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仗义每多爱狗辈

那天晚上,回医院之前,郑雅丽和两个新认识的小姐妹在卡拉ok唱歌。一个染着黄头发,一个染着红头发,郑雅丽没有染发,穿着一身绿色连衣裙。三人像红绿灯一样,交替闪烁,你唱一首“心太软”,我唱一首“爱上不回家的人”,她唱一首“你没有好结果。”

气氛正热烈,林在冰突然闯了进来。

“雅丽姐,找你有事。”

郑雅丽喝得满脸通红,过来拉林在冰的手:“么斯事呀,来一起唱歌。”

又对小姐妹说:“他就是林在冰,么样撒,帅不帅?”

红头发哄笑:“帅,帅死了!”

黄头发补充:“像林志颖!”

林在冰说:“郑棋的事。”

郑雅丽一下愣住了。

两人走出游艺厅,马路上空无一人。昏暗的路灯下,金建站在那里,头上缠着绷带,渗出血迹,烟头丢了一地。

郑雅丽一下紧张起来,问金建是不是和石涛打架去了?石涛是小镇出名的混混,一直对金建承包的台球厅垂涎三尺,几次三番和金建打架闹事。

金建摇了摇头,说不是和石涛,是和王春。

郑雅丽一愣,问:“王春是哪个啊?”

金建回答:“给林在冰家送货的。”

郑雅丽愈发莫名其妙,林在冰说是郑棋的事,金建又说和王春打架,哪跟哪呀?

林在冰见金建越说越乱,过来解释,两件事听起来风马牛不相及,实际有因果关系,事情要从神药说起。

一大清早,郑坚强来找杨雪华,拿出一千百八块钱,说早上的生意好,走不开,麻烦杨雪华去买神药。前一天晚上,杨雪华从儿子那得知郑坚强要慷慨解囊,非常感动,哪有不答应之理,连忙说:“我一个人去就行,一买到就拿给你。”

郑坚强笑呵呵地说:“不急,神药要打针的。我跟雅丽说一声,让她给两个伢打针,她的技术好,打针不疼。”

出发前,杨雪华将钱用手绢包好,不顾三十八度的高温,在长裤外再穿一条长裤,将钱藏在里面长裤的口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杨雪华特地叫了一辆电麻木。所谓“麻木”,指的是载人的三轮车,分为人力和电力两种,人踩的叫“人麻木”,电动的叫“电麻木”。杨雪华本以为自己去的早,没想到早起的大有人在,诊所门口排起了长龙,长龙缓慢往前挪,挪得比蜗牛还慢。太阳出来后,无遮无挡,空气像被烧着一样,大家顶着烈日排队,自然少不了抱怨。有怪排队人太多的,有怪自家小伢不争气的,最多的是抱怨神药太贵的,可抱怨归抱怨,却没一人离开。杨雪华站在龙尾巴上,跟着一步步往前挪,右手紧紧拽着口袋,出了一手的汗。

杨雪华好不容易从龙尾挪到龙腰,又从龙腰挪到了龙头,已是中午。长龙不但没变短,反而长了三分。轮到杨雪华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漫长的队伍,燥热烦闷一扫而空,浑身上下充斥着激动和庆幸。

她摸索出被汗水浸湿的手绢,颤颤巍巍打开,将钞票递给神医。

神医翘着二郎腿坐着,看起只有三十上下,穿着白大褂,带着金丝眼镜,身后整齐排列一堆纸箱,上面印着不认识的外国字。

神医扫了一眼钞票,不耐烦地回道:“九百!”

杨雪华连忙解释:“一个人是九百,两个人是一千八。”

神医摇摇头:“那不行,有限购,一个人只能买一个人的。”

杨雪华一下急了:“你怎么不早点讲呀?我从早上排到中午,轮到我你才讲?”

神医敲了敲桌子:“一早说了要限购,你不听是你的事!”

又催促:“你到底买不买,后面很多人等着。”

后面排着的人开始催杨雪华,让她快点,不买赶紧让开!

杨雪华左右为难,排了一上午,又渴又累不说,还不敢上厕所。自从生了儿子,杨雪华落下个尿频的老毛病,虽然一上午没喝水,可架不住膀胱不给力。眼看上下要一起爆,杨雪华勉强忍住,用最后的力气商量:“我先买一个人的,再重新排队买另一个人的,可以吗?”

