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日宴中毒事件

青山镇上的居民都知道,冰冰棋牌室的老板娘杨雪华是一个好人。杨雪华今年五十岁,高、瘦、大眼睛,皮肤像雪一样白。眼睛大的女人多是浓眉,杨雪华却是例外,稀疏的眉毛几乎看不见,加上一头白发,像上了年纪的白毛女。

模样很冷,人却热心。别家的棋牌室,一个人头收十块钱,吃喝另算。杨雪华只收五块,不但茶水免费,瓜子、糖果、饼干、点心,统统免费。不仅对客人好,杨雪华对外人更好。青山镇有家福利院,收养的皆是孤儿。杨雪华逢年过节,必去福利院当义工,做饭、缝衣服、洗被子、讲故事、打扫卫生,干得热火朝天。

谁也没想到,公认的一个好人,过生日那天,竟然被人下了毒。

那天是杨雪华五十岁的生日。两个好友,金斗和潘成龙,忙前忙后,替她张罗。

潘成龙出钱,预定了武汉最有名的餐厅艳阳天,买了二十寸的元祖蛋糕,带来两瓶珍藏多年的茅台。金斗出力,一大早去青山摘了一大束杨雪华最爱的蔷薇花,还神秘兮兮地说准备了保留节目。

杨雪华坐在主位,一身喜庆的红衣,潘成龙和金斗分坐两边。潘成龙在医院当护工,衣冠楚楚,一身西装礼服。金斗是协警退休,所谓协警,不是正规警察,是协助警察办案的人员,穿着一身泛白的警服。客人分坐两桌,一桌皆是左邻右舍,另一桌是杨雪华当义工的孤儿院的老师和小伢。

普通百姓难得来一次高档餐厅,面对满桌的大鱼大肉,喉咙里像长出钩子,丰腴的蹄膀,肥美的烧鸡,饱满的武昌鱼,鲜活的小龙虾,马不停蹄地被钩进五脏庙。潘成龙和金斗倒不忙着吃,忙着给杨雪华夹菜,你一个鸡大腿,我一个小龙虾,转眼间堆成了小山。

杨雪华连忙摆手:“够了够了,你们自己吃撒!”

一个男邻居说:“杨姐是秀色可餐啊,他们两个哪里吃得下别的菜?”

一个女邻居说:“杨姐,我好羡慕你啊,你看他们两个,一个斯斯文文,一个人高马大,为么斯就对你情有独钟咧,教教我撒?”

大家听出话里的不怀好意,都笑了,笑着看女人吵架。

杨雪华是典型的武汉女人,白归白,但白里透着红,红里藏着辣,脸上带着笑,嘴里像打机关枪:“冒得么斯好羡慕的,好花招蝴蝶,烂肉招苍蝇,么样的人就吸引么样的人来撒!”

众人哄堂大笑,男邻居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难怪有股骚味咧!”女邻居狠狠拧了他一把。

“当心,当心!”

服务员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菜,小心翼翼地放在圆桌中间。

“王八烧鸡!”金斗透过雾气看清内容,面露惊喜,出手如闪电,“雪华,来,吃个王八脑袋,那句话是么样说的,独占,独占?”

“独占鳌头!”潘成龙拉长声调,“金Sir,这个菜有名字的,叫霸王别姬。”

“啊?为么斯叫霸王别姬呢?”金斗问他。

潘成龙心中得意,看了杨雪华一眼:“杨姐,你知道典故伐?”

杨雪华微微一笑,快人快语:“不晓得,你有文化,你说。”

潘成龙被笑得骨头发酥,兴致大发,滔滔不绝,从王八的历史地位开始说起,早在春秋时代,王八已是湖北的特产,屈原曾经在《楚辞》里提到过一道以王八为原材料的美食,名为胹鳖,俗称清炖王八。说完美食,接着讲文化,从京剧的兴衰讲到了张国荣主演的同名电影。讲完文化,又开始聊八卦,段小楼为什么不爱程蝶衣,张国荣和谁谈过恋爱,女的是谁,男的又是谁,眼看张国荣都跳楼了,才提到王八和霸王的关系。

众人开始兴致勃勃,见他没完没了,也乏了,困了,烦了,有人打哈欠,有人开小差,只有杨雪华,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潘成龙。

金斗早就不耐烦,一个响亮的喷嚏,如平地一声惊雷,吓得滔滔不绝的潘成龙缩了回去。

“我说小潘,你是喷了半瓶子的花露水呀!”

