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炎炎七月,漫天飞雪。
倘若窦娥在天有灵,势必会感动到涕泪交加,没想过了上千年,神州处处有亲人咧!不过只要窦娥凑近一点,会发现飞的不是雪,是纸屑。
高考终于结束了!
经历漫长煎熬的年轻人,冲向操场,疯狂地将书本撕成碎片,抛向空中,伴随漫天飞舞,压抑许久的情绪,在狂呼乱吼中,尽情释放出来。
林在冰却是例外。
夹在癫狂的人群中,林在冰看起来异常平静,眉眼间,甚至有一丝紧张。紧张不是因为考试不理想,高考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形式,并无压力。真正让他紧张的,另有原因。
校门口,金建和郑雅丽焦急地等着林在冰。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金建的心情十分低落。郑雅丽被性侵,邓凝被淹死,石涛却逍遥法外,自己除了干着急,竟然无能为力。邓凝爱读书,性子温柔,两人约会过,虽然做不成恋人,却可以做朋友,就这样莫名死了,金建非常难过。郑雅丽的心情则更加复杂,一方面邓凝的死让她松了口气,得性病的秘密无人知晓,去武汉协和进修的名额得以保住,和林在冰的关系一如既往。另一方面,邓凝的死,还是出乎意料,震惊的同时,不得不反思,曾经的好闺蜜,为什么会反目成仇,自己一点责任没有吗?
但无论如何,两人不约而同认为,高考是人生大事,林在冰走到了人生最重要的路口,值得庆祝。
看见林在冰出来,金建急忙迎上去,收拾好心情,故作轻松地说:
“想去哪?你买单,我请客!”
林在冰看了郑雅丽一眼,对金建说:“你家。”
郑雅丽和金建面面相觑,为什么要去金建家?
走进小院,林在冰关上门,揭晓答案,惊到两人原地升天。
“我知道邓凝是怎么死的。”
两人目瞪口呆,当场石化,久久没有反应。林在冰一五一十,讲述了整个过程。
从派出所出来后,林在冰没有回家,而是悄悄尾随郑雅丽和邓凝,两人因为情绪激动,没有注意到他。
困扰林在冰多日的谜题,这一刻得到了答案。郑雅丽之所以对他突然冷淡,是因为惨遭性侵,始作俑者,竟然是她最好的朋友邓凝。邓凝为了一己私利,和石涛合谋,不仅侵犯了郑雅丽,害她得了性病!更可怕的是侵犯郑雅丽的一共有三人,拍了照片!
林在冰向来嫉恶如仇,或者说睚眦必报。王春以货款要挟妈妈,被他狠狠教训了一顿。现在心上人惨遭不幸,绝不能放过!林在冰偷听到邓凝的最后通牒,明天中午倘若不主动让出名额,就将郑雅丽得性病的事公之于众,毁了她的名誉。林在冰意识到,情况危急,刻不容缓。
林在冰趁着杨雪华脚踝扭伤,走路不快,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抢在杨雪华到家前一分钟赶到,制造一直在家的假象。等到十一点半,杨雪华睡着,林在冰悄悄溜了出来,找了一处投币电话,冒充石涛,打给宿舍门卫,说找邓凝有急事,故意留下一个细节,爆粗口骂了大爷一顿。邓凝接电话时,林在冰模仿石涛的声音,邓凝没有听出来。等邓凝赶到河边,没见到石涛,却见到了林在冰,一身酒气,情绪激动,不小心掉进了河里。警察要查,要么查出邓凝喝醉后意外落水,要么认为石涛是嫌疑人,不会怀疑自己,谁会怀疑一个即将参加高考的学生呢?
郑雅丽觉得林在冰说的理由有些牵强,如果只是意外,用得着煞费苦心栽给石涛吗?她越想越激动,忍不住开口:“邓凝再么样坏,你不能杀人啊!”
林在冰强调:“我没杀她,她自己掉下去的。以为她会游泳,没救她。”
郑雅丽不依不饶:“我很了解邓凝,她的情绪再激动,不会跳河!”
林在冰加重语气:“我最后说一遍,她是喝醉了,不小心滑倒!”