神医回答:“可以是可以,不过我话说在前头,等再排到你,不敢保证还有药,买不到不要怪我。”

残酷的烈日,冷漠的神医,焦急的人群,逼得杨雪华再无力坚持,一股暖流汹涌而出,下身湿漉漉一片,幸好穿了两条长裤,一时看不出来。

“算了,只买一个人的。”

回家的路上,杨雪华像丢了魂,只买到了一个人的药,怎么办?从道理上说,买药的钱是郑坚强给的,买药的任务是自己答应的,药该给郑棋。从情感上说,郑棋是郑坚强的儿子,关系再好是外人,林在冰是亲儿子,亲疏有别,药该给林在冰。为情还是为理,杨雪华陷入了两难。杨雪华不怪神医,不怪郑坚强,只怪自己,倘若当初不答应,让郑坚强自己去买,损失的不过是一上午的收入,几碗热干面的钱,伤不了筋动不了骨。可没了神药,郑棋可能考不进大学,损失的是前途,别说伤筋动骨,恐怕郑坚强半条命会丢掉。归根到底,杨雪华是一个负责任的人,就是因为负责任,才会痛苦。

突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吓瘫了杨雪华,她不知不觉走到了马路中间,面前一辆小货车,急刹停在面前。

司机从车窗探出脑袋,破口大骂:“表子养的,走路不看路,找死啊!”

骂完以后,司机认出了杨雪华:“咦,杨姐,是你啊!”

杨雪华也认出了司机,给她送货的王春。

杨雪华惊魂未定,腿脚发软,王春搀扶起杨雪华,上了小货车,一边发动,一边问:“杨姐,你还好啊?”

王春随口的一句问候,却激起了杨雪华的满腹辛酸,把难处一五一十倒了出来,最后问王春:“你说该给谁?”

王春不假思索:“肯定留给自己儿子撒,杨姐你就一个儿子,不给他给外人啊,苕不苕?”

问之前,杨雪华心中已有答案;问了以后,不过是从别人口中确定了答案。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接下来只是做好善后工作。

杨雪华试探着问:“兄弟,想跟你商量件事。”

王春说:“杨姐,你说,能办到的我一定办,办不到的我想办法办。”

杨雪华心中一暖,焦急痛苦了大半天,终于等到一句暖心窝的话,本来犹豫不决,现在当机立断,直接开口:“买药的钱是老郑给的,得还给他,可我手头没有多余的钱,你看货款能不能晚些时候给?”

王春问:“几多钱啊?”

杨雪华咬咬牙,说:“一千。”

王春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一拍大腿:“以为要几万呢,一千,小意思了,你想么时候给就么时候给。”

杨雪华惊喜交加,在她的印象里,王春不是一个大方的人,为了几分几毛常跟她扯皮拉筋。没想到这回竟如此爽快,看来知人知面不知心,之前倒是小看了他。

王春拍完大腿的右手,没有收回去,继续往右挪,挪到了杨雪华的大腿上,眼睛还是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杨雪华的脸色通红,心跳飞快,作为一个过来人,知道王春想吃豆腐,换在过去,早一个耳光扇过去。可一分钱压倒英雄汉,没钱英雄也气短,何况一个带着儿子的单身女人。为了儿子,杨雪华强压恶心,忍了。

王春得寸进尺,满脸陶醉。杨雪华的第一反应是糟糕,神药不会摔破了吧?赶紧去摸裤子口袋,发现三个小药瓶完好无损,松了一口气。这才反应过来,王春刚才舔的是……

尿!

看着王春得意的模样,杨雪华又好笑又好气,想跟王春说实话又不好意思,想骗他又拉不下脸豁不出去,努力憋着笑,憋得脸如猪肝。王春愈发得意,以为自己魅力大,随便动动手,便让杨雪华爱如潮水。

到了小卖部门口,杨雪华准备下车,王春壮起胆子:“杨姐,要不这样,钱不用你还了,你让我搞一下。”

杨雪华又羞又气,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王春劝杨雪华:“你晓得现在找小姐几多钱吗,年轻漂亮的也就一百块,年纪大的,十块二十块。我搞你一回,一千块,你占便宜啊!”

杨雪华继续摇头:“不是钱的事,被别人晓得了,我么样做人啊?”

王春嘿嘿一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我不说,别人么样会晓得呢?”