潘成龙没有多想,随口说道:“香水,法国巴黎,玛丽莲梦露用过的。”

金斗眨眨眼睛:“噢,女人用的呀,难怪熏死个人!”

潘成龙反应过来,金斗是在故意挑衅呀,当着杨雪华的面,面子不能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怕谁呀。

“金Sir,你要年轻二十岁,穿警服的样子像刘德华。”

金斗哈哈一笑,反唇相讥:“刘德华太矮了,二等残废,我人高马大的不像你,么样说我也像周润发!”

潘成龙最大的遗憾是身高,号称一米七零,实际只有一米六五,金斗当着杨雪华的面公然调侃,可谓杀人诛心。不过杨雪华的一句话,又让他活了过来。

“小潘,你讲的很好,我喜欢听。”

“杨姐,生日快乐!”潘成龙收拾心情,变戏法一般,捧出一束火红的蔷薇。杨雪华的脸上生出几分红晕,交相辉映,说:“谢谢你,小潘,费心了。”

金斗貌似不经意地撸起袖子,露出斑点猩红伤口。

“我一大早去青山摘的。雪华,你看,花带着露水呢。”

杨雪华注意到老金露出的伤口,关切地问:“老金你受伤了?”

“冒得事!”金斗见效果达到,得意洋洋,瞥了潘成龙一眼,“我又不像小潘,细皮嫩肉,跟脱了毛的小鸡仔一样。”

潘成龙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几次三番被金斗揶揄,牙根咬得直痒痒,是可忍孰不可忍,是时候放绝招了!

他猛然站起来,大喊一声:“主啊!”

大家吓了一跳,潘成龙不紧不慢地解释,要朗诵一首诗,送给杨雪华。

“是时候了,让风吹过牧场,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众人面面相觑,每个字都熟悉,合在一起却成了天方夜谭。金斗心生鄙夷,潘成龙年轻时就爱以文艺青年自居,有一次黑灯瞎火的,他骑车和一对情侣不小心撞到,闹到了派出所。当着警察的面,潘成龙嬉皮笑脸地对姑娘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男的气得要打人,女的却对他刮目相看,后来硬是把男朋友甩了,说他与众不同,要跟他好。如今潘成龙年过四十,老毛病还没改,生日祝福嘛,唱唱生日歌,热热闹闹多好,非要背诗,背诗也就罢了,“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多有意义!偏要念天书,什么东西?

直到杨雪华带头鼓掌,金斗才不情不愿地凑合几下。

杨雪华问:“后面还有吗?”

潘成龙闭上眼睛,沉醉其中: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金斗愈发觉得荒唐可笑,不买房,难道要一辈子租房吗?被房东赶出去了流落街头怎么办?老人住哪儿?小伢上学怎么办?居然还有心思读书写信?

杨雪华面色凝重,眼角落下一滴泪。她只有初中文化,不知道诗的出处,可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强烈的孤独感,却让她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情绪。情绪是如此强烈,以至金斗接下来的节目引发了满堂喝彩,都没能让她完全抽离出来。

金斗不甘示弱,脱下警服,露出雪白的衬衫,虽然年过六旬,一身的腱子肉却将衬衫撑得鼓起。四个小伢高矮胖瘦,穿着一样的白衬衫,在金斗的带领下,打了一套军体拳,伴随最后一个收手,强劲的音乐响起,一老四小竟然跳起了霹雳舞。舞姿之娴熟,动作之流畅,让众人大开眼界。掌声、笑声、欢呼声,冲出了包间,吸引来其他客人围观。金斗愈发得意,一个滑步接着一个劈叉,个个高难度,气氛如同烈火烹油,腾起的烈焰,几乎冲破房顶。

趁着气氛热烈,大伙张罗着让杨雪华切蛋糕许愿。杨雪华双手合十,心中默念。刚跳舞的高矮胖瘦四个小伢过来抢蛋糕,奶油糊了一脸。

胖小伢说:“奶奶,您许的什么愿?”

瘦小伢说:“长命百岁!奶奶要活一百岁!”

矮小伢说:“永远年轻,奶奶一点不像奶奶,像阿姨,像姐姐!”

众人哈哈大笑。金斗摸摸他的脑袋,瞥了潘成龙一眼:

“小伙子会讲话啊,跟你潘叔叔学的吗,啧啧,长江后浪推前浪!”

