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从零开始

就这样,苏妮在这个故事节点进进出出了七次,终于补充好这七个平行世界的故事情节,成功进入下一个片段。在那些新的片段,更多的可能性从新的时间节点展开。女孩身着白纱进入棺材、随后葬礼被敌军破坏;亦或换上军装征战沙场。从一开始的焦急、焦虑,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当战争正在顶峰时,炮弹在耳边呼啸不停,苏妮修补着地面,以防士兵劈里啪啦地掉到别的地方;并且将几匹战马的四蹄修补完整,省得他们人仰马翻;在女孩的葬礼上,她耐心修补好敌军坑坑洼洼的轮胎、又把女方父亲的大型直升飞机的机翼轻轻掰直。

这短暂一天,像是过了好几个辈子。苏妮这才真正理解自己的工作,把银发智库,这个依据人类顶尖智囊团所设计的人类历史文明走向的所有可能一一修补完整,让它拥有全面、广泛、多维的知识储备。

一整天的忙碌让苏妮应接不暇。她见证了这个未曾谋面的虚拟女孩死在毒药里、战场上、山谷间,又见证她成为巾帼英雄、游击队长、开启政客生涯。像是有双手在上层绘画出这无限的可能性,而她在每一个平行宇宙进行缝补。

待她从银发智库醒来时,已难以集中注意力。陈明光坐在她的床边,为她端来鱼汤,“听说你喜欢这个。”

“是的。”,她狼吞虎咽,舌头几乎尝不出味道。

陈明光拿出厚厚一沓报告,跟她分析起来,“你真的很努力,今日修不了八十一处世界,七十六处修改很是合理。其中五处无法应用。其一,是因为这个情节的高层设计官--牛津大学东亚文明史系教授,擅长俄罗斯和内蒙古历史--他觉得有些情节并不合理,于是三处情景作废。其中两处情景不够合理,需要和你沟通下。”

苏妮虽然不明白,她无非是把每个世界的缺口漏洞缝缝补补,谈何合理不合理,但还是点点头。

“首先,阿加莎捆绑安娜时,留下的那个活扣,的确是故意的,不应该被填补。”

“故意?安娜也是敌人,为什么要故意留下这个缺口让她逃脱?”

“您是否记得先前的场景。克里斯蒂娜已经和人质安娜成为朋友。”

“不好意思,我没有向前看。但是我确实注意到克里斯蒂娜和安娜眉来眼去,而且她似乎对父亲敌意很大。”

“是我的失职,没有提前和您沟通好。下次请浏览前一个时间段的情,这会帮您梳理好一切。”

“好的。我可以理解克里斯蒂反抗父亲的命令,可是她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父亲?我无法理解。”

“因为她的父亲从小便束缚她的自由。她产生了弑父情结。”

“但是不管怎样,人怎么可能背叛父母呢?”

陈明光没有回答,但他也绝没有敷衍的意思。他绞尽脑汁地思考,试图解释清晰点,“人总是要背叛父母的。”

当晚,苏妮彻夜未眠。她反复琢磨着克里斯蒂娜望向父亲的眼神,多么像阿莲看她的样子。如此冰冷和坚硬。她不寒而栗。

在之后的日子里,陈明光还是会耐心地解释每个世界样本的前因后果。这对苏妮而言是奇妙的成长过程。陆地人民和海洋人民的思考似乎走在不同方向。从小到大,她最好的朋友便是海洋、阳光、珊瑚和小丑鱼,它们静止、有温度、有规律,她也是,而陆地世界的生存规则如此与众不同。他们似乎总在狩猎、集体作战。

她又想起阿莲。真不可思议,她当初抛弃大海选择城市,大致上早就接触了这份与众不同的文化。她又悲伤起来,阿莲自从和那个中国男人离开后,每次再见到她,身上的海洋的痕迹都少了一些,看起来世故又无情。

