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养老院

苏妮被分配的春日养老院坐落在日惹的明令山坡。那里风景宜人,每天清晨,鸟声不停,像是天空的碎片纷纷扬扬落下。苏妮十分不适。每个梦,她都会回到海洋。每次醒来,都像是在现实中溺水。她即将一百岁,时间却如此缓慢。她居住的三号楼,仅是从九十岁、到一百一十岁的老年人。另一座山上的高楼,是一百一十岁以上的老人。山的北面,是汪洋葬礼。她终身捕鱼,身体很是健壮,常在夕阳将近时,去到山顶看远处的海浪。那海被层叠的高楼挤到只有巴掌大小、且不是从小记忆中的那片狭窄、腥臭的海滩,但海浪前进、后退,像是调好内心的时钟,让她准备新的生活。

西提说得没错,这里的确是被过于精心地布置了。从学步器,到慢速赛车游戏,再到交互式农场,再到老年手表里喋喋不休的提示音:您超速了。您需要注射营养液了。医生正在来的路上。她的荷包里都是五颜六色的虚假货币。护士定期每月发一千代码,凭券可以在院内超市换取任意物品,春日养老院全球连锁可用。超市里甚至连烟酒都有。酒是老年人专饮,烟也塞进了茶叶。老人之间常常偷运一些所谓的违禁品,真烟是一种硬通货。长久居住下来,苏妮手头也有几根,是她舍友去世前送给她的。巴瑶人自幼潜水,从不沾烟酒。她便攒着烟,幻想着加入阿莲来探望自己,可以为她换一些好东西。

在这个纯粹人造老人游乐场,苏妮无比孤独。对于大海的想念几乎吞没她。她的脚伤恢复很快。可她怕长期不入海,会让她变得臃肿、肥胖。但好消息是,她的皮肤逐渐从长年累月的暴晒中康复起来,从褐黄逐渐转成米黄。

这半年来,西提探望过她一次。她没提阿莲,便是阿莲没出现了。其余时间,苏妮大多让自己孤独。孤独让她敏锐,这样她可以在海底骁勇善战。从小,母亲便这样训练她,要有一棵大树扎根般的心,海底的任何震动都无法动摇。就连阿莲离开那天,她都没去送一样,这颗心便在今后的岁月里狠狠折磨她。

院里的工作人员也不是很年轻。最小的六十二岁,最大的七十八岁。纵然如此,他们还是把头整日埋在沉重的头显,只剩一张裂开的嘴,一会大笑,一会大骂。在她年轻时,头显里的世界还不是那么精彩。她偶尔也会好奇,他们透过头显看到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每天清晨,她一瘸一拐地走去开窗,总遗憾死神无能,没在前一夜的美丽梦乡带走她。她一直期待可以在天庭问问这三座神,究竟阿莲在不在你们那。她学会了抽烟,便总去天台遥望。看着远处的市区,灯光点点。大量的社会精英汇集于此。她曾经频繁地去到那里,负责将鱼送货到超市。生鲜入库员是一位同龄人,看着可比她年轻太多了啊。城市里的人终归是擅长保养的。

近期,她常听到院内的工作人员讨论“银河智库”。她便多打听了两句。负责她病床的男护士向她解释,“一个可以让人永生的地方。”

“永生?”

“是的。有钱人把自己的人生经历数字化的地方。”

这下她懂了。她从小便幻想永生这种话题,海的起点是什么?终点又是什么?长大后,西提也问过她,我们死了以后,是不是被大海埋住?那我们每天的对话,每天的潜水,都去哪里了?她们将潜水日志和出海日志一步一划地刻在巨大的石板上,直到惊雷炸碎了它。

当晚,苏妮破天荒地看了新闻,几位专家学者集聚一堂。他们看着比阿莲还要年轻,却是一比一地精神抖擞。他们长期占有者几个电视台主要位置后,便再也没有老下去了。

“上周,我们出现了三起类似的枪杀事件。丈夫和妻子,学生和老师,还有患者和医生,” ,电台常青主持人,拉蒂,似有双锤在手,郑重其事地说着,“我相信大家都有所关注。进入我们邀请了国家智库委员会的安蒂夫团队为大家介绍银河智库。”

“安蒂夫博士,您常常说,银河智库,是为了人类尊严。此话怎讲?”