潘成龙白了他一眼。

高个小伢舔了一口嘴唇上的奶油,大声说:“你们三个是笨蛋,许愿是不能说的,说出来了不灵!”

杨雪华笑了笑,回答:“没关系,奶奶的心愿可以说。”

四个小朋友异口同声:“是什么呀?”

杨雪华深呼吸一口,面色凝重,一字一句地说:

“想见儿子,哪怕是最后一面。”

潘成龙一愣,脱口而出:“林在冰?”

“林在冰是谁?”高个小伢问,“他去那儿了呀?”

气氛突然变得安静,唯有墙上闹钟的滴答声。高个笑伢惊恐地看向四周,彷佛寒流突袭,成年人的面色变得阴冷沉重。

林在冰是杨雪华的独生子,十年前卷入了一场震惊湖北的投毒案。小镇居民轻则头痛脱发,重则肝肾衰竭,甚至有老人和小伢因此丧命。林在冰被警方怀疑是嫌疑人之一,首恶虽然抓到,林在冰却从此失踪,生死未明。

和其他人相比,金斗的心中多了一层伤痛。他的儿子金建是林在冰的死党,牵涉其中,犯下杀人重罪。身为父亲,金斗无法相信儿子是杀人凶手,可证据确凿,让身为警察的他不能视而不见。情感和理性的惨烈厮杀,留下的满目苍夷,至今未能痊愈。小伢无意的一句话,揭开了内心最隐秘的伤疤。

潘成龙的心中同样隐隐作痛,他唯一的亲人,姐姐的女儿郑雅丽是林在冰的女朋友,两人双双失踪,十年来不知去向。一贯感性的他此刻却最为冷静,十年未解的谜团,不指望一顿饭的时间能够真相大白。潘成龙招呼服务员送来一瓶香槟,给大家倒满,举起杯,向杨雪华示意:“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杨姐,心想事成!”

“承你吉言,小潘!” 杨雪华起身,一饮而尽。

众人松了一口气,该喝酒的喝酒,该吃菜的吃菜,重新恢复了热闹喧哗。

突然,“噗通”一声,杨雪华口吐白沫,直挺挺倒了下去。

潘成龙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金斗一把推开他,抱起杨雪华,大吼一声:“莫愣得像个苕,叫车,送医院!”

抢救室的大门紧闭,旁边的走廊上,潘成龙走来走去,满脸焦虑。金斗坐在一边,没好气地说:“小潘啊,你晃得我要得低血糖咧。”

潘成龙说:“金sir,你说杨姐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金斗回答:“酒精中毒,问题不大。当年轴承厂的一个工人连夜饭喝了三斤白酒,上吐下泻,血压降到了零,不也救过来了?”

潘成龙还是担心:“工人五大三粗的,不能比呀!”

金斗脸色一沉:“你冒结过婚,不懂女人。生死关头,女人比男人坚强。”

潘成龙反驳道:“我是没结过婚,可你一个鳏夫,半斤八两。”

金斗一愣:“关夫是么斯意思?”

潘成龙情知说漏了嘴,金斗最念念不忘的,便是他死去的老婆儿子。老婆倘若活着,儿子金建不至于无人管教,酿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潘成龙打个哈哈,含糊解释:“呃,关起门来做大夫。”

金斗“噢”了一声,又问:“你想过没有,一桌的人喝了酒,为么斯只有你杨姐中毒?”

潘成龙试探着回答:“个人体质不同?”

金斗摇摇头,说:“证明她喝的酒和我们喝的酒,不是一种酒!”

潘成龙想了想,回道:“古代有一种阴阳壶,壶里有机关,能倒出不一样的酒,但我们喝的是香槟,透明的瓶子,怎么会不一样呢?

金斗刚想开口,抢救室的门打开,杨雪华被推了出来。

金斗一个箭步,冲到医生身边,连珠炮似的发问:“么样,她冒得事吧?要不要紧?”

医生边走边说,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需要进一步观察。

金斗松了一口气。潘成龙又问:“医生,请问您一下,大家喝了同样的香槟,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中毒?”

医生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香槟?你确定?”

潘成龙点点头:“当然,我亲手买的!”

医生冷冷回道:“她喝的是农药!”

