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咖啡

邓凝约郑雅丽见面的地方,叫“中环咖啡”。老板年轻时在香港打过工,爱上了喝早茶,泡夜店,喝咖啡。小镇喜欢咖啡的人寥寥无几,开始只是好奇,尝过一次,觉得苦,喝起来像中药,因此生意惨淡,开门不到一个月,濒临破产。后来经人指点,卖起了炒菜,方才起死回生。为了照顾当地人的口味,道道菜重油重辣,尤其是一道麻辣鸭脖,入口鲜香,咀嚼麻辣,回味却有一丝甘甜,一个鸭脖,能吃出人生百态,很快爆火,成了“中环咖啡”的招牌。

邓凝却是个例外,爱喝咖啡不是附庸风雅,而是《飘》里白瑞德和郝思嘉聊天时,最爱喝咖啡。

服务员是新来的,之前没见过邓凝,见她点了咖啡,很是吃惊:“你点咖啡?”

邓凝看了她一眼:“不行吗?”

服务员吞吞吐吐地说:“咖啡要现做,会慢一点,可以点茶水或者饮料。”看着邓凝不置可否,又说:“我们的招牌菜是麻辣鸭脖,要不要来一盘?”

邓凝摇摇头,说我来咖啡馆是为了喝咖啡,不是喝茶啃鸭脖。服务员翻了一个白眼,转身而去。过了半天,送来两杯咖啡,黑里透着红,红里冒着泡,不像咖啡,像过期的地沟油。郑雅丽一口喝不下,邓凝却喝得有滋有味。

郑雅丽以为邓凝又是为了进修指标的事,没想邓凝压根不提,自顾自回忆起了两人相识的过程。六年前,两人同一天参加工作,同住一间宿舍,睡的是高低铺,本来邓凝住下铺,郑雅丽睡上铺,可邓凝看着郑雅丽人高腿长,上铺不方便,主动把下铺让给她。工作没多久,郑雅丽给病人打针,弄错了青霉素的剂量,处方写的是三百万单位,结果郑雅丽拿了八百万单位,幸好邓凝细心,发现及时,避免了一起医疗事故。工作五年后,可以住单间,两人才分开。平时买了好吃的,邓凝总会给雅丽留一份,碰到好看的衣服,也会推荐给雅丽。说来说去,郑雅丽便明白了邓凝的意思,嘴上不提指标,可句句不离指标,无非是让郑雅丽感到内疚,主动让给她。

郑雅丽后来明白指标为什么会落到自己头上,明面理由是她技术精湛,有勇有谋,实际是因为舅舅潘成龙的关系。潘成龙是妈妈潘艳芳唯一的弟弟,妈妈死后,潘成龙成了郑雅丽唯一的亲人。潘成龙找到院长,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院长。虽然潘成龙没说细节,但郑雅丽能猜到大概,潘成龙是医院的采购员,级别不高,权力不小,院长要想塞关系户进来,总不能自己出面,得靠潘成龙打点,说得直白一点,潘成龙是院长的白手套。因此说是因为潘成龙的关系,实际还是因为院长自己的利益。

正因如此,郑雅丽不能将指标让给邓凝,让了不仅出卖自己,也出卖了舅舅和院长,只能苦口婆心地劝邓凝:“除了指标,别的事都依你。”

邓凝意识到指标无望,只能另寻出路。女人改变命运,一靠投胎,二靠读书,三靠嫁人,投胎和读书已经不及格,只能指望嫁人出高分。邓凝最想嫁的,是她心目中的“白瑞德”。

邓凝问:“建建和你是好朋友?”

郑雅丽点了点头:“哥们。”

邓凝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郑雅丽一愣,原来邓凝对金建有意思呀!坦白说,郑雅丽觉得金建不怎么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遇事就会打打杀杀,学历连自己都不如,自己好歹读了卫校,有中专文凭,金建高中没读完,算半文盲。还有,金建没有理想,养鱼、种花、喂狗,守着半死不活的台球室,成天傻乐。金建唯一的长处,是讲义气,为了兄弟两肋插刀,可对兄弟是长处,对恋人则成了噩梦,谁愿意男朋友天天被插刀,溅一身血呢?

郑雅丽实话实说:“建建很讲义气。”

邓凝问:“没了?”

郑雅丽想了半天,回答:“个子高,长得还可以。”

邓凝笑了:“你直接说他帅不就行了?”