杨雪华死活不同意:“不晓得也不行呀,我清白做人,心里过不去。”

好说歹说没用,王春心头火起,干脆威胁:“你一点面子不给,那对不起了,我刚才的话收回,货款一分不能少,一天不能晚。”

杨雪华也怒了:“全青山就你一个人送货吗?”

王春拍拍胸脯:“老子别的不敢讲,在青山还是有点面子,我不做你的生意,看哪个敢做!”

杨雪华一下退缩了,如果没人送货,那只能自己去汉正街进货,可汉正街是做批发生意的,自家这点零敲碎打,人家根本看不上,何况去一趟至少得一天,来回折腾不说,路费也不少。杨雪华的内心陷入激烈的挣扎,自十年前丈夫去世后,她从未再找男人,十年的清白,怎么能葬送在一个无赖手上?可不答应又能怎么办,儿子的前途和自己的清白,哪个更重要呢?

“就一回?”杨雪华万般无奈,只能妥协。

王春大喜过望,嘴上说就一回,说话算话;心里却想,上了床,你还跑得掉吗,一回生二回熟,除非老子玩腻了,否则你给我随叫随到!

杨雪华咬紧牙关,挤出几个字:“绝对不能让人晓得。”

“我发誓,要说出去半个字,剁下来喂狗!”

王春发完毒誓,拉过杨雪华,“啪”地一声,亲了一口。

回到小卖部,杨雪华发现林在冰守在柜台专心看书,羞愧之情油然而生。杨雪华强装镇定,匆匆数出一千块钱,又翻出一箱饼干、一箱罐头、一箱饮料。

林在冰默默看着,突然开口:“郑棋的药没买到?”

杨雪华吃了一惊,下意识反问:“你是么样晓得的?”

林在冰解释,郑坚强给了你一千八百块,你又拿了一千,说明只买到了一个人的药,要凑满还给郑坚强。除了钱,还有饼干、饮料、罐头,是准备给郑坚强赔礼道歉。

杨雪华不得不佩服儿子的聪明,坦白确实如此。

林在冰叹了口气:“妈,我不要神药,你让给郑棋,免得引起更大的麻烦。”

说最后两个字时,林在冰加重了语气,显得意味深长。杨雪华没能领悟,愈发感到羞愧。刚才的羞愧是对自己,十年清白,毁于一旦;现在的羞愧是对儿子,妈妈无能,儿子被迫懂事,为家里分忧。越是羞愧,越是坚定了选择,没有什么比儿子的前途更重要。

“冰冰,大人的事,你不用操心,你只有一个目标,高考!”

听杨雪华说神药要限购,郑坚强一脸的困惑:“不是现在购,还能以后购?高考结束了,谁还要呀,除非到明年。”

杨雪华哭笑不得,解释是限制的限,不是现在的现,新名词,现学现用。郑坚强这才明白,但明白的是含义,不是意义,限购是限购,为什么限的是自己,不是杨雪华?看来还是自私,先己后人。郑坚强虽然失望,但当着杨雪华的面,没有计较。可等晚上郑棋回家,得知此事,一下炸开了锅。

“她儿子的买到了,我的没买到,就是故意的!”

“明明知道要限购,为什么她还要一个人去?”

“就算只买到了一个人的,为什么给她儿子不给我?她儿子的成绩好,用不用神药都能考一本,我不一样啊,复读两年了,全指望神药!”

“拿了我家的钱,不办我家的事,古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就是个小人!”

郑棋说的全是郑坚强的心里话,可儿子能说,当爹的不能说,只得硬着头皮安慰:“林阿姨也是冒得办法,她没要钱,还送了礼物。”

不说还好,一说郑棋更急了,将饼干狠狠砸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谁要吃她的饼干,我要吃药!”

郑坚强继续安慰:“你先莫急,买药的人那么多,说不准有谁不要的。”

郑棋扯起嗓子嚷嚷:“药已经卖断货,好些个同学没抢到,谁会让给你啊,别做梦了!”

好说歹说没用,郑坚强也急了:“你想么样办吧,你爸爸就只有这个本事,你要怪,怪自己投胎没投好!”

郑棋嘟囔道:“要是我妈在,肯定不会让我受欺负。”

郑坚强的脑袋一下炸了,郑棋的亲妈在他下岗那年,跟广东的一个老板跑了,跑之前将家里的存折和唯一的首饰一扫而空,那是郑雅丽亲妈唯一的遗物,一个翡翠手镯。要不是因为那个恶毒贪婪的女人,曾经的八级钳工,工会代表,生产积极分子,怎会沦落到去卖五毛钱一碗的热干面,吃尽苦头,受尽白眼!

