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婆饼里没老婆,鱼香肉丝里没鱼,夫妻肺片里没肺也没夫妻,不过青山镇真的有青山。很多年以后,它或许是我对故乡唯一的记忆。”
1998年,高考前夕,林在冰在作文里写下了这句话。写这句话时,他不在教室,不在家里,在镇上唯一的游艺厅。身旁的郑雅丽一手拿着易拉罐啤酒,一手握着麦克风,对着卡拉ok屏幕,满脸忧伤,唱着“容易受伤的女人”。五彩的灯球高悬空中,旋转闪耀。
“哐当”一声,金建猛地推门进来,看着林在冰,先是一愣,随即开炮:“我信你的邪,明天就要高考,你真稳得住啊!”
林在冰没有搭理,继续奋笔疾书。郑雅丽瞪了金建一眼,说了句:“关你屁事!” 握着麦克风,继续伤感。
金建凑到郑雅丽跟前,大声说:“你还容易受伤啊,不打伤别个已经阿弥陀佛咯!”
郑雅丽脸色一变,拿着麦克风,要打金建,金建灵活,马上躲到林在冰身后。
林在冰写完最后一个字,合上作业本,一本正经地对郑雅丽说:“像只斗败的公鸡,我猜是输了。”
郑雅丽还没开口,金建大惊小怪地说:“鬼扯!我堂堂台球王子,打遍天下无敌手!”
林在冰笑笑:“天下?你知道天下有多大吗?”
郑雅丽问:“你说呢?”
林在冰说:“青山镇会打台球的至多两百人,两百人里绝大部分是吹牛逼的,刚入门的,会点皮毛的,高手不超过五个。台球王子前面少了一个定语,应该叫青山台球王子。”
郑雅丽说:“呃,你的意思是,他要离开青山,就么斯也不是了呗!”
林在冰说:“没错,或者说外面来了高手,殊途同归,一样的结果。”
郑雅丽说:“确实如此,牛皮吹破天,也就是在青山称王称霸。”
看着两人一唱一和,金建忍无可忍,嚷嚷道:“你们是我的朋友吗?只会看热闹不嫌事大,我都急死了!”
林在冰心中一动,意识到不仅是输球丢面子的问题,马上问:“对方是什么人?”
金建说对方是外省来的,要较量花式撞球,三局两胜。他要输了,赔给金建一千块钱;他要赢了,金建再不能叫台球王子,得叫台球棒子。金建看对方瘦瘦小小,穿着土气,就没放在眼里,答应下来。第一局还算顺利,金建赢得波澜不惊。到了第二局,风云突变,小个子像变了一个人,一杆接一杆,干净利索,金建几乎连球都没摸着,一败涂地。意识到大事不妙,金建趁着中场休息,过来喘口气,商量对策。
林在冰一听便知道来者不善,外地人来踢馆不为钱,只为毁掉金建的名声,怕是背后另有图谋。金建同意林在冰的推断,穿着土气,开局输掉,是为了麻痹和试探自己,倘若第三局再输,丢掉名声是小,怕的是台球室不保。小镇游艺厅最早是汉口的一个老板开的,主营业务分为三块,卡拉ok,游戏机和台球室,后来没有精力亲历亲为,各自承包出去。金建能拿到台球室的承包权,全靠名声所在,毁掉了名声,也就丢掉了台球室。
林在冰的大脑全速开动,已有对策。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同时响起,明天就要高考,虽然有奥数奖牌加分,但万一牵涉太深,影响考试怎么办?不过这个声音只是一闪而过,林在冰不假思索地做出决定。
“我跟你一起去,有办法对付他!”
金建和郑雅丽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问:“你会打台球?”
林在冰微微一笑:“我会纸上谈兵。”
“那有么斯用?”金建不想牵连林在冰,拍拍林在冰的肩膀,“你专心准备高考,我就不信邪,一个外地人敢在我们青山撒野!”
郑雅丽同意:“建建说得对,前途最重要。”
林在冰不经意地拿下金建的手,半开玩笑道:“面子诚可贵,前途价更高,问我要哪个,两个我都要!”