在郑雅丽的眼里,金建那不叫帅,叫痞,留着一头长发,额头有刀疤,嘴角时常歪笑。不过情人眼里出西施,邓凝觉得帅,那就帅吧!

郑雅丽直接问:“是不是想我介绍你们两个谈朋友?”

邓凝点了点头,脸颊飞起红晕。

郑雅丽松了一口气,心想你早说嘛,最好的姐们和最好的哥们能在一起,亲上加亲呀!

“包在我身上,我的话他肯定听。不过你要想清楚,他这个人,冒得么斯人生目标,这辈子估计就这样了。”

虽然郑雅丽没提林在冰,但邓凝听出了她在比较。各花入各眼,郑雅丽当林在冰是个宝,邓凝却不以为然。林在冰太过聪明,聪明的人容易自恋,凡事只想到自己,以后郑雅丽有的是苦头吃。金建则不同,讲义气,有担当,有生活情趣,懂得心疼女人。即便从医院下岗,大不了以后不干护士,去给金建当老板娘,收钱管账,出谋划策,共闯一片天,幸福比郑雅丽只多不少。

邓凝喝了一口咖啡,犹豫半天,开口道:“雅丽,有一件事,你得替我保密,绝对保密。”

郑雅丽问:“你说呀?”

邓凝迟疑半天,回了两个字:“流产。”

郑雅丽一下明白了,邓凝是怕金建知道。一年前,单身的邓凝突然怀孕,不得已要流产,不敢在自己医院做,郑雅丽陪她去了武汉的一家小诊所。郑雅丽问是哪个男人造的孽?邓凝哭得稀里哗啦,可死活不肯透露。

郑雅丽深知邓凝的不易,鼻子一酸,发了毒誓:“说一个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下邓凝放心了,以咖啡代酒,两人碰杯。

隔壁桌来了一家子,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小胖子,五个人点了四盘菜,一盘麻辣鸭脖,一盘韭菜炒猪肝,一盘腊肉炒红菜苔,一盘白菜炒豆腐,除了最后一盘素的,其他三盘荤的摆在小胖子面前。小胖子左右开弓,大快朵颐,一口吞下,来不及咽,又吃另一口,嘴巴鼓得像只气球。

爸爸说:“妈,高考没开始呢,就来庆祝,是不是早了点?”

奶奶说:“有神药,怕么斯,迟早的事!”

爷爷说:“真有那么神?”

奶奶说:“肯定的撒,法国的药!”

郑雅丽忽然想到了什么,突然乐了,小声问邓凝:“我那个苕弟弟,你有印象?”

邓凝点点头:“郑棋,他也要参加高考,准备的怎么样,买到神药了吗?”

郑雅丽嘿嘿一笑:“我正要跟你讲,买是买到了,不过是假的!”

邓凝吃了一惊,郑雅丽如竹筒倒豆子,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来龙去脉。从杨雪华去买药遭遇限购说起,说到林在冰大方转让神药,又从林在冰的大方,讲到了金建的仗义,最后才说到点睛之笔,神不知鬼不觉,来了一招偷梁换柱,将神药换成了葡萄糖,郑棋至今蒙在鼓里,给这场戏来了一场完美高潮。

郑雅丽越说越开心:“哼,叫他跟我作对,花九百块钱买葡萄糖,哈哈,想起来就爽!”

邓凝跟着笑,眼神却闪过一丝异样。

今天金建的心情很好,台球打了十局,赢了十局,一局二十块钱,一天赢了两百块,钱不少,意义更大,百分之百的胜率,台球王子,舍我其谁。

兴奋之余,金建大声宣布“今天晚上不收台费!”

众人大声欢呼,突然,有人大叫一声。

“建建,要,要死了!”

金建脸色一沉,没好气地回道:“放屁!你才要死了!”

来人是金建的小弟,满头大汗,扶着腰,气喘吁吁地说:“不是你,是咚咚,咚咚被枪打了!”

金建的脑袋,“轰”地一声爆炸了,甩开众人,往家狂奔。

院子里黑漆漆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之气。金建叫了两声咚咚,没有回应,突然被脚下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仔细一看,咚咚趴在地上,有气无力,血肉模糊,头上一个大洞,汩汩往外冒血。

金建的脑袋一片空白,扛起咚咚往医院跑。咚咚体重五十公斤,相当于林在冰,等金建跑到医院,累到差点吐血,没有丝毫停留,直冲护士而去。可医院只看人,不看狗。金建和值班护士大吵一架,护士死活不答应。

眼看咚咚危在旦夕,金建急中生智,突然冒出一句:

“雅丽是我朋友!”