暴怒之下,郑坚强口不择言:“你妈是个表子,你找她去啊!”

郑棋怒不可遏,没有什么比侮辱一个母亲更能刺激儿子。郑棋操起饭碗,要砸郑坚强,举到半空,狠不下心,狠狠砸到水泥地板上,四分五裂。随后冲进房间,将门狠狠关上,发出一声巨响。

郑坚强蹲在地上,抱着脑袋,脑海里似被千军万马践踏,溅起漫天尘埃。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勤劳善良,本分做人,不应该是长处,是优点吗?为什么受伤的永远是他?下岗有他,儿女不待见有他,老婆出轨还有他?

郑棋没想那么多,满脑子只有一个心思,去找林在冰,要回神药。郑棋虽然平时有些愣,用郑雅丽的话说是个苕,但冥思苦想了一夜,终于想出说服林在冰的三个理由。

一,两家是邻居,两人是同桌,关系好。

二,杨雪华大包大揽,需要负责。

三,林在冰的成绩好,神药是锦上添花;自己的成绩不好,复读了两年,事不过三,神药是雪中送炭。

天刚蒙蒙亮,郑棋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到林在冰家的小卖部门口,不叫也不闹,蹲在门口。

林在冰开门出来,看见地上蹲着个人,吓了一跳,看清是郑棋,笑着说:

“知道你为什么找我,不急,慢慢说。”

郑棋猛地站起来,头有点晕,深呼吸一口,结结巴巴,说出理由。

林在冰早有预料,流利回道:“第一,我们是关系好,可我们也是竞争对手。第二,不是我妈大包大揽,是你爸走不开,找我妈帮忙,限购是意外,没人预料到,所以不是我妈的责任。第三,你说神药对我是锦上添花,我承认,可有花总比没花好呀!”

郑棋没料到林在冰会推得一干二净,一下愣住,半天挤出一句话:“你就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林在冰笑了笑:“非得说出来吗?”

郑棋再愣,也懂了林在冰的意思,气的浑身发抖,眼泪夺眶而出:“林在冰,我们再也不是朋友了!”

话音未落,郑棋转身要走,却被林在冰叫住。

“跟你说不用急,怎么听不懂呢,雅丽姐真没说错你,就是个苕。”

郑棋心中一动,林在冰明明是在骂自己,可骂的动听,骂的满意,骂的心里暖融融。

林在冰说出条件:“药可以给你,钱你得给我,不多要,一千。”

郑棋差点又哭出来,刚才的哭是愤怒,现在的哭是感动,带着哭腔说:“你为什么不早说?”

林在冰笑嘻嘻地说:“我就想看看,如果我不答应,你会不会跟我撕破脸。”

郑棋没太听懂林在冰的意思,什么叫撕破脸,打他一顿吗?别看郑棋块头大,身高一米八三,可从未打过架,或者说,只有别人打他,没有他打别人。不过没关系,只要林在冰答应就好,郑棋兴冲冲地说:“这就回去拿钱,等我!”

林在冰摇摇头:“不急,先去学校,晚上再说。”

郑棋担心夜长梦多,有些犹豫。林在冰看出他的担心,解释说神药被杨雪华交给了郑雅丽,等晚上去找郑雅丽要回来,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药,大家都放心。

郑棋愣愣地问:“为什么要拿给郑雅丽啊?”

林在冰有点不耐烦,心想这还用问吗,你怕夜长梦多,我妈也怕夜长梦多啊!郑雅丽是护士,由她来打针最保险。更重要的是神药一旦给了郑雅丽,郑家父子就算哭天喊地也拿不回来,双保险呀!

