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闺蜜

医院里,郑雅丽最好的朋友叫邓凝。郑雅丽个高,一米七三;邓凝个矮,一米五二;郑雅丽是大眼睛,高鼻梁,白皮肤,像外国女人;邓凝是小眼睛,塌鼻梁,黑皮肤,也像外国女人。郑雅丽干活吊儿郎当,对待病人如秋风扫落叶,一不对付就要吼人,三天两头翘班去唱卡拉ok,交了一个小三岁的学生男朋友,和承包台球厅的混混打的火热。邓凝干活任劳任怨,连续六年被评为优秀工作者,无论逢年过节,或者刮风下雨,值班有她,加班更有她,对待病人,总是笑脸相迎,像春天的阳光热情温暖。两人唯一的共同点是年龄,都属蛇。郑雅丽出生于1977年8月20日,夏日草木繁茂,蛇最肥;邓凝出生于1977年12月25日,冬天北风萧瑟,蛇在冬眠。

刚过农历新年,院长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武汉最有名的协和医院,提供了一个去深造进修的指标,机会难得,人选待定,希望大家多多努力。说是待定,其实大家早有预料,一致认为邓凝的呼声最高,同时心照不宣,觉得郑雅丽的可能性最低。

直到那天深夜。

那天深夜,救护车送来了一个遭遇车祸的重伤病人,盆骨粉碎性骨折,大出血,心跳微弱,血压几乎检测不到。伤情危急,急症医生当机立断,吩咐打开静脉通道,紧急输血。当班的小护士连扎三针,始终扎不到血管。伤员是一个体重三百斤的大胖子,患有严重的静脉曲张,曲里拐弯的血管埋在厚厚的脂肪层里,根本看不见。小护士急得直哭,急症医生瞪了她一眼:“哭有么斯用,去找邓凝!”

那天晚上,邓凝难得有机会,躺在单身宿舍的床上看小说,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诸多人物之中,邓凝最喜欢白瑞德,看似放浪不羁,实际一心一意,最重要的是勇敢、帅气、英俊,不由感慨,要是能遇到一个白瑞德,此生无憾。看得兴起,邓凝放下书,把身边的男人,掰着指头数来数去,要么太胖,要么太丑,要么太老,要么太蠢,最像白瑞德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林在冰,一个是金建。说起来金建更胜一筹,要是能和他……邓凝的脸上不由飞起一块红晕,突然想到,两个人都和郑雅丽有关系,虽然郑雅丽口口声声当金建是哥们,可金建不见得没有动心。有一次四个人吃饭,金建看郑雅丽的眼神,热情中透着火热,火热里藏着深情,夹菜倒酒,殷勤备至,不像哥们,像恋人。如果说金建像白瑞德,那郑雅丽和自己比起来,谁更像郝思嘉呢?郑雅丽虽然个子高,长得好看,可大大咧咧像傻大姐,不如自己细腻多情。

想着想着,邓凝头一歪,带着甜蜜的笑容,进入了梦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什么来什么,梦里金建捧着鲜花,跪在邓凝面前:“今生今世,非你不娶,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邓凝笑道:“你还会背诗呢,看不出来。”

金建回答:“跟林在冰学的,他也想向你求婚,被我抢先一步。”

“噔噔瞪”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打断了邓凝的美梦。

邓凝揉揉眼睛,坐起身,打开台灯,试探着问:“谁呀?”

门外一个稚嫩的女声:“邓姐,救命,十万火急!”

“马上!”

邓凝睡意全无,马上下床,套上衣服,赶到了急症室。单凭肉眼,很难发现伤员的血管位置,不过这难不倒邓凝,她先顺着经脉,在伤员的胳膊上来回游走,再缠紧胶管,猛地一巴掌拍下,一道隐约的青色转瞬即逝,邓凝抓住时机,一针扎下,一针就见了血。

医生冲着邓凝竖起大拇指,小护士跟着赞叹:“邓姐,得亏有你!”

可没等邓凝解开胶管,小护士又惊恐地说:“血回去了!”