这招果然有效,值班护士一愣:“郑雅丽?”

金建马上回答:“对,最好的朋友!”

如果放在过去,郑雅丽的名声不值钱,不会有人搭理。今时不同往日,郑雅丽成了医院的红人。值班护士犹豫片刻,回道:“雅丽姐不在,邓凝在,我喊她过来。”

邓凝闻讯而来,见到金建,两眼放光,连忙说:“跟我来!”

邓凝带着金建回到宿舍,细心为咚咚清理伤口,光钢珠就清理出十多颗,敷好药,缝了三十针。金建心疼地眼圈发红,不忘感谢邓凝的救狗之恩。

邓凝问他:“谁干的?下手太黑了!”

金建怀疑是石涛,据手下的小弟交待,晚上八点半,路过金建家附近时,看见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在小院外,为首的人高马大,小弟连忙躲在一边偷听。

带头的问:“人在吗?”

有人回答:“老大,人不在,狗在。”

带头的又问:“会咬人吗?那可是警犬!”

有人回答:“带着猎枪呢,狗的速度再快,不如子弹快。”

带头的吩咐:“你们进去,我在外面等到。哎,你也进去呀!”

有人嚷嚷:“老大,我怕狗呀!”

带头的骂道:“表子养的,要不是给你出头,老子会来打狗?”

除了一个黑影,其他几个翻墙而入,稍许过后,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和凄惨的狗叫。

小弟本来想冲进去救狗,考虑对方人多势众,不得已放弃,赶回台球室通风报信。

金建一听便知怕狗的是王春。之前有人跟他透露,金建教训过的王春,是石涛的人。石涛垄断了小镇去汉正街的进货生意,王春是他手下的一个送货司机。估计是王春向石涛告状,石涛前来报复。

金建咬牙切齿地说:“有种冲我来呀,冲我的狗算什么英雄!”

邓凝觉得金建又可怜又可爱,对狗都重情重义,何况对人呢,看来自己真没看错人。邓凝安慰一番,看金建平静下来,试探着问:“雅丽跟你提过了吗?”

金建的心思全在狗身上,随口反问:“提么斯啊?”

邓凝又羞又气,以为郑雅丽言而无信,赌气回道:“没什么!”

金建这才想起,郑雅丽跟他说过,同事邓凝对他的印象不错,问有没有兴趣谈朋友?三人之前吃过饭,平心而论,金建不讨厌邓凝,但也没有多少兴趣,就像一杯白开水,能喝,能解渴,可要说有滋有味,确实没有。郑雅丽见金建如此态度,不再勉强,只说邓凝爱喝咖啡,有兴趣可以约她。现在邓凝主动提起,加上有救狗之恩,金建想了想,说:“请你喝咖啡。”

邓凝又惊又喜,金建竟然知道自己爱喝咖啡,说明他一直关注自己呀!

“好呀,什么时候呢?”

“过几天,等我给咚咚报仇,我再约你!”

邓凝哭笑不得,只能答应,叮嘱万事小心。

晚上,林在冰在家看书,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他一边看,一边回忆昨晚的梦。林在冰站在长城上,跟郑雅丽讲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真实的原因是负责修长城的官员偷工减料,搞成了豆腐渣工程,怕真相败露,杀了孟姜女的老公,将尸体埋在长城下,让孟姜女当了替罪羊。郑雅丽撅着嘴巴,说他一点不浪漫,把一个爱情故事说成了惊悚悬疑。忽然风云变色,云中出现一只长着翅膀的恶魔,举着一杆机关枪,自称是造长城的官员,说他泄露天机,要杀人灭口。林在冰穿了防弹衣,但郑雅丽没有,面对突突而来的子弹,他没有丝毫犹豫,将郑雅丽挡在身后。火力太猛,很快洞穿了身体,血流成河......

孟姜女、恶魔、子弹、流血,代表了什么呢?

忽然,杨雪华的一声惊呼,打断了思绪。

“哎,你们搞么斯呀?”

林在冰连忙出去,石涛带着王春和两个小弟,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拉下了卷帘门。

王春的胳膊打着石膏,对石涛说:“大哥,就他!”

石涛叼着烟,斜着眼睛,打量林在冰:“你叫林在冰啊,胆子不小,打狗还得看主人,敢放狗咬我的人?”

杨雪华心惊胆战,急忙分辨:“搞错了,我们家没养狗呀,这丁点地方,人都住不下,么样养狗呢?”