两人惊呆了。

医生解释,杨雪华误服了剧毒农药百草枯,此药极为凶险,一旦服用量超过三克,会导致肺部纤维化,人会被活活憋死。虽然杨雪华捡回了一条命,医生不敢大意,要求留院观察十五天。金斗和潘成龙更加不敢大意,不是酒精中毒,是农药中毒,这就说明有人故意投毒!根据金斗的经验,杀人放火,无非是为钱,为情,为仇,须从这三条线索去找。一周下来,两人化敌为友,分工协作,潘成龙利用职务之便,留在医院照顾杨雪华,金斗则重操旧业,把杨雪华在钱和情方面有过节的对象,排查了一遍。

首先怀疑的是杨雪华隔壁开小超市的老李。半年前,老李进了一批福建产的罐装牛奶,红罐、金字,大头娃娃,和宝岛的知名品牌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福建产的牛奶叫“汪汪”,宝岛产的牛奶叫“旺旺”,一个水,一个日,价格相差了整一倍。来买的人络绎不绝,除了给自家小伢喝,也给人家小伢当礼物。本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杨雪华偏要去工商局举报,说“汪汪”牛奶里没有奶,是豆粉香精兑糖水,害得老李被重罚。老李气不过,骂杨雪华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又骂她忘恩负义,每天小超市打烊后,老李会去杨雪华的棋牌室打麻将,斗地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雷打不动来送钱,谁料送钱送出了只白眼狼!

杨雪华指着老李的鼻子:“你害小伢就不对!”又恨恨地说:“伤天害理的事,罚款太轻了,就该把你关进去!”

老李满脸通红,扇了自己一巴掌,吐了一口唾沫:“再去你那打麻将我是王八蛋!”说完,拔脚就走,两人从此成了仇人。

面对金斗的质疑,老李大叫冤枉,杨雪华过生日的当天上午,他去了汉正街进货,中午去了长堤街啃香辣牛骨头,喝糊汤米酒,有老板为证。金斗心有不甘,问中午吃饭的人那么多,老板能记得你?老李扭扭捏捏地回答,米酒喝多了,不小心摸到了老板娘的屁股,被老板扇了一巴掌,别个人老板不记得,他肯定记得我撒!

排除了老李,金斗又怀疑棋牌室的客人张癞痢。张癞痢生了五个伢,老婆是黄陂乡里人,五个伢中最高的学历是初中,张癞痢的心思不在老婆身上,也不在伢身上,一周去一次棋牌室,一周送一次花,花不是去店里买,而是就地取材路边采,春天的蒲公英,夏天的三叶草,秋天的野菊花,冬天下大雪实在找不到,张癞痢灵机一动,去菜地里摘了一把正开花的红菜苔。杨雪华哭笑不得,张癞痢振振有词:“又能看又能吃,一物两用撒!”

只送红菜苔,杨雪华不会见怪,打开门做生意,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说声谢谢,拿出一张十元钞票,叮嘱以后不用再送了。张癞痢送的是不要钱的红菜苔,想的却是空手套白狼占便宜,收了钱,突然抱住了杨雪华,一张嘴凑过来,喷出一股臭烘烘的热气:“趁冒得人,玩哈子撒!”

杨雪华被薰得直犯恶心,看着张癞痢送花的情分上,不好意思发火,只挣脱,说不要。男人说不要是不要,女人说不要是想要,一句“不要”勾得张癞痢欲火中烧,瞪着血红的双眼,伸手去脱杨雪华的裤子,这就惹怒了杨雪华,猛然一脚,重重踢在了张癞痢的要害部位,骂道:

“搞邪了,光天化日的耍流氓啊!收了老娘的钱,还欺负老娘,你真以为老娘屋里头冒得人好欺负啊!给我滚!”

张癞痢顾不上钻心的疼痛,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这一脚,不仅害得张癞痢三个月没法和老婆行房,老婆怀疑他外面有人,将他打得鼻青脸肿,还承包了棋牌室的客人三个月的笑话。倒不是杨雪华故意散播,而是刚好有人路过,看到了张癞痢送红菜苔被打的一幕。

和老李一样,面对金斗的调查,张癞痢大呼冤枉,说杨雪华即便对他的伤害很深,可他却从来没有怪过杨雪华,只怪两人有缘无份,相逢太晚。金斗很难相信满头癞痢包的家伙会是一个堪比贾宝玉的情种,可张癞痢信誓旦旦的模样又不像是说谎,更重要的是他也有不在场的证据,事发当天,张癞痢带着老婆孩子,去了乡下的丈母娘家,有中巴车票为证。

一连排除了两个嫌疑人,饶是刑侦经验丰富的金斗,也没了头绪。潘成龙说既然和钱和情没关系,那就只存在第三种可能,仇杀。

金斗没好气地说:“废话,我当然晓得,问题是你杨姐和谁有仇?”