见势不妙,金建拦在了两人中间,劝道:
“雅丽,我相信小林,他从不扯谎。”
郑雅丽不敢再问,只能作罢。
其实林在冰隐瞒了一个关键细节,邓凝确实是滑倒,但不是因为喝醉,或者说喝醉只是意外,真正的原因,是林在冰在河边动过手脚。林在冰从家里出来时,用塑料袋装了小半袋麻油,倒在河边。邓凝来后,林在冰一边激怒,一边步步紧逼,将邓凝逼向做过手脚的地方。邓凝喝了酒,情绪激动,脚下一滑,掉进了河里。但他不想跟两人坦白,坦白只会给自己徒增麻烦。
劝归劝,其实金建也觉得林在冰的理由有点牵强,可林在冰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郑雅丽,郑雅丽纠缠不放,显得很自私。可郑雅丽遭此噩运,再指责她,又于心不忍,只能劝道:
“雅丽,小林是为了你。人死不能复生,想想怎么办吧!”
停顿片刻,又问林在冰:“要是警察去查通话记录,发现石涛没打过那个电话,你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林在冰早有预料,自信回道:“整个宿舍只有一部公用电话,晚上打电话进来的人很多,门卫根本记不住,很难查。”
金建无话可说。
郑雅丽一直没说话,心情很复杂,林在冰竟然为了自己杀人,自己是应该害怕还是感动?或许就像金建说的,人死不能复生,只能选择相信,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谁知林在冰接下来的一句话,惊得两人再次升天。
“下一个,轮到石涛了!”
金建看林在冰眼神坚定,不像在开玩笑,忍不住问:
“你要杀他?”
见林在冰没有否认,金建追问:“为什么呀?”
林在冰看了一眼郑雅丽,郑雅丽低着头,满脸通红。林在冰艰难回道:
“石涛拍了雅丽姐的照片,三个男人。”
金建震惊得如同五雷轰顶,即便清楚石涛为人卑劣下流,可还是超出了他的认知底线。三个男人!拍照!一旦泄露,郑雅丽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林在冰和金建想到了一起:石涛做事没有底线,太可怕了。不能留下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必须毁了它!
郑雅丽抬头说:“还有一个办法。”
林在冰看了郑雅丽一眼:“你去举报石涛,对吗?雅丽姐,太晚了,我们已经回不了头,只有除掉石涛,拿回照片,才能一了百了!”
金建义愤填膺,当即同意:“小林说得对。雅丽,现在去举报太晚了,没人会信你。麻烦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得为小林考虑呀!”
郑雅丽沉默不语,心中情绪万千。她当然明白两人的好意,可这样越陷越深,真的可以像林在冰说的,一了百了吗?可如果不这么干,等待林在冰的,可能是前途尽毁,在牢里度过余生。林在冰本来有大好前途,是自己将他牵涉进来,深陷其中,麻烦因自己而起,必须由自己结束。
郑雅丽问:“石涛去了齐齐哈尔,那么远,就我们三个,怎么找?”
林在冰肯定地回答:“不用我们找他,他会来找我们。”
郑雅丽吃了一惊,反问:“邓凝死了,他不害怕吗?会来找我们?”
金建也觉得林在冰过于托大,出了这么大的事,人都跑到东北去了,他怎么敢来?
林在冰解释说,石涛家的电脑能上网。班上有一个同学,叫朱小凤。朱小凤的爸爸在邮电局当副局长,她家的电脑,也能上网。
金建摸不着头脑,问:“哪跟哪呀,有关系吗?”
林在冰又解释,高考的时候,朱小凤坐在我后面,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抄我的。
金建还是不明所以,郑雅丽反应过来:
“你的意思是?”