医生大惊失色,扎出血又回去,意味着空气可能会进入血管,致命的呀!

邓凝吓得脸色煞白,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我来!”一声响亮的女声,邓凝下意识地回头,郑雅丽突然出现在眼前,脸色绯红,身上有一股明显的酒气。

“人命关天,你行吗?”医生皱着眉头,连邓凝都马失前蹄,岂敢寄希望在一个醉鬼身上?

郑雅丽没空搭理,自顾自找来一根粗大的针头,对着邓凝刚才扎下的位置,分毫不差地扎下。这般粗的针头一般只用于麻醉,大家不知道郑雅丽意欲何为,情况紧急,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没人阻止郑雅丽。

奇迹出现了,鲜红的血液顺着针管直流而上,再没出现意外。

众人目瞪口呆,郑雅丽得意洋洋,解释说病人太胖,血管里的脂肪太多,堵塞了正常的针头,得用更粗大的才行。

医生这才恍然大悟,盛赞郑雅丽,其他人也围在郑雅丽身边,夸她会玩又会工作,还有一个聪明帅气的男朋友,人生赢家,让人羡慕呀!邓凝虽然也是满脸笑容,说着热情洋溢的话,内心却有一丝羞耻和不安。郑雅丽明明在卡拉OK消遣,为什么会三更半夜突然出现,似乎算准了自己会出丑,特地而来。

邓凝越想越担心,回宿舍后,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她担心的不止这件事,医院人满为患,一年前就传出要机构改革,人员优化,说的好听是优化,实际就是下岗。邓凝生在农村,父母皆是农民,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两个姐姐早早嫁人,嫁的也是农民,唯一的弟弟在工地当小工,累死累活,被人呼来喝去不说,还经常被拖欠工资。如果自己下岗,要么和姐姐一样,回乡下嫁给农民,从此面朝黄土背朝天;要么和弟弟一样,干着最苦的活,受着最多的气,拿着最少的钱。

世上有个定律,越担心什么,越会来什么。邓凝的提心吊胆,终于变成了事实。

院长亲自来到注射科,召集大家开会,宣布了去武汉协和医院的最终人选,郑雅丽。理由是技术精湛,有勇有谋,关键时刻敢于打破常规,救死扶伤。至于之前院长说的入选标准,连续三年被评为优秀工作者,只字不提。

当然,也没人敢问。

院长走后,大家一窝蜂地恭喜郑雅丽,嚷嚷着要她请客。郑雅丽大方答应,吃饭、喝酒、唱歌,统统安排。

邓凝缩在角落里,满脸落寞。

下班后,邓凝约郑雅丽吃饭,理由是给她庆祝。郑雅丽猜出她的用意,开门见山:“是不是想谈指标的事?”

邓凝点了点头。

郑雅丽说:“坦白说,我很意外,压根没想到会是我,不管你信不信。”

邓凝咬咬牙:“我信,我也很意外。”

郑雅丽问:“你是不是希望我把指标让给你?”

邓凝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郑雅丽说:“按道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应该让给你。”

邓凝眼前一亮,有一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感觉。没等她道谢,郑雅丽话锋一转:“不过你得等我半年。”

邓凝一愣:“为什么等半年?”

郑雅丽解释:“两个原因。第一,去协和进修表现好的话,可以留下。我一定会尽全力留下,把名额空出来。到时候跟他们推荐你。第二,林在冰马上要考大学,我进了协和,站稳脚跟,才能配得上他,起码要半年。”

邓凝一下泄了气,郑雅丽这是好心吗?分明是推诿,不仅是推诿,还有炫耀,炫耀她会留在大医院,炫耀她有一个优秀的男朋友!邓凝越想越火,郑雅丽口口声声说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翘班去玩,自己没少给她打掩护,挨批评,用得着我的时候是好朋友,没有价值了就可以当厕纸扔掉,自私!虚伪!

