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如何跟你解释呢。”，陈明光尝试着解释面前的图表，“人工智能的诞生来自人们对于效率的渴望，这就是它的土壤。当它有朝一日脱离人类开始自我进化时，它依旧在无尽地提升资源利用的效率。而人类，也是它的资源一部分，因此，它开始对于人类的生活指指点点。”
苏妮其实一直懂得的。阿莲曾经跟她说过人工智能这档子事。她很是志气盎然地阐述着宏伟蓝图。“或许我可以追上世界变革的下一个潮流，在人类的认知边界看一看。”，说完这话，阿莲看向母亲，期待着一份赞许。那份赞许自己给了吗？
苏妮回忆着，看到陈明光询问的眼神，她赶紧坐正了，“人类和人工智能都在追求效率，有什么区别呢？”
“人类追求的不仅是效率。”，陈明光的眼睛闪闪发光，“还有无限可能性。我们有想象力和创造力，还有叫做留白的艺术手法。在那些还未被填补的地方，那里有着无限可能。那叫做熵。在前进路上，每个人每分每秒都有无数可能。在时间流逝中，无限可能坍缩成优先可能。”
苏妮思考起来。海女捕鱼的效率是极慢的。如阿莲所说，她们整个民族本来都要被淘汰的。如果不是因为没有身份而不被认可，她们或许早就没了。这样说来，她们更像是人类制度的漏洞而非遗珠。什么叫做无限可能性？苏妮想。她的人生只有一种可能性。而阿莲似乎要多一点...
“人类的文明衍生自自然发展，从延续数十万年的采集、狩猎的生活方式，再到农业文明的土地划分，之后是信息化文明、工业文明等...这一切的起源来自于对于自然资源的运用，并遵循生态设计的法则。因此，银河宇宙发展的核心要素便是自然法则，而自然法则的设计绝非仅靠书本，而是言传身教，因此，我们需要人类前辈的口述方式，来设计出符合自然发展准则的银发智库。在这里有阳光大海、社会规则，它的未来将会和大自然本来的方向同步。在这里，效率只是一个阶段性的过程。”
陈明光在墙壁上投射出一副巨大的光屏，“这就是银发智库的形成逻辑。”，无数个世界从一个点迸发而出，彼此碰撞，“通过不间断地对话，银发智库逐渐学习了我们的思维方式。而人工智能学习的，都是多次审阅、校正后的正式资料，这些内容过于学术，难以完整讲述世界。银发智库会根据事件的碰撞生成许许多多的世界样本，每个世界样本都意味着一种可能性。总而言之，银发智库根据人类社会的逻辑计算出各类平行宇宙。久而久之而那些被人工智能带入歧途的年轻人一旦回到智库世界、重新接受智库给他们带来的反馈，便会重新学习人类社会的运转规则，重新恢复常识。无论是人情世故，还是社会法规。”
苏妮静静地看着陈明光的演说，有些局促不安，几乎要睡去。她是不明白平行宇宙的。她回味着过往几日的训练。她被带到世界各地，通过敏锐的五感捕捉每个世界的缺失，再通过集中注意力和想象将响应的确实补充上。这件事她做得驾轻就熟，乐此不疲。想到未来通过思维可以在无垠广阔的天空进行搭建，她便有些激动。每晚她都辗转反侧，期待第二天的工作时间。偶尔在闲下来时，她内心饱含对待阿莲，甚至王医生的愧疚之情。
阿莲，原来世界真的这么大。
虽然并不认字，但陈明光还是帮她找来了海尔两万里和马可波罗记的纪录片。在她的百般恳请下，陈明光同意在银发智库搭建到一半的理事会影院播放。
“你真是个倔强的老太太。”
“我们可是海的女儿。自然不会那么轻易让步。”
他们从理事会影院的后门钻入。她看到荧幕前，两个漂浮的方块正在四处游动、闪烁不停。
“这是两外两名搭建人员。他们正在修补影院的基底。”
“为什么他们是方块？”
陈明光静静地望着苏妮，“您的形象也暂时是一枚方块。这是我们的临时方案，提高运行速度。”
“可你的形象却和真人很是接近。”
“我在这里很久了，需要有一些辨识度，方便工作安排。”
苏妮很想问问是否可以给自己也设计一个得体些的形象。但转念一想，未免给别人添麻烦。整场电影，苏妮心跳不已，她第一次从新的角度观察大海。
电影后，他们散步去了银发智库搭建过程中的沙滩。陈明光向她喋喋不休地介绍这一切。大海波澜壮阔，但不过是蓝色颜料的平铺直叙罢了。海的建造还在进行中。陈明光拿出地图，划出从东经493到西经938中间那块三角区域，“这个部分我负责。从海水的密度、颜色、盐分，以及鱼群的种类、分布还有行动轨迹，都由我来调度设计。以后，你也会承担起世界样板的海洋修复工作，成为海洋修复专员。”
“为什么要花大把的时间来设计海洋呢。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人会去远航。”
“跨越风浪，迈入未知，迎接新大陆，是人类发展的轨迹。海洋是一种精神力量的存在。”
“如果鱼群游出你的领地呢？”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这听起来有些本末倒置了。”，苏妮问，“那么，我负责哪个部分呢。”
陈明光耸耸肩，“等后天的任务会开始，你就会知道了。”
苏妮缓缓讲起家乡的那片海，那些随风摇摆的椰子树，大片干枯掉落的椰子叶子。这些在此之前，她都有所提及。陈光明再次听见也还是兴趣盎然。她忽然感到无趣，于是问，“我想请教您，大海的一百米以下，是什么情景呢。”
“每下沉一百米，水压就增加一个大气压，相当于在肩上压上一个装满水泥的麻袋。这对于海洋生物和人类的探索设备都是极大的挑战。然而，深海生物的适应性惊人，能在完全黑暗的环境发光，也发展出拥有特殊的感官系统来感知周围的微弱变化。海底常常发生地质活动，比如海底火山的喷发。这塑造了新的生态系统，为海底带来丰富的矿物和能源资源。很多科学家为了探寻葬身大海...”