潘成龙一时哑然,杨雪华是公认的好人,虽说是脾气火爆,言语毒舌,可话又说回来,武汉女人哪个脾气不火爆,哪个言语不毒舌?要是因为骂人下毒,那全世界的农药拿过来,恐怕不够武汉女人来分。

白天当护工,晚上看护杨雪华,日夜连轴转,潘成龙早已筋疲力尽,双眼布满血丝,身体耷拉着像皱巴巴的面口袋。年过六十的金斗却是精力旺盛,主动接下晚上看护的活,让潘成龙回家补觉。

两人没有察觉,就在他们殚精竭虑找不到嫌疑人时,嫌疑人却悄悄浮上了水面,出现了杨雪华的病房里。

深夜,一个人一袭黑衣,带着口罩,默默注视着昏迷不醒的杨雪华,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过。

病房外,金斗倚靠在长椅上,打着响亮的呼噜。

这天晚上,牛道义在派出所值班,从八点到十一点,马不停蹄,处理了整整三十起报案,平均一小时十起。有人走丢的,也有狗走丢的;有老公打老婆的,也有老婆打老公的;有丢钱包的,也有丢手机的。身为刑侦副队长,牛道义安排着值班民警,该找人的找人,该找狗的找狗,该开导老婆的训斥老公,该教育老公的安慰老婆,一件件处理得妥妥当当,实在抽不出人手,也会登记在案,务必让群众踏着愤怒而来,带着满意而归。

除了牛道义能干,还有政治诉求,再过一个月,首都北京要召开举世瞩目的奥运会,青山镇虽然距离北京一千多公里,但全国上下一盘棋,倘若有群众对处理案件不满,跑到北京去上访,岂不是给祖国抹黑? 为了给全世界人民留下好印象,上级传来指使,务必做到有案必结,让群众满意。

除了能干和政治诉求,牛道义还有自己的盘算,队长年底退休,自己是接任的候选人之一,和另外一位候选人马副队长相比,牛道义最大的短板是出身。牛道义是辅警转正,十年前,牛道义跟着师傅金斗,破获了一起震惊湖北的投毒案,金斗将唯一的转正指标让给了牛道义。十年前,牛道义是个瘦子,脸如刀削,见谁冷着一张脸,劈天砍地斩空气。十年后,牛道义成了一个胖子,脸上堆满肉,见谁都陪着笑脸。面对级别高的,是温暖的微笑;面对级别低的,是威严的冷笑;面对级别不高不低的,是带着面具的皮笑肉不笑。靠着一个“笑”,牛道义一路升迁,从警员升到了副队长,距离巅峰只有一步之遥,像烧到了九十九度的开水,只差一度的距离。这一度放在其他方面,如夫妻,如父子,如邻里,可以忽略不计,但放在个人前途,没有这一度,开水永远不会开,水壶永远不会叫。牛道义表面淡定,说听从组织安排,实际心急如焚,心知要添上这一度,得破一个大案,找人找狗找钱包,不够,远远不够。

过了凌晨,报案的人少了。牛道义揉揉通红的眼睛,打了一个哈欠,回到休息室,准备在沙发上眯会儿。人刚躺下,还没闭眼,赵小丁闯了进来。

“牛队,发现了林在冰,被人刺伤,皇宫大酒店老板报的案!”

一番话说的没头没尾,牛道义愣愣看着赵小丁,一时没反应过来。赵小丁提醒道:“林在冰,98年投毒案的嫌疑人,一直没抓到。”

牛道义一个激灵,再无困意,大步流星,走出休息室。

皇宫大酒店的老板名叫王春。据王春交待,两个小时前,自己夜宵吃撑了,去附近的鸡鸭巷溜达消食,无意看见有人拿起刀,要杀一个瘦瘦的年轻人,年轻人被刺中,挣扎着跑开,朝皇宫大酒店的方向跑去。王春一路尾随,发现年轻人跑进了自家酒店,片刻后又踉踉跄跄跑了出来,地上淌了一摊血。王春不敢大意,赶紧去派出所报警。值班警察将年轻人的信息输入电脑,身份证号码竟然与十年前投毒案的嫌疑人林在冰相同。