石涛不理杨雪华,对林在冰说:“莫以为我不晓得,你去找过建建,王春就被狗咬了,不是你是哪个?”

林在冰心中一惊,难怪去金建家时,牛道义张口就骂:“搞邪了,大清早的,流氓敢来堵警察的门!”原来金建家早被石涛他们盯上了。

石涛吐出一个烟圈,轻描淡写地说 :“把店砸了!”

杨雪华急了,母子俩就指望小店活着,哭着向石涛求饶。石涛上下打量,捏住杨雪华的下巴,皮笑肉不笑地说:“王春啊王春,你是真不挑食,老妈子啊,干的像柴火,不怕磨破了皮。”

眼见妈妈被侮辱,林在冰勃然大怒,冲上去要和石涛拼命,两个手下一拥而上,按住了林在冰。王春怕事态闹大,过来劝石涛,说街坊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石涛对着王春的脑袋,“啪”地扇一下,骂道:

“哪个跟他抬头见啊,他配吗?”

又指着林在冰:“不砸店也可以,你给老子表演节目,儿子搞亲娘,脱衣服!”

林在冰拼命挣扎,可他太过瘦弱,汗衫很快被扯下。林在冰拼命护住短裤,无济于事,眼看要赤身裸体,突然,一个中年男人的形象在脑海里闪过,连忙说:

“我认识傅文武!”

石涛一愣,反问:“你么样认得他啊?”

林在冰心中一动,看来石涛有所忌惮,情急之下,顾不得那么多,回道:

“他当过我老师,物理奥赛,他给我颁的奖!”

石涛示意手下放了林在冰,林在冰连忙拉上短裤,套上汗衫。石涛一把揪住林在冰的汗衫,大吼大叫,唾沫星子喷了一脸:

“得奖了不起呀!那个老不死的,哪里凉快呆哪里去!”

林在冰的脑海里闪现一个大大的问号,石涛不是傅文武的外甥吗,怎么两人像仇人一样?

“砰砰砰”,外面传来了急切的敲门声,伴随着郑雅丽急切的声音:

“开门,警察来了!”

石涛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林在冰,拉起了卷帘门,却只看到郑雅丽一人。

半个小时前,郑雅丽骑车来找林在冰,路上看见石涛等人骑着摩托,气势汹汹而去,觉得不妙,拼命踩着脚踏板,还是晚了一步。小卖部的卷帘门紧闭,隐约听到女人的哭声。

石涛上下打量郑雅丽,啧啧两声,满脸淫笑:“一边勾到金建,一边勾到林在冰,你他妈的玩的够野啊!么斯时候加上我咧?两个是玩,三个也是玩!”

郑雅丽冷冷回道:“我打了110,警察马上来,不怕死的等到!”

石涛嘿嘿一笑,死死盯着郑雅丽,郑雅丽丝毫不惧,迎面而上。

王春吓坏了,急忙劝石涛:“老大,撤啊,万一......”

石涛厉声打断:“老子出来混了几多年,么时候怕过?老子就在这里等,看你死还是我死?关门!”

林在冰心中一惊,石涛横行小镇多年,恶名昭著,至今平安无事,看来真的是后台强硬,连警察都不放在眼里。

一个胖子过去关门,却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石涛勃然大怒,刚准备骂人,一下呆住了。

傅文武站在面前,脸色铁青。

“你在这干什么?”

刚才嚣张跋扈的石涛,此刻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姨夫,我带几个朋友来玩。”

傅文武怒道:“睁着眼睛说瞎话!有你这么玩的吗?你真是胆大包天,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石涛吓得浑身颤抖:“别告诉我妈啊!”

傅文武厉声道:“还不滚!”

石涛如释重负,带着小弟,一涌而出。

傅文武一改刚才的严厉,和颜悦色地对林在冰说:“没事了,当做了一场噩梦,以后不会再来。”

又向杨雪华道歉,石涛从小死了爸爸,妈妈忙于事业,无人管教,自己做姨夫的难辞其咎,回去以后,必定严厉管教。

杨雪华惊魂未定,只能机械地点头,送别了傅文武。

林在冰逃过一劫,满心感激。今天幸亏有傅文武,否则母子俩甚至郑雅丽,怕是凶多吉少。傅文武和他只有一面之缘,却能救他于水火,真是大幸!直到郑雅丽冒出一句,我明明报了警,为么斯来的是他?林在冰才突然惊醒。之前类似的问题,他问过金建,可金建也说不清楚,只让他尽量别去招惹石涛。