金建暗暗叫苦,刚才的情况他只说了一半,对方从外地过来踢馆不假,但金建没说对方是石涛的朋友,受石涛指使,故意设下赌局。石涛是小镇出名的混混,偷鸡摸狗,欺辱妇女,金建早就看他不顺眼,前几天带人打过石涛。现在林在冰主动请缨,一方面金建感激他的仗义相助,也相信凭借他的聪明过人,博学多才,没准真能想出制胜之道。问题在于石涛的背景复杂,他妈是开宾馆的,还有一个当官的亲戚。父亲金斗在派出所工作,一向嫉恶如仇,人送绰号“金老虎”,可提到石涛,金老虎讳莫三分,一旦林在冰和他结仇,怕是深陷泥潭,不好收场。丢了台球厅事小,耽误林在冰的前途事大,孰轻孰重,金建心中已有定论。
“小林,不开玩笑,实话告诉你,对方是石涛请来的。”
郑雅丽大吃一惊,捶了金建一下,埋怨道:“你为么斯不早说?”
“不想你们担心。”金建实话实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放心,我不会把小林牵连进来!”
金建说出实情,本意是想吓唬林在冰,让他知难而退。谁知林在冰愈发兴奋,石涛的恶名,林在冰早有耳闻,知道这家伙和金建水火不容,趁此机会, 正好杀杀他的威风。林在冰兴奋异常,跃跃欲试:“哥,石涛再横,不过是一个小混混。青天白日,法制社会,他能翻了天不成?就算翻了天,你爸爸在派出所,正好把他绳之以法!”
郑雅丽却不这么认为,即便林在冰聪明过人,毕竟只是高三学生,缺乏社会经验,自己比他大三岁,参加工作已有六年,历经坎坷,深知社会之险恶,绝非一个学生能够应付。
“小林,听建建的,你是学生,不要去惹社会上的人,尤其是石涛。”
林在冰清楚两人是一番好意,可强烈的好胜心让他不愿退却,从书包里掏出一把卷尺,徐徐拉开,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看天意,停在偶数去,停在奇数不去。”
片刻之后,卷尺停在了十八厘米的位置。
二
天意如此,金建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林在冰,千叮万嘱,不要跟对方发生正面冲突。郑雅丽也嘱咐林在冰,石涛属蚂蝗的,咬住不会松口。两人越是强调,林在冰越是不以为然,开玩笑说蚂蝗怕什么,身处食物链的底端,鸭子、水虿、螃蟹、小龙虾,个个是蚂蝗的天敌。
台球室里来了不少人,有人纯粹看热闹,有人心怀鬼胎。石涛身材高大,染着一头黄毛,满脸的黑头疙瘩粉刺,密密麻麻,足以让密集恐惧症患者当场病发。小个子的两鬓花白,皮肤黝黑,蒜头鼻,眯缝眼,泛黄的汗衫,塑料拖鞋,不怪金建大意,给林在冰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貌不惊人的泥腿子大叔。
石涛看见金建过来,顿时来劲,脸上蓬勃的粉刺放大了一倍。
“台球王子来了呀,是准备直接认输啊?还是准备被打的满地找牙?”
金建气得要上前理论,被郑雅丽推开。石涛嬉皮笑脸地说:“哎哟喂,建建的马子好漂亮,像关之琳,跟我去打高尔夫撒,进一个球,给你一万,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郑雅丽勃然变色,痛骂石涛不要得寸进尺。林在冰挡在郑雅丽身前:
“吃香油喝辣椒会导致严重腹泻,你不怕拉稀拉到死吗?”
众人笑出声来,石涛丢了面子,怒气冲冲,踮起脚,指着林在冰的鼻子:“你个biaozi养的,敢跟老子这样讲话?”
林在冰刚准备开口,被金建拉到一边,示意他不要跟石涛计较。金建操起一根球杆,指着石涛:“急个么斯,打完最后一局再说!”
石涛咬牙狞笑:“看你么样死!”
比赛开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小个子的第一杆开球,清脆响亮,八个球全部碰到岸边,围观人群大声叫好,尤其是石涛,嘴巴咧到了耳朵根,似乎已经稳操胜券。
金建的额头涌出细密的汗珠,本来娴熟的技艺,忽然变得生疏,像个莽撞的门外汉,连近在咫尺的球都打不进去。绝望的感受涌上金建的心头,视线下意识地去寻找林在冰,彷佛溺水的人找救命稻草,不管有没有用,抓到手再说。
林在冰忙得像个陀螺,一心三用,拿出纸笔演算着数学公式,掏出卷尺去一张空的台球桌丈量,口中念念有词,彷佛念经:“一,台球桌面绝对平滑,不存在凹凸;二,没有撞击的台球运动轨迹是一条直线;三,两个台球的碰撞等于物理上两个刚体的碰撞;四,两个台球的运动速度不受摩擦的影响;五,两个台球的形状质量完全一样;六,碰撞轨迹与母球的初始速度无关。”
演算完毕,林在冰一跃而起,冲到金建身边。金建的形势岌岌可危,小个子只差一个球,便能大获全胜。金建不仅一个球没打进去,而且位置横七竖八,毫无章法可言。万幸小个子得意忘形,本来轻而易举的一个球,差了一厘米,停在了洞口边。
轮到金建了,正犹豫不决,林在冰在他的耳边,悄声说:“打黄球。”金建浑身一震,黄球处在小个子最后一球的对角线,打的好可以一石二鸟,得分的同时,破坏小个子的最后一球。可黄球的难度也是最大的,和母球的距离很远,且不在同一直线,怎么打?