牛道义听完便知道王春说的半真半假,去鸡鸭巷是真,溜达是假;尾随是真,主动报警是假。鸡鸭巷是一条不到两百米的小巷,没有路灯,没有监控,地上凹凸不平,黑灯瞎火容易跌倒,正因如此,成了某些特殊工作者的乐土。王春三更半夜去鸡鸭巷,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鸡鸭之间。换在平时,牛道义势必要刨根问底,查一个招嫖案出来,然后顺藤摸瓜,牵出一串。但此刻不一样,身为投毒案的嫌疑人,林在冰失踪长达十年,一旦将他抓到,这就是烧开开水的最后一度啊!牛道义越想越激动,事不宜迟,吩咐赵小丁带着老板王春,返回皇宫大酒店调查。

王春暗暗叫苦,牛道义猜的没错,不是他主动报的警,是客人报的警,他是被动。小镇正在办过早文化节,武汉以过早文化名扬天下,青山镇地处武汉远郊,除了常见的热干面、豆皮、面窝、汤包、欢喜坨,还有特色鱼汤粉。选用两寸大的鲜活鲫鱼,文火炖煮一夜,熬成牛奶一样浓白的鱼汤,配上爽滑劲道的米粉,鲜得能掉下眉毛。天南地北的游客蜂拥而至,要是勾来了警察,生意怎么做呀?老板思前想后,想出一招缓兵之计,掏出一盒烟,递给牛道义:“队长,您看快三点了,您日理万机,要不先休息一下,免得您家太累太辛苦嘛。”

牛道义摆摆手,说不会。赵小丁补充道:“牛队戒烟两年了。”

王春拿着烟的手停在空中,不退不进,有些尴尬,不得不自我解嘲:“戒了好,男人爱抽烟,早晚变太监。”

牛道义和颜悦色地问:“你是有么斯难处吗?”

王春心一横,说了实话:“难处倒没有,就怕客人看到警察上门害怕。”

牛道义笑着回道:“要是心里头冒得鬼,怕么斯怕?”

王春心中一动,觉得这个队长好说话,心动不如行动,开始蹬鼻子上脸:“话不能这样讲撒,客人是平头老百姓,看到警察害怕蛮正常啊!”

牛道义盯着王春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是客人害怕,还是你害怕?”

王春梗着脖子说:“我怕么斯怕啊,我都来报案了。”

“你去鸡鸭巷是为么斯,忘记了吗,要不要我帮你回忆?”

王春打了个寒颤,知道牛道义的厉害,表面和蔼可亲,像只猫,实际暗藏杀机,是笑面虎,只得乖乖领路,带着牛道义和赵小丁返回皇宫大酒店。

说是大酒店,其实只有两层小楼,来住的皆是卖浆引流,贩夫走卒。就这会儿功夫,林在冰的房间里住进了蔡甸乡下来的一个鱼贩子,地上放着洗脚盆,盆里装着几尾鲜活的鱼,一个尾巴甩起来,溅得牛道义的裤子湿了一片。

牛道义眉头一皱,还没开口,王春抢先一步,训斥鱼贩子:“你住进来的时候,房间里有么斯情况?”

鱼贩子见警察三更半夜上门,把王春当成了便衣,吓得浑身哆嗦,说不出一句话。

王春暗自得意,指着他的鼻子:“老老实实交待,不然把你抓起来!”

赵小丁连忙制止,对鱼贩子说:“你莫怕,慢慢说,你来的时候,现场是莫情况?”

鱼贩子哭丧着脸:“警察同志,现场人山人海,不到半天鲫鱼就卖完了,实在冒得办法才进的鲢鱼,就是这么个情况。”

牛道义知道他误会,哭笑不得,指着王春:“房间里的情况,你最清楚。”

王春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不清楚,做清洁的阿姨清楚,我叫她过来。”

阿姨过来,快言快语,三两下说清了情况。原来的客人只住了一个晚上,待鱼贩子进来时,房间已被打扫,没发现任何异常。

无功而返,牛道义回到派出所,有些懊恼。因为过早文化节,天南地北来的游客,形形色色,鱼龙混杂,要想捞出一个人,实为大海捞针。牛道义脸上挂着的笑也停了,戒了两年的烟瘾也犯了,一根接一根,抽个不停,脑子里电光火石。林在冰藏匿十年未曾露面,反侦察能力可见一斑,现在突然冒险现身,目的何在?忽然间,脑海里闯进一个人,师傅金斗。十年前破了投毒案的便是金斗的儿子金建。金建是林在冰的死党,早就死了,林在冰现身不是为了金建,难道是为了?抽完这根烟,牛道义有了思路,把烟屁股塞进烟灰缸,对赵小丁说:“明天一早,我们去一趟冰冰棋牌室。”

赵小丁疑惑着问:“明天?”