“别问那么多,总之晚上你带着钱来找我,我把药给你。”

郑棋不敢多问,心里却有一丝不安。他不知道的是,林在冰之所以会爽快答应,还有一个原因,他看见了王春送杨雪华下车,亲了她一下,杨雪华满脸别扭,一看就是被迫。

就凭这一个动作,林在冰发现了蹊跷。杨雪华说只买到了一个人的药,又让他不用操心。说这话时,不是信心十足,而是有些凄凉,林在冰便猜出了来龙去脉。对于家里的经济情况,林在冰很清楚,唯一的可能是挪用货款,王春正是拿捏了妈妈的软肋,才会占到便宜。林在冰了解妈妈,就算她想再找一个,也只会是潘成龙这样的文艺青年,温文尔雅,出口成章,绝对看不上王春这号下三滥,吃喝嫖赌,三句话离不开生殖器。林在冰不在乎神药,在意妈妈的安危,为了买药被王春欺负,绝对不行!王春这号人,见到女人像苍蝇见了血,不马上拍死他,他会一直纠缠不放,必须先下手为强。事关妈妈的颜面,不能胡来;同时高考在即,不能影响自己的前途。林在冰脑子一转,计上心来。

王春不是怕狗吗?

林在冰打发走郑棋,转头去了金建家,一处平房带着小院。金建在小院里种了花,养了鱼,喂了一只退役的大狼狗,名叫“咚咚”。就这居住条件,比起林在冰家逼仄的小卖部和郑雅丽家灰头土脸的筒子楼,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房子是金建妈妈留下的,十年前妈妈得了胃癌死了,扔下一老一小。虽说金建有爹,可当爹的成天见不到人,有和没有的区别在于是否多一人来打骂。妈妈生前最大的心愿,是让金建考上警校,子承父业。警察子弟考警校有加分,问题是金斗是协警,最快要年内转正。不是儿子不争气,实在是当爹的要努力。

金斗有个徒弟叫牛道义,也是协警。牛道义一早来找师傅,恰好遇到了林在冰。牛道义不认识林在冰,林在冰也不认识牛道义,两个人头回见面,牛道义张口就骂:“搞邪了,大清早的,流氓敢来堵警察的门!”

林在冰知道他误会,解释道:“我是金建的朋友。你听,咚咚没叫。”

牛道义觉得有道理,不仅狗没叫,林在冰还知道狗的名字,看来和金建很熟,问:“你认得石涛吗?”

林在冰知道他的意思,实话实说:“认得但没关系,我是学生。”

牛道义不依不饶,借机教训:“学生就好好读书,不要鬼混,被我抓到,抓你去坐牢!”

金斗闻声出来,连忙制止牛道义:“不要瞎说,小林是高材生,聪明的很。”

又和颜悦色地问林在冰:“找建建吗,有么事?”

林在冰不好意思说找金建去教训王春,急中生智,从书包里翻出一本《人类群星闪耀时》,说金建找他借书,特地送来。

金斗接过书,随手一翻,吃了一惊:“么斯书啊?外国人写的?建建会看这个?”

林在冰解释:“历史书,但不是枯燥无味的历史书,是用小说的笔法写的历史书,作者叫史蒂芬茨威格,奥地利的小说家,号称欧洲的金庸,写的是历史,读起来像《射雕英雄传》。”

金斗知道林在冰爱看书,真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像林在冰这样的朋友,越多越好啊!回头大吼一声:“建建,小林给你送书来了!”

伴随着一阵狗叫,金建穿着背心短裤,头发像鸡窝,睡眼朦胧地出来,打了一个哈欠。

“送书?”

金斗有些疑惑:“不是你借的吗?”

金建看了林在冰一眼,马上反应过来:“对对对,我借的,小林,你才来呀?我等着看呢!”

林在冰还没开口,金斗替他回答:“人家今年要高考,百忙之中给你送书,你还有意见?我跟你讲,趁早把台球厅关了,考上警校才是正道!”

金建不耐烦地回道:“一个礼拜没回来,一回来就要我关门,台球厅关了,我喝西北风啊!”

金斗脸色一沉,刚要上纲上线,牛道义提醒道:“师傅,王队等着我们呢。”

王队是刑侦副队长,当天有重大任务,金斗不敢耽搁,临走前,交待金建:“这些时外面乱,不要到处跑,尤其不能打架!”

金建如释重负,赶紧保证:“晓得了,你赶紧走吧!”

回到小院,大狼狗认出了林在冰,亲热地嗅他的裤腿。金建吩咐:“咚咚,去拿两瓶汽水。”

大狼狗飞快跑进屋,转眼之间,叼出一个篮子,里面放着两瓶汽水和一个塑料起子。

林在冰不由赞叹:“咚咚真聪明,居然会用工具。”

金建起开一瓶汽水,递给林在冰,又用牙咬掉另一瓶的瓶盖,笑着说:“我们家算它最聪明。说吧,找我么斯事?”