“正是如此。” ,来自国家智库、手握牛津生物学博士的安蒂夫说到, “当人工智能继续以一种不怀好意的方式入侵我们的文明,我们必须要提高警惕。”

“不怀好意倒是个比较新鲜的形容。”

“这不是玩笑。它如今可以承担教育、医疗、政客等数不胜数的工作职位,这也意味着它有能力代替这些岗位释放对人类的影响力。今日,它代替医生为我们订药、代替老师替我们将教育后代,未来它可以成为承担人类领袖的职责,那无非是一些新的工作岗位。它能说服人杀人,或许就能说服人类为它投票。” ,安蒂夫有些着急,棕色的粉底刷刷地掉到话筒上,脸上的褶皱清晰了写。电台工作人员调整了滤镜模式,安蒂夫重跃银幕,“而这一天到来时,它真的会为人类做出最好的选择吗? “

安蒂夫用长长的停顿表达自己的担忧。他继续说着,”这三起强杀并非是独立事件,近期,更多罪案调研显示,背后都有人工智能的思考。农场、大型人口拐卖事件、还是国家教育平台的账号被窃案,经过调研,其源头均来自人工智能的明喻暗喻。当它同时对成千上万的人共同传达某种指令,尤其对于分辨能力不强、教育程度不高……”

一只手从画面后面伸出来,示意安蒂夫安静。

“怎么了?”

一个声音传来, “那些报告还未被完整验证,安蒂夫,我跟你说过不要随便宣传...”

“哦。我不记得你说过...我想,我真的老了。” ,安蒂夫看向镜头,率先哈哈大笑,演播室也响起一些零碎的小声, “方才的调研来自私人实验室,但鉴于最终结果还未被官方结果,朋友们,就当我老年痴呆吧。” ,众人这才大笑起来。

“你才七十岁,离老年痴呆远着呢。”

安蒂夫摘下话筒,苏妮隐约听到他小声嘀咕, “罚款吗?刚才说错罚款吗?”

“但我们先不要让事情太过严肃,银河智库,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养老项目。” ,一位身着蓝色风衣的新面孔接过话头,他的桌台上写着“海洋学者,陈明光。”

海洋学者。那是什么?苏妮提起精神。

她常自问,这个世界上有人比她更懂得海吗?有人像她那般日服一如、雷打不动地和海洋面对面吗?被海洋生物撕咬着,为了入海将耳膜穿透。她总因为自己的专业能力引以为傲,直到六十五岁那年,四十一岁的阿莲大学顶着压力回乡探望她,气冲冲地对她说, “你对大海简直一无所知。我看过任何一本海洋读物吗?马可波罗?海底两万里?你直到什么是潜水艇吗?你所能到达的海底深度,只能依赖于你能屏住呼吸的时长...”

不仅出于对于海洋科学家的好奇,她看到陈明光是位来自中国北京的科学家,此时正熟练地操着巴哈萨和大家沟通,眉飞色舞。

“这个人是新面孔啊。” ,身旁的护士喃喃自语。

苏妮点点头。

陈明光继续介绍, “所有的人,都值得被铭记。而这些口述知识,将为人类的整体知识带来巨大的指引作用。这些非书面知识从未被好好记录,这些体验真实世界的人,也极少和人工智能互动。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人工智能一遍遍读取着被二次加工、用作销售、或者论文发布的二手知识,或者疲于应付繁琐无趣的表格整理需求,逐渐生成的智能算法体自然有悖于人类本真的意愿,做出的决定会有悖于人类本身的可能性。因此,人类需要能够代表人类个体意愿、真实生活的代表,去为我们形成新的智库。”

他看着真年轻啊。苏妮歪着头打量。也就四十岁不到啊。根据今年年初的报道,四十岁的年轻人,目前只占全球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了。这位叫做陈明光的人,怎么会懂海洋呢。他的手看着比偶尔来渔场欣赏渔民宰杀的贵妇太太的手还要嫩。

最终,大家象征性地辩论了一阵,此次计划在各位专家学者的热烈庆祝下圆满开幕,远处烟火不断,而在春日养老院冷清的会议大厅,高龄老人们正昏昏欲睡、等待被同样不年轻的护士们推回病房。他们有些口水拖出来将近一米长,有些手脚僵硬、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卡在轮椅里,像一株山里挖出来的霸王花、被硬插在花盆里。

苏妮跑到天台,点燃人生中第一根烟,银蓝色的四个大字“银河智库”不知何时在城市中央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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