邓凝强忍愤怒,说了句谢谢,我等你的好消息。

郑雅丽满面春风,骑着自行车,哼着歌,去了小镇的图书馆。郑雅丽对书不赶兴趣,感兴趣的是人,林在冰在图书馆看书呢。

小镇图书馆是一栋两层小楼,水泥外墙斑驳不堪,三面墙爬满了爬山虎,远远看去,灰绿参半,像一颗发霉的猕猴桃。看馆的老大爷顶着一颗红红的酒槽鼻,拿出一本书,对林在冰说:“你要的那本《梦的解析》,还回来了!”

林在冰眉开眼笑,满心欢喜,对于这本心理学的开山之作,林在冰仰慕已久,来了几次都没借到。

老大爷打了个哈欠:“小林,替我看一会儿,我去上厕所。哎,年纪大了,屎尿不等人咧。”

林在冰知道大爷是酒瘾犯了,要回宿舍灌上几口,马上说:“您忙,有我!”

图书馆里静悄悄,无人打扰,林在冰看起了《梦的解析》。正看得入迷,郑雅丽来了,欢呼雀跃,投向林在冰的怀抱。

“亲爱的,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噢,你猜是什么?”

林在冰放下书,故意问:“瘦了三斤?”

郑雅丽撅起嘴:“滚!就知道嫌我胖!

林在冰继续说:“昨天说院长找你,今天就满面春风,看来跟工作有关,加工资了?”

郑雅丽狠狠亲了林在冰一口:“你真聪明!比加工资更好,我要去武汉协和进修了!”

林在冰笑道:“恭喜呀!以后我要加油,不然配不上你。”

一句话说到了郑雅丽的心坎里,心里乐开了花,佯装生气:“滚,就知道拿我开心!诺,送给你!”

郑雅丽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一个扎着蝴蝶结的礼盒。林在冰好奇问道:“什么呀?”

郑雅丽眨眨眼睛:“你猜?”

林在冰看看尺寸,方方正正,掂量分量,差不多二百克,心中有数,故意说:“小人书?”

郑雅丽撅嘴说:“你当我三岁小孩呀?”

林在冰继续拿她打趣:“不是我当你三岁小孩,是你当我三岁小孩。送书挺好呀,我爱看书。”

郑雅丽的嘴巴撅到了天边:“几毛钱,拿得出手吗?花了我两个月工资呢!”

林在冰心中一暖,知道郑雅丽是一片真心,又替郑雅丽感到心疼,不吃不喝攒两个月。林在冰不再开玩笑,真诚地说:

“雅丽姐,随身听,对吗?太贵重了,有心意就好。”

郑雅丽面露惊喜:“猜对了,你真聪明!去年你过生日没送礼物,今年一起补给你。”

林在冰不再客气,拆开礼盒,看到一个崭新的索尼随身听,带着一盘磁带。林在冰拿出耳机,和郑雅丽一人一个,按下了播放键,歌声响起: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不知不觉,两人依偎到了一起。这一刻太美好了,林在冰恍惚之间,神游万里,多希望地球在此一刻停止转动,两人变成化石,一万年以后被外星人发现。如果外星人懂得情感,那他们一定知道,这就叫爱情。

“咳咳!”

一个中年男人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打破了林在冰的遐想。郑雅丽这才意识到有人来了,连忙松开林在冰,脸上微微发烫。

中年男人文质彬彬,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手里拿着三本书,上下打量林在冰:

“老秦呢?”

林在冰解释,秦大爷去上厕所了,您要借书吗,我来登记。

中年男人的视线停留在桌上那本《梦的解析》,开口道:

“你也喜欢弗洛伊德?”

林在冰点了点头,说我对潜意识感兴趣。

中年男人来了好奇:“说说看,怎么理解?”

林在冰回道:“每个人都有意识和潜意识,意识受道德和理性的影响,潜意识则恰恰相反,不在乎道德和理性,代表了一个人的内心真实欲望,平时深藏在心里,被理性和道德看管,表现不出来。只有一个人做梦的时候,理性和道德下班了,潜意识才敢出来溜达,表现为奇奇怪怪的各种梦。”

中年男人露出赞许的目光,笑道:“小小年纪,有如此深刻的理解,不简单。你是学生吗?”