林在冰一五一十,说明来意,但没说妈妈被迫委身,说的是王春欺负弱小,以次充好,越来越过分,才请金建帮忙。金建为人仗义,当即答应,问王春是不是开一辆小货车?住在菜农队那边?”林在冰点点头,说就是他,他最怕狗,要请咚咚帮忙。金建哈哈一笑,说我替咚咚谢谢你,它好久没出任务,只能看家护院抓老鼠,委屈它了。

林在冰又嘱咐:“教训归教训,别把事搞大,否则你爸饶不了你。”

金建点点头:“只吓人,不打架。”

两人分道扬镳,林在冰赶去上学,往东;金建带着大狼狗,奔西。

青山镇南边有一片菜地,一眼看不到边,种了辣椒、茄子、丝瓜、黄瓜、菠菜、小白菜、西红柿,最多的是当地的特色红菜苔,供应了武汉四分之一的蔬菜量。王春就住在附近的菜农队。

王春最近春风得意,上周找了一个东北来的小姐,人高马大,胸像篮球。说好一百块一次,王春见小姐是外地人,脱了裤子后,说自己在联防队有人,不便宜点就把小姐抓去劳改。小姐无奈,只收了十块钱。搞定小姐只是少花钱,真正让王春有成就感的,是搞定了杨雪华。王春给杨雪华送货多年,别说上床,手都没拉过,不是不想,是不敢,或者说不是不敢,是找不到机会。

三个月前,王春和人喝酒,有人拿王春开玩笑,说连如狼似虎的小寡妇都搞不定,肯定是下面不行。王春不服,和人打赌,说我看上的女人没有搞不定的,给我三个月,保准弄上床。三个月很快过去,无论王春如何撩拨,杨雪华像大雪里的石头,又冷又硬。输钱事小,丢人事大,要是搞不定杨雪华,岂不坐实了不行?王春正在焦虑,谁知杨雪华自己送上门来,这个女人,看似精明,实际愚蠢,说是一千搞一次,其实是空手套白狼,一千是空口白牙,货款可有真凭实据,不怕她不还。

外面有人敲门,王春以为杨雪华来了,一跃而起,打着赤膊,穿一条裤衩,哼着小曲去迎接。

门一打开,一条半人高的大狼狗直扑过来。

昏暗的路灯下,隐约传来卡拉ok里女人鬼哭狼嚎的声音。

“全都怪你离开我临走也继续伤我,见我粉身碎骨还点上一把火。”

听金建讲王春穿着裤衩,被大狼狗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郑雅丽差点笑岔了气。

“哈哈哈,你太狠了,王春会被吓出毛病呀,器质性阳痿,一辈子找不了女人。”

金建嘿嘿一笑:“小林没说错,王春怕狗,咚咚没咬他,他自己吓掉了魂。”

郑雅丽看着金建头上的绷带,问:“那你头上的伤是么斯回事?”

金建犹豫片刻,说出实情。当天警察在菜农队那边有行动,抓从东北来的几个小姐,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小姐没抓到,遇到了从王春家出来的金建。王春见到警察,像看到了救星,大喊救命!虽然王春身上一点伤没有,金斗还是勃然大怒,前脚嘱咐儿子不要惹事,后脚跑来菜农队瞎搞,还他妈带着狗!一棍子下去,金建的脑袋开了瓢。

林在冰赶紧道歉:“不好意思,建建,为了帮我,害得你被打。”

金建摆摆手:“不要紧,皮外伤,过两天就好。”

郑雅丽也说:“是呀,他早被屋里老头打习惯了。”

金建瞪了她一眼,郑雅丽眉毛一挑:“不是吗?”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结果皆在林在冰的计划之中,安抚郑棋,说动金建,教训王春,虽然金建被他爹打了一顿,但不影响大局。唯一不能确定的,是郑雅丽的反应,杨雪华已经把神药给了她,要转给郑棋,她会答应吗?

林在冰开口道:“雅丽姐,我答应把神药转给郑棋。”

郑雅丽面色一沉,半天没有反应。

金建忍不住开口:“郑棋再么样说,是你的弟弟。就算你不为他考虑,也得为你屋里老头考虑啊,辛辛苦苦卖热干面……”

“闭嘴!”郑雅丽制止金建,“我说不同意了吗?”

