造的知识,无论是三个神明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几千几万个神灵,还是相机的复杂成像理论,抑或大卫给阿莲做的那数百页儿童心理咨询表,都是如此复杂,而复杂代表软弱。

在鼓声雷动中,她继而想起每周六的教堂之行。她受够了默不作声准备那些糕点,受够了努力去读别人的嘴型,受够了那些人对她的怜悯。王医生离开后,她便再也不会去了。

王医生很是悲伤。他会怀念起他第一次捧着阿莲递给苏妮的场景。他举起相机,因为苏妮看到镜头会笑。但这次她没有。王医生静静地等了会,只能默默放下相机。此时,一个三米高的大浪将船一艘艘拱起,直直向岸边袭来。

苏妮目光坚定,从小,她的母亲就是这样教她,他们这样一个会被轻易淘汰的民族,不能轻易动摇。她听到阿莲向礁石跑去,“爸爸,快跑,爸爸!”

那大浪像海的舌头,直接将王医生和他精心维护的摄影器材一起吞没。一个瞬间,他便消失在她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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