林在冰点头承认,说今年要参加高考。

中年男人有些吃惊:“其他的高三学生,天天起早贪黑,废寝忘食,说头悬梁锥刺股也不为过,你还有时间看闲书?”

郑雅丽插嘴道:“小林的成绩好着呢,年级第一。”

中年男人反应过来,面露惊喜:“你就是林在冰呀?你是不是得过全国物理奥赛二等奖,我参加过你的颁奖仪式。”

林在冰不以为然:“那几天我发烧,否则一定是一等奖,直接保送,用不着参加高考。

中年男人笑了:“有自信是好事,但不能过,过了成了自恋。”

林在冰不以为然:“自恋有问题吗,自己都不爱,怎么爱别人?”

中年男人一时语塞,感慨道:“看闲书,谈恋爱,你要是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业上,成就不可估量。初次见面,不再唠叨,预祝高考顺利,金榜题名!”

林在冰回了句谢谢,问清中年男人的姓名,傅文武;登记下中年男人借的三本书,《博弈论》、《厚黑学》、《动物庄园》。

郑雅丽看着傅文武远去的背影,小声抱怨:“说话一套一套的,装么斯大尾巴狼!”

没想这话被傅文武听到,折返回来,对郑雅丽说:“小姑娘,你爸爸没教过你,在别人背后议论是不礼貌的吗?”

郑雅丽针锋相对:“你谁呀你?你爸爸没教过你,在批评别人之前,先得做好自我批评吗?”

傅文武乐了:“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鄙人自我介绍,傅文武,下过乡,当过老师,目前在教育部门工作。”

林在冰一愣,好像听谁说起过此人,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这回等傅文武彻底消失不见,郑雅丽才开始抱怨,说傅文武看着文质彬彬,肚子里不知道藏了多少坏水。以前卫校有一个老师,表面也是文质彬彬,背地里搞大了几个女孩的肚子!

突然,一个人影划过脑海,林在冰反应过来:

“想起来了!”

郑雅丽连忙问: “谁呀?”

“建建提过,他是石涛的姨夫!”

时光回到2008年。

医院里,金斗继续推理,根据当时掌握的证据,邓凝被人推下河,很可能是石涛所为。石涛后来掉下山崖,摔成了植物人,正是林在冰的报复。后来石涛醒了,回来报仇,设局给杨雪华下毒,引出并刺伤了林在冰。

潘成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开口道:

“金sir,这么一说,确实有可能。本来去协和进修的名额是给邓凝,在我的努力下,改成了郑雅丽。雅丽觉得对不起邓凝,去找林在冰帮忙。”

金斗瞪了潘成龙一眼:“和你有关?当时你为么斯不说?”

潘成龙指着自己的蓝色护工服,感叹道:“身份不一样呀,有些话现在说得,过去说不得。”

金斗听出他的话里有话,问:“所以进修名额改成郑雅丽,不是因为她有重大立功表现?”

潘成龙看四下无人,悄声说:“立功只是表面,实际哪有那么简单。当时的院长姓龙,表面上正儿八经,两袖清风,背地里吃喝嫖赌,样样精通。龙院长一直想用浙江的一家公司,表面上进口医疗器械,其实是家皮包公司,倒买倒卖,小到血压计,大到x光机,全是国外的垃圾。你知道我这个人,刚正不阿,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要不是为了雅丽,我绝对不会答应!”

金斗半信半疑:“你一个采购员,院长会怕你?”

潘成龙自信地回道:“金sir,你别小看采购员。秤砣虽小,能压千斤,我要不配合,借给他一百个胆他都不敢!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要出了事,院长可以推得一干二净,黑锅只能我来背。哎,要不是姐夫求我,我才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金斗心中一动,潘成龙的姐夫,是郑雅丽的爸爸郑坚强,98投毒案的源头,正是郑坚强卖的热干面,只是郑坚强也是受害者,投毒凶手另有其人。

金斗叹道:“当爹的为了儿女,真的是扒心扒肝,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潘成龙犹豫片刻,回了一句:”他比别人家的爹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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