金建吃了一惊:“你答应了?”

“明天过来拿!”

林在冰有些意外,比预计的轻松很多,本以为郑雅丽会大发雷霆,说宁愿喂狗也不给郑棋。转念一想,姐弟俩毕竟是同一个爹,血浓于水。

告别两人,郑雅丽匆匆赶回医院,宿舍的门卫许大爷拿她打趣:

“哟,雅丽呀,今天回来这么早?刚刚有电话找你,我让他明天再打。”

郑雅丽随口应付两句,冲回宿舍,拉开抽屉,拿出三个小玻璃瓶,仔细打量。装神药的玻璃瓶和装葡萄糖的药瓶一模一样,区别只是包装,神药的包装纸写满曲里拐弯的外文。郑雅丽溜到值班室,值班室里空无一人,外面乱成一团麻,听说邓凝去了急症,在抢救一个出车祸的危重伤员。郑雅丽将神药的外文包装纸撕下来,找出一样尺寸的葡萄糖药瓶,撕下包装纸,小心翼翼地将外文包装纸重新贴上。

做完这一切,郑雅丽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忍不住哼起歌来。

“仍相信有场好戏命中已注定等你,报应日渐临近来清算你罪行。

时光回到2008年。

金斗揉揉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说邓凝死后,我们走访调查,发现石涛的嫌疑最大。正要拘捕,石涛突然消失,线索中断了。邓凝的爹妈成天到医院闹,医院受不了,赔了一笔钱,上面给的压力又大,冒得办法,只能以意外结案。

潘成龙忿忿不平地说:“医院想大事化小,愿意赔钱可以理解。我当时想不通,她的爹妈为什么接受,那可是他们的女儿呀!”

金斗问:“当时想不通?现在呢?”

潘成龙苦笑道:“早想通了。邓凝的爹妈是农民,农民太苦了,人命不值钱,趁着医院愿意松口,多拿点钱,好过什么捞不着。”

金斗一声叹息,默认了潘成龙的说法。

过了半天,潘成龙问:“郑雅丽将神药掉包和邓凝溺水,之间似乎没有联系呀?”

金斗回道:“所以我说线索到这中断了,两者之间应该发生了一些事,只是我们不晓得。现在有一个人,一定清楚!”

潘成龙反应过来:“石涛!给杨姐下毒,刺伤林在冰就是他!”

金斗点了点头,自信回答:“抓到他,水落石出!”

潘成龙表示赞同,问题是怎么找呢?

金斗推断,石涛是藏在杨雪华生日宴的客人里,趁人不注意,用百草枯在酒杯里下毒,所以其他人没事,只有杨雪华中毒,可惜餐馆没有监控。不过顺着百草枯这条线索去找,应该能找到证据,下一步去农药商店。

潘成龙把护工服一脱,说一起去!

金斗摆摆手,说:“拉倒吧,别砸了你的饭碗,再说你杨姐需要人照看。”

潘成龙坚持要去,回道:“杨姐转到了普通病房,睡着了,一时半会不需要人看着。再说就这天天伺候人的破事,早不想干了。”

金斗正色道:“话不能这样讲。我跟你不一样,退休了,旱涝保收。你才四十几,退休还早,这些时侯为了抢救雪华花了不少钱,要为以后考虑啊。”

潘成龙苦笑道:“看我这个样子,还有以后吗?人活着总是要有个念想。杨姐过生日那天说,见到儿子是她最后的念想。其实我也一样,从小没爹没妈,姐姐把我拉扯大,吃了不知道多少苦。雅丽是她唯一的亲人,也是我唯一的念想。”

一席话,说得金斗不禁动容。潘成龙的念想,又何尝不和自己的一样。金建虽然调皮捣蛋,惹事生非,可要说他是杀人犯,金斗无论如何不愿相信,破解了谜团,还儿子清白,成了金斗唯一的念想。

两人走到医院门口,金斗问潘成龙农药商店在哪儿,这可难住了潘成龙。

“人吃的药知道在哪儿,农药真不清楚,风马牛不相及呀!”

金斗瞪了他一眼,感动不到三秒,百无一用是书生!转头去问进出医院的路人,专挑穿着土气,看起来像农民的,可一连问了几个,都说不知道。

最后门卫许大爷看不下去了,过来说:“农药商店,在老农业局那边呀,边上有一家香港人开的咖啡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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