林在冰面授机宜:“以母球为顶点,正东方向,球杆向黄球那侧移动11.75厘米。”
金建瞬间反应过来,林在冰果然厉害,依靠纸笔便算出了最佳击球位置。他抖擞精神,正准备击球,林在冰突然叫停,不顾郑雅丽的阻拦,拿出卷尺,仔细量出距离,比金建自行判断的位置,多了0.5毫米。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现在才对!”
一记清脆的击球声,金建的白色母球如离弦之箭,撞在岸边两个来回,直奔黄球而去,随着黄球应声入洞,小个子的最后一球也被撞歪,停在一个难受的位置。
小个子顿时傻了眼,石涛张大嘴巴,满脸惊讶,一副鸭子煮熟了怎么会飞的表情。
初战告捷,金建精神大震,林在冰信心十足,两人配合默契,珠联璧合,一个讲理论,一个玩实战,三下五除二,反败为胜,随着金建的最后一球入洞,两人再也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击掌庆贺。
金建得意洋洋,在石涛面前挑衅:“么样撒,服不服?实话跟你讲,刚开始我是故意输的,就想看看高手到底有多厉害,啧啧,结果被打的满地找牙,没牙的高手啊!”
石涛恼羞成怒,把气撒到小个子身上,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突然,一个胖子冲进来,对着石涛耳语两句。石涛满脸沮丧,回道:“晓得了!这就回去!”
临走前,石涛指着林在冰的鼻子,恶狠狠地威胁:“记到你了!你给我小心点!”
林在冰微微一笑:“随便。”
郑雅丽望着神采飞扬的林在冰,眼睛里冒出小星星,她实在太喜欢这个聪明的男生了,不仅是聪明,还有勇敢、有趣、英俊,还有那股满不在乎的劲儿,每一样都让她深深着迷。郑雅丽主动送上拥抱,贴在林在冰的耳边,喘着热气说:“姐姐带你去个好地方!”
林在冰一愣,一朵红云飞上了脸颊。
三
林在冰爬上山顶,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郑雅丽却是步履轻快,面不改色。金建提前一步到的山顶,笑话林在冰:“高材生的体力不行呀,比不过女生。”
“我没想到是爬山呀?”林在冰扶着腰,喘着粗气,看了一眼山下,一片碎石,犬牙交错,吓得腿脚发软,连忙退回。
郑雅丽反问:“你以为是哪儿?”
林在冰一时语塞,和郑雅丽交往两年,只拉过手,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蓬勃的欲望如火山,渴望亲密是人之常情。不想还好,一想脐下坚硬似铁,林在冰索性一屁股坐下,眯着眼睛眺望远方。夕阳挂在天边,照出万道霞光,一阵山风拂过,让人神清气爽。看来郑雅丽没骗人,确实是一个好地方。
“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林在冰仰面躺下,人在青山,思绪已飞到千里之外,神秘的喜马拉雅山,美丽的波罗的海,可惜只在书里见过。
“蓝精灵呀?”金建和郑雅丽学着他的样子,一左一右躺下。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林在冰闭上眼睛,感受微风在耳边拂过,“我没见过海呢,你们见过吗?”
郑雅丽苦笑道:“你问建建,他屋里老头是公务员。我是冒见过,我屋里老头是下岗工人,从小到大,只带我去过东湖。”
金建不屑一顾:“么斯公务员,协警,连个正式编制都冒得。”
郑雅丽说:“你少哭穷,屋里条件再差,也比我们屋里条件好。我老头下岗了卖热干面,他老娘开小卖部。算了不哭穷,你见过海吗?”
金建说:“电视上见过算不算?”
郑雅丽说:“滚,冒跟你开玩笑!”
金建撇撇嘴,说:“我还不如你咧,我老头起的比鸡早,回的比鬼晚,家里穷得叮当响,东湖是我一个人去的。”
郑雅丽脱口而出:“一个人自由自在多好啊,不像我,屋里头还有个拖油瓶,烦死了!”