林欲静而风不止。

刹那间,林在冰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过了一周,金建才来找邓凝,约她去“中环咖啡”。天知道,这一周邓凝是怎么过来的。上班时要忍受同事对郑雅丽的恭维,自从郑雅丽获得去武汉的进修资格,一夜之间成了香饽饽。医院优化改制的消息越传越盛,据说七月中旬要开始,一个个拖家带口的,丢了饭碗怎么办?大家猜到郑雅丽是走了后门,也知道后门里面,坐着一个院长,恭维郑雅丽,就等于恭维院长。此消彼长,有多少人恭维郑雅丽,就有多少人贬低邓凝。有人说邓凝虚伪,放假主动值班是做给领导看,晚上主动加班是为了多拿加班费。还是郑雅丽实在,忙就是忙,不忙就是不忙,从不撒谎。有人说邓凝的技术差,工作六年,连个胖子都应付不来,郑雅丽一针见血,她得扎上三针才行。至于郑雅丽翘班去唱卡拉ok,也被说成是百花齐放,爱好广泛,振振有词地说:“堂堂一个医院,总要有文艺标兵嘛!”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邓凝就算把耳朵缝起来,也难免有风言风语灌进来,灌得心灰意冷,灌得支离破碎,灌得心碎成渣。邓凝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金建身上,金建是她生命里的“白瑞德”,来拯救深陷泥潭的“郝思嘉”。数星星盼月亮,时时刻刻盼着他来,可即便想得烈火焚身,邓凝也绝不主动去找,一想到对男人主动,强烈的羞耻感会把她吞噬。

因此当金建出现的那一刻,邓凝差点哭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服务员主动给邓凝端来咖啡,咖啡上有一个心型图案。服务员介绍这叫咖啡拉花,老板在香港学的,平时不显摆,熟客来了才会出手。

邓凝笑道:“不圆不方的,要不说真看不出是什么。”

金建看了半天:“本来想拉一颗心,手一哆嗦,拉成了一颗腰子。”

邓凝忍俊不禁,服务员捂着嘴巴直乐,当着邓凝的面夸金建:“你的男朋友好幽默呀!”

金建不以为然:“我冒得文化,林在冰你见过的,他看过蛮多书,才叫幽默呢。”

邓凝笑了笑:“是吗?可我觉得他没你有趣。”

金建吃了一惊,反问:“你和林在冰很熟吗?”

邓凝点了点头,说郑雅丽没事就在同事面前炫耀,林在冰的事迹,在医院可谓是人尽皆知。

金建有点不高兴,邓凝话里话外,透着对林在冰的不屑和对郑雅丽的不敬。别说郑雅丽是邓凝的好朋友,即便是普通同事,也不该在背后说人坏话,用金斗的话讲,人品问题。

见气氛有些尴尬,邓凝主动找话题,问你爱看书吗?金建来了兴趣,说小时候爱看连环画,那个时候街上有书摊,一分钱看一本,最爱看的是《水浒传》,梁山好汉的故事,武松打虎,鲁智深拔树,杨志卖刀,时迁偷鸡,一套有三十本,每天看一本,看了整整一个月呢!

邓凝不爱看打打杀杀,对梁山好汉无感,但能和金建找到共同爱好,依然让她心花怒放。

“真的呀?我也喜欢看书,最喜欢看国外女作家的名著。”

金建随口问了一句:“哪些书?”

邓凝说好多呢,《简爱》、《呼啸山庄》、《傲慢与偏见》都喜欢,不过最爱的是《飘》。

金建一脸纳闷:“飘?飘么斯啊?”

这下难倒了邓凝,想了想,回道:“好问题,飘什么?呃,漂泊,人生就是一场漂泊。像一艘轮船飘在大海上,无边无际,又像一根羽毛漂浮在空中,被风吹着,随风而去。”

金建笑了,回道:“你有时候讲话和林在冰一个调调,用雅丽的话讲,酸!酸得我鸡皮疙瘩掉一地!”

邓凝不想岔开话题,继续问:“你有喜欢的国外的作品吗?”

金建突然想到那天林在冰借给他的书,虽然只是为了敷衍金斗,林在冰却真把书借给了他。金建看了两页,确实不错,跟枯燥的历史课本截然不同。

“有一本!”

邓凝两眼放光,连忙问:“真的呀,书名是?”

