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康执铃,一个杀死丈夫的女人。
数天前锐器刺入肉身的声音,明明还回圜在耳畔,愤怒到失控的感觉,却永远留在了遥远又模糊的地方。
你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尽管外貌已经全然改换,不知何时何地就会鸣起的警笛声,仍旧让你夙夜心惊,梦寐惶恐。
你多么想就此停下来,歇一歇。你不是什么心思缜密的杀手,更不是那种焚尸灭迹不在话下的大魔鬼。杀人之后的一团乱麻足够冲昏一个普通人的神智。
现在你心中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不太甘心。
若换做是早些年,你早该被捉拿归案了。可此时你站在墙根之下,茫然俯视着脚边微弱的光。
这座城烂透了。触目所及,高墙、阴影和暴力只是寻常。
这里的旅馆倒是不介意收留身份不明的住客,可惜你身无分文。同样是在这个地方,各据领地的流浪汉们对陌生的人和狗都保持同样程度的敌意,夜晚苛待每一个无家可归者。
饥寒交迫中,只剩下颅内的意志依旧忠实,驱动着你疲乏的双腿。
——康执铃,不是你的错。
——康执铃,你不想为此付出代价的,对不对?
内心活动时,你比较喜欢被自己直呼全名。你也是偶然间发现的。或许是因为“康执铃”是随着母亲的姓氏而改的名字,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比较自由的选择。
至于父亲——你常常回想起订婚那天的情形。黑字红纸,工整地写着三位“大师”共同斟酌后定下的聘期。卡地亚的红宝石首饰,宝格丽的香水脂粉,还有宽宽窄窄各种款式的对戒,都用红盒子托着,堆成一座开开合合的牡蛎山。
那是个不错的时代。偏僻小城留存着传统和秩序——尚未发育成如今这副罪恶都市般的怪状,又有那么一点虚浮之风,恰到好处地从外面飘进来。金钱的气味不止氤氲在广告牌和商品标签上,也出没于每个人有限的社交圈里。近在身边的“别人的生活”,撩拨着小地方年轻人的心思,你们是终于觉醒的一代。世间确实有泡沫般如梦似幻的美丽东西,你们于是意识到,不是必须要像父辈那样生活。
可是要怎样乘上泡沫直抵云端?你自认为是走了一条正确的路。
二十一岁的第一个月,你结婚了。
订婚宴安排在那之前不久。当时一室喜庆,你瞧着父亲心里鄙夷,觉得他与这种地方不相配,就像家里那块用旧横幅裁出来的破桌布一样,让珠光宝气衬得胀红了嘴脸。那种局促丑态,显得女儿的婚事像是一种高攀——
当然不是了!
你值得这些,不仅仅是因为你是个相当年轻漂亮的女人,更是因为你早就认定,有些人的童年是一场惨烈浩劫,熬过去了,就苦尽甘来。
父亲是苦的,那丈夫就得是甘的,亲情如此劣质,爱情就必须纯粹、美妙且神性。你好容易熬到青春浪漫的年纪,又恰好遇到了爱情,没有不享福的理由。彼时的你相信,婚姻会是结束一切困惑的转机。
过去二十年的青少年生涯那样狭窄,只有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有你渴盼的温柔。
可是你却……
”季长青,你还恨我吗?“你明知再也得不到回答。
“那边,有可疑的人。”
一个颤抖的女声打断思绪,来自拐角另一边。
你顺着墙根矮下身,尽量往远处挪。你现在腿酸以前得要命,恐怕以后再也不能跑得多么快了。
“不……好像不是之前的流浪老人,真的很奇怪。”女声变得更柔弱,“拜托了,你知道最近不安宁,我好怕。”
“好吧,那我过去看看。”一个男声回应道。
紧接着,一道手电筒发出的强光顺着墙根转过来,敏锐地击中你背后高高的草丛,晃得你睁不开眼。
“什么人在那里?”
那男的在背后喊,“别动,站起来!”
你的第一反应是服从。你一向缺乏主见,遇事也不够镇定,这种性格和杀人联系起来确实很矛盾,但有些事情不讲逻辑,它们就那样发生。
你下意识想扶着墙壁站起来,手却落了个空。触到了像是蜘蛛网的东西,你头脑清醒了些。
就在坚固高墙被荒草遮盖的底部,那微弱光线的出处,是一个低矮狭小的洞。一个以前的你绝不会尝试——因为身材饱满健康所以明显做不到——趴着钻过去的,狗洞。
惊悚的鸣笛声乍然响起。不是颅内幻听,而是从拐角那边开过来的车辆在嚎叫。
没想到这一次,警笛声竟然助了你,也让疑神疑鬼的男女两人一时分神,直到你挣着力气将大半个身子钻进狗洞,那男的才回过神来,晃了晃手电筒。
“刚才像是有人……难道我看错了?”女的问。
“你照着,我过去看看。”
男的把手电筒交给女的,上前伸手拨动盖住你双脚的杂草。你不敢再动,一时也无法可想。
对方似乎察觉了异样,左右摸索,忽然隔着杂草捏住你的脚踝。你强忍着没有作声,听见东西落地的声音和那女的惊呼,想来是手电筒掉到地上了。
“怎么回事?好好照着。”男的看不清楚,顺着你的小腿骨胡乱摸索。
鸣笛声再次响起,第三个声音从高处传来,“你们两个干啥呢?过来。“
你感到腿上的压力消失了,那两人终于放弃搜寻,往路边走去。
”见没见过这个人?”问话的声音很严厉。
“女的?没见过。”男的答。
“妆化成这样子……好土。”女的嘟嘟囔囔,听得你心里不快,尽管你还不确定被找的人就是自己。
“是旧照片。情况特殊,我们也没办法……“问话者倒是态度缓和了些,居然还对那个女的解释,”不过女人看骨相的嘛,就算肤貌变化一些,大体的模样应该还是能认得出来。你呢,见过她么?”
“没见过。”女的答。
于是车开走了,不久后那对男女也离开了,你也回复了些力气,赶紧继续往洞里钻。
尖利的砖角硌得胯骨很痛,这说明你变瘦了,现在的状态用枯槁来形容也不为过。可是尽管如此,通过狭窄的洞仍然是个挑战。
你急得额头直冒汗,正当你觉得力气用尽,以为一时半会动弹不得了时,一双油黑锃亮的皮靴出现在眼前。
同时垂直地砸在地面上的,还有一柄十字镐的顶端。金属的边缘显然是打磨过的,在昼色下反射着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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