牛道义反应过来,哑然失笑,一番折腾,已经到了凌晨五点。

“忙昏了头,抓紧时间休息,两个小时以后出发。”

冰冰棋牌室的大门紧闭,看门上的灰尘,似乎关了有些日子。牛道义去问隔壁开小超市的老李,老李说杨雪华农药中毒住院一个礼拜了,棋牌室一直没开门,说着说着,想起被金斗当犯人审的事,一股邪火从脚跟窜向嘴巴,隔着空气开了火。

“表子养的,就说你是狗拿耗子撒!”

牛道义处变不惊,赵小丁吓了一跳,指着老李的鼻子:“你骂哪个啊?”

老李这才反应过来,忙解释:“不骂你,骂的是一个社会老杂毛,装警察,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老李没有指名道姓,但牛道义猜出他骂的是师傅金斗,更进一步,想到杨雪华住院和林在冰现身存在联系。至于老李骂金斗,根本没往心里去,反倒隐约有一种快感。

赵小丁也猜出老李骂的是金斗,不乐意了,告诫老李:“你说的那个人是牛队的师傅。”

老李一愣,脸色煞白,忙道歉,说我错了,您家大人不记小人过。

牛道义笑了,说了一句:“冒得事,不知者不罪嘛。”

赵小丁身躯一震,看了牛道义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中午,牛道义约金斗去镇上的“美桃园”喝排骨藕汤,去之前,打发走了赵小丁。牛道义是临时改的主意,自己倘若能再进一步,需要提拔一个心腹,有些事自己不好出面,要心腹出面;有些话自己不方便说,要心腹去说。赵小丁机灵,鞍前马后,对自己言听计从,本来是不错的人选。可赵小丁的那个眼神,让牛道义看出了不服,鞍前马后不假,言听计从存疑,须得进一步考察。

“美桃园”的煨汤师傅是从汉口“小桃园”请过来的,用的是几十年的砂吊子,黑漆漆的包了浆。大块排骨洗净剁好,配上湖北特有的粉藕,冷水下入吊子,只加盐和胡椒,小火煨上四个小时,肉烂汤鲜,藕粉醇厚。自打一开张,客人络绎不绝,加上过早文化节带来的游客,诺大一个店面,见缝插针都难。不过这难不倒牛道义,他只打了一个电话,便搞定了一个包间。人刚走进大门,桌上已经摆了一罐排骨藕汤,外加四个炒菜。

金斗如约而至,大惊小怪:“哎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撒,牛队日理万机,么样有空请我吃饭?”

没等牛道义开口,又啧啧说道:“还是牛队面子大呀,外面排队排了几百米,我一来就有汤喝。”

牛道义笑了,给金斗盛出一碗汤:“怪我,这些时候工作忙,没顾上跟师傅叙旧,师傅莫见怪。”

金斗嘿嘿一笑,回道:“说的么斯话,哪敢见怪,只有期待。你说的这些时候怕得有十年了吧,那下回吃饭,等我过七十大寿撒。”

牛道义哈哈大笑:“师傅,您真是越老越幽默,向您学习!”

金斗看出眼前的牛道义,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一点就炸的毛头小伙,笑容满面的背后,藏的全是精明世故,也不再拿言语揶揄,开门见山,问牛道义有何贵干。

牛道义不喝汤,只吃肉,咽下一块,开口道:“师傅,您记得林在冰吗?他回来了。”

金斗正在喝汤,手一哆嗦,撒了出去。这些天他一直在追查给杨雪华下毒的凶手,林在冰的出现,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看着金斗的反应,牛道义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林在冰冒险回来是为了探望妈妈杨雪华,百草枯中毒非同小可,杨雪华随时有生命危险。也就是说,只要盯紧杨雪华,就有机会抓到林在冰。但牛道义只说林在冰回来,没说林在冰被刺伤,怕的是老头盯着不放。

金斗同意牛道义的猜测,但对牛道义引蛇出洞的提议,表示反对。

“关键不在林在冰,林在冰是无辜的,给杨雪华下毒的人才是真凶,抓到他,水落石出。”

牛道义不以为然,抓给杨雪华下毒的人固然重要,问题是对烧开最后一度水于事无补,这个问题不能当面给金斗说,说了必然会被骂,官迷心窍,罔顾群众死活。牛道义的脑海里有两个声音在吵架,一个说:“把他撇在一边呀,怕个么斯,当年他是师傅,现在不过是一个退休老头!”另一个说:“他毕竟是你的师傅,当年要不是他让出辅警转正的名额,你怎么会有今天,做人要讲良心呀!”