“他们的潜水能力很强吗？”
陈明光沉思片刻，“比海女差一点点吧。”
他们哈哈大笑起来。苏妮忽然心脏隐隐作痛。她想起那个愤怒的下午。
阿莲和镇上的司机去到分销超市铺货。这份工作她干了三十年，一直喜欢不起来。她嫌弃自己身上的鱼腥味。常常讲述镇上看到的那些皮肤白净、干干净净的女孩。然而今天，她喜笑颜开。
“妈妈。”，阿莲站在船头，苏妮正在洗女儿的长袖防晒服--天知道她为什么喜欢买这些骗人的东西。她一点点地将鱼鳞摘下。
苏妮看到阿莲身后还有另一个男人。他和阿莲一样瘦瘦高高，嘴唇上有细细的胡须。他们一起游回船屋，浑身湿透了。“苏妮阿姨，你好。”
苏妮感受到四周船屋里投过来的戏谑的目光。一整个下午，她都阴沉着脸。男孩倒是很有教养，说个不停，像是上了发条。他来自中国一座叫做苏州的城市，千里迢迢来到东南亚掘金，作为海底管道维修工人，他负责海底设备的维护。他的祖上也飘洋过海来到陌生海域谋生，如今他算是家族寻求出路的新的叛逃者。他毫不避讳自己对于金钱的渴望。在雅加达东岛、巴布亚新几内亚，他参与着大量的建筑项目，不仅潜水，还开设了自己的工程潜水公司。
苏妮不喜欢聒噪的男人，他们大多花言巧语。但阿莲喜欢听。
“或许下次可以邀请你来坐我的潜水艇。”，男人说，“它可以潜到水下一百米。你可以看到真正的珊瑚礁。”
阿莲看起来像是个五岁的小女孩，“那里不会很黑吗？”
“不用害怕。我们常在水底举行派对。想象一下，水下的一百米，一片漆黑，只有鲨鱼和香唇鲸鱼知道我们的节奏。我们围坐一起，还有许多世界各地的朋友。我们分享来自家乡的食物，比如麻椒鸡、卤主体，在海底，我们用同一个杯子喝酒...”
男人为他们展示了许多照片。苏妮第一次看到各种颜色的大海。浑浊的泥水，被玷污的沙滩，还有被海藻充分覆盖的水面。期间点缀着零星肚皮泛白的小鱼。她望向女儿，她正听着男人形容岸上的世界。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曾经讲过的海的女儿的故事，心中很是不安。
当晚，阿莲请求可以加入男人和朋友们的短途旅行，“他会带我看马可波罗游记。”
“那是什么？”
“一位真正的探险家的故事。他见多识广，风趣幽默。”
苏妮狠狠训斥了阿莲，“等他赚到钱，他便会离开这里。他的祖先也是这样做的。”
“妈妈。他可以帮我找到一个工作……”
“偷偷摸摸地去工作吗？”
“他认识许多人。可以给我一个工作的身份。”
“你用这种方式换来的身份，会让你失去灵魂。”
阿莲沉默了一会，“我常常不知要如何和你沟通...可是你也曾经爱上过大卫医生，不对吗。”。那之后她们前言不搭后语地彼此申诉、反驳，最终一切归于沉默。世界如此安静，大海罕见无风，阿莲似乎一直跪着，门口的木板吱呀作响，苏妮强迫自己不要去关心，只盯着月光三步并作两步地将水影投射在天花板，又渐渐淡下去。第二天阳光亮起，同伴叫苏妮出海，等她打开门，阿莲已经走了。这是女儿第一次彻夜未归，从此鲜少回家。她是如此的倔强，像一头怀孕的抹香鲸。
苏妮的悲伤扰乱了她的脑电波。代表她的那个正方体此刻正在银发智库剧烈抖动。陈明光冲她大喊，可她什么也听不见，直到一阵电流传来，她被迫推出银发智库，嘴上还在喃喃自语，“去吧，孩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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