林在冰回答:“石涛和朱小凤是网友。”
二
石涛的网名叫“青山陈浩南”,喜欢去聊天室聊天,最常去的是网易的“缘分天空”。天南地北的网友们,凑在一起,想说什么说什么,自由自在,百无禁忌,好不快活。
聊得久了,石涛有了几个熟悉的女网友,其中最漂亮的叫“上海张柏芝”。女网友人在上海,今年十八,才华赛过李清照,容貌堪比张柏芝,弄得石涛心痒痒。石涛一无才二无貌,好在有钱,发挥所长,大包大揽,约“上海张柏芝”来青山见面,机票酒店吃饭加游玩,统统包下。可“上海张柏芝”聊天可以,一提到见面,逃得比兔子还快。几次三番下来,石涛也懂了,感叹道:
“网上自称美女的,都是恐龙;叫张柏芝的,不如石榴姐。”
高考结束后,“上海张柏芝”又变得热情起来,不仅言语撩拨,还主动提出来青山玩。换做之前,石涛心花怒放,早答应了。可今时不同往日,来之前陆洁给他约法三章,严禁透露地址,严禁出门,严禁和狐朋狗友联系。
一开始,陆洁是想送石涛去齐齐哈尔,天高皇帝远,越远越安全。可傅文武知道后,当即叫停:
“送他去东北,就他那脾气,怕是活不过三个月。”
陆洁不解,问为什么?
傅文武解释,石涛之所以敢在青山肆无忌惮,是因为你,没有你,他早被
弄死一百回。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不可能一夜之间学会修身养性。他去了东北,没人惯着他,东北人彪悍,一言不合开打,就他那个脾气,活过三个月算高寿了。
陆洁茅塞顿开,还是傅文武有见识,看问题能看到本质,一针见血,继续问:
“不去东北,那去哪儿呢?”
傅文武回答:“青18号。”
陆洁吃了一惊,问为什么?
傅文武继续解释, 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谁也想不到,人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嘱咐陆洁,找人拿着石涛的身份证,去一趟齐齐哈尔。等躲过这阵子,我想想办法,安排他去外地考公务员。
陆洁不得不佩服傅文武老谋深算,考虑周全,走一步想三步,回去告诉石涛,齐齐哈尔不去了,改成了“青18号”,没有我的允许,绝对不能出来!
石涛一下炸了,本来去齐齐哈尔就不情愿,实在是在陆洁的威逼利诱下,不得不同意,勉强安慰自己,去了东北没人管,玩的更自由。可谁料到,陆洁一日三变,竟然要把他关进“青18号”,岂不跟坐牢一样?石涛嘟嘟囔囔,不太情愿,陆洁厉声道:
“邓凝死了!警察以为是你干的,正在满世界找你!你不躲起来,等着被抓吗?”
石涛不服气,反驳说:“我没杀她!有人诬陷我!别人不信就算了,你是我妈,连你也不信吗?”
陆洁简直要气死了,她当然清楚石涛没有杀邓凝,可为什么警察愿意相信是他干的?还不是因为石涛干的坏事实在太多。用傅文武的话说,他们早就想抓他,只是缺少一个理由,所谓的杀人嫌疑,不过是一个动手的借口。陆洁越想越怕,石涛知道的秘密太多,一旦被警察抓住,拔出萝卜带出泥,到时候死的恐怕不是石涛一个人了。
“我懒得跟你废话,你要敢走出房间一步,不用警察动手,我先弄死你,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石涛一下没了脾气,生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妈。
“妈,给我弄台电脑,能上网的。”
陆洁警惕地问:“你要干吗?”
石涛没好气地说:“玩游戏呀!天天呆房间里,要闷死我呀!不用你动手,我自杀!”
傅文武有过交待,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房间里不允许留下任何通讯设备,包括电话、大哥大和电脑。陆洁前思后想,觉得一台电脑,打打游戏而已,只要石涛不出门,惹不出麻烦,便瞒着傅文武,答应下来。
石涛横行无忌早已习惯,不能离开房间,无异于坐牢。只能靠着打游戏,勉强打发时光。幸好“上海张柏芝”既幽默又热情,两人在聊天室里私聊,让石涛的心情好了许多。
上海张柏芝:“哥哥,我昨天去餐馆吃了螃蟹呢,好好吃哦!”
青山陈浩南:“现在有螃蟹卖吗?”
上海张柏芝:“有的呀,上海的叫六月黄。”
青山陈浩南:“不是七月吗?”
上海张柏芝:“笨哥哥,六月是农历啦!”
青山陈浩南:“嘿嘿,忘了。我最爱吃螃蟹,去了上海,你请我哦。”
上海张柏芝:“没问题,只要哥哥喜欢。”
青山陈浩南:“妹妹真乖,来,给哥哥亲一个!”
上海张柏芝:“不要!”