金建绞尽脑汁,迟疑着说:“呃,有人,有星星!”

邓凝想了想,问:“人猿泰山?”

金建知道邓凝误会了,澄清道:“不是猩猩,是星星。”

怕邓凝没听懂,金建干脆唱出来:“一闪一闪亮晶晶,我们都是小星星。天上的星星。”

邓凝捂着嘴笑了,金建好可爱呀!

“我知道了,人在星星上,书名是《小王子》!”

金建摇头否认:“不止三个字,书名蛮长的!”

邓凝一边思索,一边说:“有人,有星星,书名很长......噢,《人类群星闪耀时》!史蒂芬茨威格的书,这本我很喜欢!他还有一本书,我也特别喜欢,叫《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金建竖起大拇指:“这下对了!你和林在冰一样,懂得真多!”

邓凝有点不满,金建三句话不离林在冰,什么意思呀?她故意说:

“知道史蒂芬茨威格的人很少,林在冰不见得读过。”

金建一下急了:“就是他借给我的呀,他还说这个格格是欧洲的金庸。”

邓凝笑道:“看你急的!还格格呢,怎么不说是太监呀?”

金建反应过来,哈哈大笑。

邓凝满面春风,心中洋溢着甜蜜,突然想到了金建的狗,关切问道:

“你的狗没事了?”

不提还好,一提金建顿时没了心情。咚咚是退役警犬,已经十四岁,相当于人类的百岁老人,被打成重伤,很难完全康复。更过分的是,郑雅丽说石涛带人去欺辱林在冰母子,差一点酿成惨剧。

金建去找石涛算账,这家伙像人间蒸发了,杳无音讯,王春也无影无踪。憋着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又不敢和金斗讲实话,说带咚咚去野外拉练,不小心受伤。幸好金斗忙于工作,无暇多问,踹了他一脚,指着金建的鼻子:

“你给我记住,咚咚是功勋犬,立过大功,来我们家是养老的,不是给你去斗狠!”

邓凝有些尴尬,一下不知道如何安慰,说金斗不近人情?怎么能诋毁未来的公公呢?说金斗教训得有理?又显得自己古板刻薄,想了半天,鼓起勇气说:“最近有一部电影很不错,泰坦尼克号,时候不早了,我想去看。”

金建沉浸在愤怒中,没看出邓凝的心意,“哦”了一声,随口回道:“冒得关系,你去看,不用管我。”

邓凝愈发尴尬,本想抛出一个皮球,等金建接球或者传球,没想金建既不接也不传,直接把球没收了。邓凝只能硬着头皮,再来一球。

“电影讲的是一对身份悬殊的青年男女,登上了泰坦尼克号,真心相爱的故事。咦,男主角跟你长得有点像呢。不过女主和我长得不像,我没她丰满。”

金建纵然再粗枝大叶,也明白了邓凝的意思,可明白归明白,实在没有心情谈恋爱,来约邓凝是因为她救过咚咚,自己承诺在先。要一起看电影,不就坐实了恋人的关系?金建不想耽误邓凝,干脆挑明:

“晓得你的意思了,但我们还是做普通朋友比较好。”

邓凝猝不及防,心像被狠狠扎了一刀,疼得掉出眼泪,用尽全力忍住,冷冷回道:“你了解我吗,知道我什么?”

金建一愣,支吾着说:“以为你约我看电影是想和我谈朋友……”

邓凝的羞耻心像疯长的野草,将刚才的甜蜜彻底绞死,马上打断:“你想多了,我根本对你没兴趣,是郑雅丽说你想见我,我才答应。”

金建吃了一惊,邓凝的变脸变得太快了吧!他隐约觉得不对,不过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顺水推舟地说:“那就好,谢谢你救了咚咚,咖啡太难喝了,下次请你吃饭,吃烤肉,吃涮羊肉,香着呢!”

邓凝说了声再见,起身离去,再不走会哭出来。

回医院的路上要经过青龙河,河水哗哗地流,邓凝哗哗地哭,如果说之前只是伤心,现在邓凝又多了几分失望,本以为金建是“白瑞德”,没想到是梁山好汉,和自己完全是两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勉强在一起不会带来幸福。

天色已暗,距离医院越来越近,邓凝的步履却越来越慢,曾经寄托了希望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个水深火热的泥潭。父母靠不住,领导靠不住,郑雅丽靠不住,金建靠不住,究竟谁可以依靠呢?