林在冰心里咯噔一下,郑雅丽口中的拖油瓶,说的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郑棋,也是自己的同桌。林在冰和郑雅丽谈恋爱,卿卿我我,你侬我侬。郑雅丽和郑棋的关系恶劣,水火不容,常年住在医院宿舍不回家。林在冰又和郑棋的关系不错,两人互相打气,早日离开小镇,去远方读大学。三人的关系委实不好处理,林在冰越想越觉得复杂,也就没了兴致,见天色不早,说了句,回家吧,明天要高考,我妈等着我吃晚饭呢。
郑雅丽兴致正高,当下不悦,撇撇嘴说:“多大的人了,离不开妈。”
林在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有总比没有好。”
气氛瞬间变冷,郑雅丽当即拉下了脸,金建的脸色也很难看。两人的妈妈皆是早亡,金建的妈妈在他十岁时因病去世;郑雅丽更惨,妈妈扔下襁褓中的她,投河自杀。
林在冰意识到说错了话,感到愧疚,却不愿出口道歉,匆匆下山。
郑雅丽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欲言又止。金建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算了,他和我们不一样。”
金建说的不一样,只想表明林在冰的妈妈依然健在,但一石激起千层浪,郑雅丽的心中激荡起了滔天浪花。林在冰没爹,自己没妈,两家家境差不多,现在可以算门当户对。可是以后呢,林在冰即将进入大学,去北京,去上海,去深圳,甚至出国深造,天子骄子,前途无量。自己只是小镇医院的一名护士,除了长得高一点,漂亮一点,还有什么?学历很低,收入很少,加上比他大三岁,以后如何相处?似乎只有分手一条路。想到两个人的未来,郑雅丽的心情愈发烦躁,一腔烦闷无处发泄,狠狠锤了金建一拳。金建被打的莫名其妙,愣愣看着她,又不敢问。郑雅丽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看么斯看,下山!”
林在冰走到青龙巷口,远远看到两个警察站在自家小卖部门口,心中一紧,加快脚步。
两个警察一老一小,老的是金建的爸爸金斗,小的是金斗的徒弟牛道义。
金斗认识林在冰,知道他即将参加高考,和颜悦色地问:“不用紧张,问几个问题,几分钟就好。”
林在冰点了点头。
金斗继续问:“邓凝,认识吗?”
林在冰点了点头。
金斗回道:“她死了。”
四
时光穿梭,回到了2008年。
不知不觉,金斗走到了青龙大道。十年过去了,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原来的青龙巷变成了青龙大道,早点铺变成了大超市,菜场变成了洗脚城,林在冰家的小卖部,变成了皇宫大酒店。
金斗依稀记得,当年就是在这里,自己告诉林在冰,邓凝的尸体在青龙河被发现,死因是溺水。林在冰大为惊讶,脱口而出:“她不是会游泳吗?”
金斗反问:“你么样晓得她会游泳?”
林在冰解释,之前和邓凝吃过一次饭,金建和郑雅丽也在,邓凝说她小时候在农村放牛,水牛,跟着水牛一起游泳。金斗不再怀疑,说邓凝死前曾大量饮酒,酒精导致四肢麻痹,体温下降,可能是溺亡的原因,问林在冰那天晚上在做什么?
林在冰说我在家,妈妈也在,马上要高考了,得抓紧时间复习。
金斗没有发现疑点,说了句希望你高考顺利,带着徒弟牛道义,走访下一个对象。
回到医院,金斗一五一十告诉了潘成龙,林在冰失踪十年后突然现身,遭人刺伤,警方目前正在找他。潘成龙马上问:“雅丽有消息吗?”
金斗摇了摇头。
潘成龙有些失望,郑雅丽是他的外甥女,世上唯一的亲人,十年前与林在冰双双失踪,林在冰好歹有音讯,郑雅丽依然生死未卜。潘成龙问接下来怎么办?金斗说继续找下毒的凶手,原来的方向错了,下毒的人不是和杨雪华有仇,而是和林在冰有仇,给杨雪华下毒,目的是为了引出林在冰。
潘成龙有些疑惑:“林在冰只是高三学生,谁会和他有仇?”
金斗问:“记得邓凝吗?”
潘成龙一愣,想了半天,回道:“注射科的护士,郑雅丽的好朋友,喝醉酒出意外淹死了。”
金斗继续问:“邓凝是郑雅丽的好朋友,郑雅丽又是林在冰的女朋友。”
潘成龙有点反应过来:“金sir,你的意思是?邓凝的死不是意外?”
金斗回道:“我怀疑刺伤林在冰的凶手,和邓凝的死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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