牛道义陷入了内心挣扎,金斗反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口啃排骨,呼噜噜喝藕汤,一碗接一碗,转眼面前的骨头堆成了小山。

“师傅,十年了,您一直坚持林在冰与98年的投毒案无关。”牛道义沉思良久,鼓起勇气,“我以前不敢多问,是怕,是怕…… 事到如今,我不能不问,您为么斯要坚持?”

金斗放下排骨,一改刚才的漫不经心,严肃地说:“98投毒案不是个案,和其他几起案子有关。”

牛道义知道金斗的意思,却不以为然:“破案要讲证据,早就定了案,是意外。”

金斗打断道:“不是冒得证据,是还冒找到证据!”

牛道义反唇相讥:“十年都冒找到证据?”

金斗一拍桌子:“十年又么样,再过一百年,冒找到就是冒找到!”

牛道义冷笑一声:“一百年人都死光了,到阎王爷那打官司吗?”

金斗一时语塞,气血翻涌,恨不得扇牛道义一耳光,勉强忍住,胸脯起起伏伏。

牛道义继续说:“师傅,晓得你的心思,你其实是过不了自己那关。这样跟你说,找到了林在冰,也许能证明他的清白。”

金斗的心里一咯噔,牛道义口中的“他”,说的是儿子金建。金建卷入了投毒案,犯下杀人重罪,唯一的目击证人就是林在冰。金斗的内心其实很矛盾,一方面想找到林在冰,说清真相,洗刷儿子的罪名。另一方面,一旦找到,也可能是彻底坐实。往事像烧红的烙铁,想着炙热,摸着生疼,十年了,金斗不敢想,不敢碰,用喝酒、跳舞、打麻将,将自己层层包裹。但该来的已经来了,不能视而不见。

金斗找服务员要来纸和笔,依次写下三个案件:

705 青龙河溺水案,被害人邓凝,青山镇医院护士。

720 青山坠崖案,被害人石涛,无业游民。

825 特大投毒案,被害人若干,青山镇居民。

牛道义知道三起案件全部发生在1998年,前后不超过两个月,这就是金斗一直坚持有关联的原因。可除了最后一起,其他两起已经被定性为意外事故。邓凝是喝醉酒,不小心溺水身亡。石涛是登山时,下雨地滑,意外失足跌落山崖,摔成了植物人。他们的家属承认是意外,同意签字结案。金斗为什么非要纠结不放呢?毫无意义啊!

牛道义刚想劝说,金斗又写下一起。

X月X日,性侵案,被害人郑雅丽,青山镇医院护士。

牛道义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起性侵案根本是子虚乌有,当事人自己承认是一起恶作剧,撤销了控诉,没有立案。金斗连日期都忘了,还写出来,分明是走火入魔!牛道义突然想起一部儿子爱看的动画片,一个疯疯癫癫的外国老头,骑着一匹瘦马,拿着一根长矛,天天做梦建功立业,找不到对手,就把风车当成了假想敌。

金斗放下笔,缓缓说道:“既然要查,就查到底。这些案子的被害人,或多或少,和林在冰有关。”

牛道义不禁后悔,来找金斗本来是想加快烧开最后一度水,没想惹出一堆没必要的麻烦。牛道义随便找个理由,说所里有事,得先走一步,抓捕林在冰由警方负责,让金斗不要插手,好好享受退休生活。

金斗嘿嘿一笑,说没事,家里炉子上熬着汤,也得赶紧回去,不然又多了一起意外。

牛道义听出他话里的揶揄,哼了一声,起身告辞,临别前,说了一句。

“师傅,最近偷狗的多,提醒你一声,看好了。”

回去的路上,不断有人跟金斗打招呼,金斗却浑然不觉。走在2008年的马路上,思绪回到了1998年,就在高考的前一天,金斗见到了林在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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