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叫住了邓凝,她一转身,发现是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家伙,人高马大,骑着摩托车,拖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邓凝觉得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是谁。

黄毛下车,伸出手,嬉皮笑脸地说:“认识一下,石涛。”

邓凝一下警惕,此人的恶名在医院早有流传,泡过一个已婚的女医生。女医生的老公在外地工作,周五晚上打电话回家,说周末有事回不来,让女医生去父母家接小伢。女医生正和石涛在床上厮混,一边接电话,一边示意石涛不要说话。石涛没说话,床却吱呀作响。医生老公察觉有异,连夜赶回家,抓个正着。

面对医生老公,石涛理直气壮,仿佛自己是正牌,上门的才是小三。医生老公扯着头发,痛苦地问女医生:

“为什么?”

女医生缩在墙角,哆哆嗦嗦,哪里说的出口。石涛替她回答,说了一个字。

医生老公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就这一个字,差点把他气疯了,抬手要打石涛。石涛比他高出一头,宽出半肩,居高临下,抓住他的胳膊:“莫动手啊,先动手的,打死了白打。”

对方一愣,竟然吓在原地,让石涛拍拍屁股走了。

事后,女医生离了婚,石涛却再也没找过她。

有人好奇,问:“为什么?”

石涛回答:“冒得人比较,也就冒得兴趣了撒!”

不仅恶名在外,据说石涛得过性病,邓凝觉得对方里里外外不干净,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后退两步,问你想干嘛?

石涛笑嘻嘻地说:“和你交个朋友。”

邓凝冷冷回答:“没兴趣,请你让开。”

石涛动也不动,继续说:“知道你为么斯输给郑雅丽吗,想不想翻盘?”

邓凝一个激灵,被压抑许久的愤懑,一下被石涛点燃,但理智依旧占据上风,回答:“没必要,雅丽是我最好的朋友。”

石涛叹了口气:“最好的朋友,最容易在背后捅你一刀,我太有体会了。”

邓凝一言不发,内心却翻江倒海。

石涛继续问:“知道金建为么斯拒绝你吗?”

邓凝一下反应过来,厉声问:“你跟踪我?”

石涛不屑地回答:“是又么样?”

邓凝一时哑然,打也不是,骂也不是,确实不能把他怎么样。

石涛一把搂住她的肩膀:“跟我去一个地方,告诉你真相。”

邓凝吓了一跳,奋力挣脱,却被石涛越搂越紧,一股混合着烟草的汗味冲进身体,不争气地开始发热,气息不稳,声音竟有些颤抖。

“哪里啊?”

“开房。”

邓凝又羞又怒,没想到石涛竟敢如此放肆,她嘴上威胁,再不放开我喊人了,可是心里清楚,身体软了。她闭上眼睛,在一种羞耻又躁动的情绪中,跨上了石涛的摩托车。

石涛带着邓凝,一路疾驰,绕过几道弯,越过两座桥,到了山后一处隐秘的宾馆,牌子上写着:“青18号。”。

邓凝工作六年,爬过青山无数次,却从未见过此处。石涛看出她的疑惑,解释:“不对外营业,外人不晓得。”

又强调一句:“我妈是老板。”

邓凝有所耳闻,石涛仗着家里有背景,才敢横行无忌,看来她妈很厉害,开宾馆的三教九流熟,没准认识院长。莫非石涛说的翻盘,指的是靠妈妈帮忙?邓凝心中一动,试探着问:“你妈姓什么?”

“陆洁!”石涛哈哈一笑,搂着邓凝:“放心,只要你表现好,好处少不了。”

说是宾馆,却见不到服务员,只有一个老头在打扫清洁。石涛轻车熟路,进了一间套房。刚关上门,石涛像发情的公狗,抱住邓凝乱啃。

邓凝一下怒了,打了石涛一记耳光,拔脚要走。石涛把邓凝扯过来,粗鲁地扔上床,不管邓凝又咬又踢又叫,准备霸王硬上弓。邓凝又急又气,后悔为什么脑子一热,上了石涛的当,越想越生气,越生气越挣扎,可石涛毕竟人高马大,邓凝很快没有了力气,绝望地说了一句。

“我都不知道你有没有病?”

石涛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不屑一顾地说:“你还怀疑我?我还怀疑你咧!”

邓凝突然警醒,问:“你什么意思?”

石涛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摸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点上,满脸厌恶地说:“装么斯装,流产过几回了,你怀得上吗?”

邓凝的脑袋,“轰”地一声炸了,流产是她最大的秘密,只有一个人知道,为什么石涛会清楚?