阿莲在私奔后第一年后回来了,带来的可爱的茉莉,肚子里还有阿里。她在镇上开了一个小小的旅行社,整日酗酒。她再也没提那个男人,并且抗拒所有人的提问。人们说,他在一次潜水中被附近的涡轮机卷了进去。

在巴瑶族,每个孩子都应该是所有人共同抚养。苏妮虽然没有克服晕陆症,但还是坚持每周上岸一次,探望子孙。她惊讶地发现,小小的茉莉已经开始在码头买卖船票,在当地的旅游局的呵斥中,小猴子般的她上蹿下跳,没人可以抓住她。最初,苏妮还尝试劝女儿回归大海,让茉莉去学校,后来她只是带着一些局促地坐在贴满出海一日游海报的旅行社安静坐上一会。

一天,女儿为自己带来一杯茶,并说自己有些思念大海,希望第二天和她一起出行。她欣喜万分,彻夜未眠。可当她第二天和西提将渔网整理好后,一行十余人乘坐小船、打着手电前来探望。茉莉大喊着,“海婆”,操着镇上人的口音,夹杂着听不懂的异乡话。

而阿莲一改往日的严肃,兴奋地通过喇叭向大家介绍,“这便是本地的海域的最后一批海女。今日,我们将跟随他们前往捕鱼现场,亲自观看这个长达六百年的传统捕鱼过程。”

苏妮感到无比羞愧。她看到村民们加快了速度,纷纷准备好出海。她也赶紧跟上,挥手示意阿莲快点离开。可阿莲的船紧追不舍。他们来到垂钓点,人们的灯光闪得苏妮睁不开眼。她看到女儿得剪影在闪光中明明灭灭。西提第一个投入水中,人群一阵欢呼,闪光灯接连不断。

那一天,苏妮在海底焦虑不安。当晚,她冲到阿莲的旅行社,大声喝令她停止这种行为。阿莲反复强调,自己也想过上那种生活。

那是一种什么生活?苏妮想不通。但她撕掉了阿莲的海报,和其他的渔民串通好,更早地出海。但阿莲就想甩不掉的尾巴。每一日,苏妮都被一种强大的羞愧感缠绕着。直到某一天,阿莲没有出现。她赶到镇上,只见旅行社人去楼空。仔细一问才知道,茉莉在被当地其他票贩子揍了一顿。他们要想办法搞垮阿莲的生意,发现了她的身份问题,进行了举报。他们说她是没有身份的黑户,而阿莲和办事处的人打了起来,本来塞点钱也是可以解决的。

镇上的人是对的。苏妮想。她们民族没有身份证。可怜的阿莲,还是被发现了。那之后,镇上又多了两三个旅行社,而“观赏海女”已然成为成熟项目,让人不胜其烦。

某个晚上,阿莲回到船屋和母亲告别。她没有带茉莉,而阿里在肚子里难得睡得安静,“妈妈...”,话没说完,她嚎啕大哭,“你可能不会明白。如果一个芭蕾舞天才,一出生便被打断双腿;就好比一个天才海女,一出生便被砍断双臂。那他们的人生,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碌碌无为。”

苏妮没有反驳,虽然她并不理解。如果一个海女没有双臂,会有整个部落的人照顾她。

阿莲看出她的不解,笑着摇摇头,眼角还挂着眼泪,“我知道你不会懂。你属于另一个年代。我想要去念大学。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阻碍了我们。我想让魔茉莉和阿里过上正常人的日子。”

“什么?大学?阿莲,你已经五十岁了。”

“我的前夫投资过一个养老项目。他说未来人们的平均年龄将会是一百五十岁。五十岁还是个青年。”

“可是你连小学都没有去过,大致字母也认不全...”

“那我就从一年级开始读起。”,阿莲站了起来,目光重新恢复淡漠,像是在望着远处的风景。离别前,她还是拥抱了母亲,这便是她给苏妮的最后一个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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