“谁告诉你的?”

话音刚落,邓凝万般后悔,这样说不就承认了吗?

石涛抽着烟,慢悠悠地回道:“你告诉过哪个,心里不清楚吗?”

邓凝反应过来,原来石涛说的真相,就在这里。一年前,郑雅丽陪着邓凝去武汉的一家小诊所打胎,郑雅丽发下了毒誓保守秘密,结果呢,转眼就告诉了石涛,可能不是直接告诉石涛,而是由他人转述,这就更可怕了,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自己苦心保守的的秘密,被当成了任人消遣的八卦,本来以为自己是王宝钏,结果变成了潘金莲。邓凝进一步想到,金建对自己的先热后冷,甚至武汉协和名额的落选,也可能与此有关,她害得自己丢了事业,毁了爱情,还天天装成最好的朋友。

郑雅丽,我不会放过你!

邓凝恨得咬牙切齿,被石涛看在眼里。

“她害你,你也害她呀,借刀杀人。”

邓凝一惊,反问:“借刀杀人?”

石涛诡秘一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时光回到2008年。

潘成龙骑着一辆电瓶车,后座带着金斗,一路开,一路找。

门卫大爷没有骗人,农药商店就在“中环咖啡”隔壁。农药商店门可罗雀,咖啡馆却是生意兴隆,门口放着一块手写的招牌。

“今日特供,哥伦比亚南山小种。”

潘成龙不由感慨:“新鲜,咖啡馆隔壁卖农药!”

金斗回道:“反正都不好喝。”

停好车,两人走进商店,货架上稀稀拉拉摆着农药、除草剂,一个客人没有。营业员是一个胖大妈,一手嗑瓜子,一手拿着手机发短信。

金斗问,有百草枯吗?

胖大妈头也不抬,回答百草枯是禁药,正规商店不卖。

金斗一愣,倒没想到这一点,继续问:“那哪里有卖的?”

胖大妈放下手机,没好气地说:“都说了是禁药,你想犯法呀?”

金斗一下被呛的哑口无言,潘成龙倒笑了。

“金sir,借一步说话。”

金斗跟着潘成龙,走出门口。

“金sir,既然正规的没有卖,就去找不正规的呀!”

金斗瞪了他一眼:“废话,不正规的怎么找?你晓得啊?”

潘成龙叹了口气:“亏你是老警察,一点不关心时事新闻,最近网上吵翻了天,青山镇频发毒狗事件。”

金斗反应过来:“你是说,毒狗用的是百草枯?”

潘成龙回答:“不一定是百草枯,但肯定是农药,新闻里写得清清楚楚,负责的警察叫赵小丁,认得吗?”

金斗眯起眼睛,记得牛道义提醒过,让他把家里的狗看好了。至于赵小丁,也有印象,应该是牛道义的手下。可查案的事一直瞒着牛道义,去找赵小丁,不就等于暴露了吗?还得另外想办法。

一时半会想不出来,金斗有些饿了,既然来了咖啡馆,不如去喝杯咖啡,吃顿便餐。

两人找了靠窗的位置坐好,服务员送来菜单,金斗惊奇地发现,除了各色咖啡、三明治,竟然还供应热干面和蛋酒,顿时乐了。

“见鬼,咖啡馆卖热干面,来一碗!”

潘成龙点了一杯招牌南山咖啡和一份火腿三明治,笑道:“以前这里还卖过鸭脖呢,小伙子,对不对?”

服务员笑着回答:“看来您是老顾客了,听我爸爸说,以前确实卖过鸭脖。”

潘成龙又问:“为什么不卖了呢?”

服务员回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客人吃腻了,常换常新嘛。”

待到热干面送来,金斗吃了一口,皱着眉头,放下筷子。

潘成龙问他:“味道不对?”

金斗回答:“一股怪味。”

潘成龙好奇地说:“是吗,我尝尝?”

金斗将盘子推过去,潘成龙用叉子,卷了一小撮面,放进口中,细细咀嚼,恍然大悟。

“噢,放了番茄酱,改良过的,模仿通心粉,意大利做法。”

金斗没好气地说:“好好的老传统,乱改一气,味道能对吗?”

潘成龙不以为然:“金sir,此言差矣。改良本身没错,关键得看怎么改。什么味道吸引什么人,你喜欢老味道,年轻人不见得,他们没准就喜欢酸酸甜甜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金斗眼前一亮,一个念头闯进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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