青山陈浩南:“干嘛,害羞呀,反正见面要亲亲的呀!”
上海张柏芝:“呃,给哥哥猜个谜语。上面一只公螃蟹,下面一只母螃蟹,打一句古诗,猜出来就给哥哥亲。”
这下可难倒了石涛,讲讲黄色笑话可以,背古诗,无异于上青天。石涛绞尽脑汁,搜刮可怜兮兮的知识储备。
青山陈浩南:“锄禾日当午?”
上海张柏芝:“哥哥好坏,不对!”
青山陈浩南:“鹅鹅鹅?”
上海张柏芝:“螃蟹不会叫的啦!”
青山陈浩南:“想不出来,妹妹说!”
上海张柏芝:“一树梨花压海棠。”
石涛一下愣住,上面一只公螃蟹,下面一只母螃蟹?梨花压海棠?有毛的关系呀!
青山陈浩南:“不懂,螃蟹和梨花海棠,有什么关系?”
上海张柏芝:“哥哥,公螃蟹的什么最好吃?”
青山陈浩南:“蟹膏呀!”
上海张柏芝:“那母螃蟹呢?”
青山陈浩南:“蟹黄呀!”
上海张柏芝:“对呀!蟹膏是白色的,蟹黄是偏红色的。梨花是白色的,海棠也是偏红色的。”
石涛一下乐了,好骚的妹子呀,又骚又有情趣,现实中根本见不到呀!石涛心跳飞快,飞快打字。
青山陈浩南:“哈哈哈!明白了!一树梨花压海棠!”
上海张柏芝:“哥哥好聪明耶!”
青山陈浩南:“妹妹,我也要,哈哈!”
上海张柏芝:“哥哥好坏哦!你想要多久呀?”
青山陈浩南:“一个小时啊。”
上海张柏芝:“哥哥你有那么厉害吗?”
青山陈浩南:“当然,哥哥超厉害哦!”
上海张柏芝:“真的吗?我不信!”
石涛恨不得拿出相机,就地拍一张,验明正身,这才想起相机放在了家里,不禁后悔,怎么把最重要的东西忘了,里面精彩的照片不少,正好可以打发时间呢。
正当石涛急得抓耳挠腮,对方打出一句话。
上海张柏芝:“厉不厉害,见过才知道哦!”
石涛一个月没发泄,正憋得慌,哪经得起这般挑逗,哈喇子快要流下来。忽然,听见有人开门进来,连忙关掉聊天室,打开了游戏“红色警报”,你放一条狗,我埋一颗雷,玩得心不在焉。
开门的是陆洁。陆洁一周来三次,监督石涛有无异常。看见石涛眼睛血红,一副欲火焚身的样子,不禁怀疑:
“你在搞么斯呀?”
石涛心中有鬼,回道:“打游戏呀,还能搞么斯?”
陆洁看看屏幕,半信半疑,警告道:“你跟我记到,这段时间千万别惹事,再忍一下就好了。”
石涛不耐烦地回道:“晓得了,你都说了一万遍,门被你反锁,搞得我像坐牢!能到哪里去啊,跳楼吗!”
陆洁想想也对,每次出门会将门反锁,里面打不开,地处五楼,应该是万无一失。
听到陆洁关门的声音,石涛迫不及待地回到电脑前,“上海张柏芝”留下了一句话:
“哥哥,想亲你的下面。”
石涛顿时脑海一片空白,哈喇子不自觉地往下流,只是他做梦没想到,屏幕对面的,是一个男人。
三
98年的电脑是稀罕玩意,能上网的话,别说在青山镇是凤毛麟角,即便放眼全中国,也不多见。林在冰班上绝大部分学生家里买不起,只能偶尔去镇上的网吧过过瘾。不过对于朱小凤家来说,不是问题。朱小凤她爸在邮电局工作,邮电系统即将迎来重大变革,拆分成电信和邮局。前者踏着时代的浪潮,振臂高挥,呼风唤雨;后者秉承优良的传统,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而朱小凤她爸,身为呼风唤雨的领头人物,区区上网,不在话下。
有一回,几个同学聊起了上网的网名。林在冰的网名叫“一片冰心在玉壶”,容易理解,林在冰名字的出处嘛。郑棋的网名叫人生如棋,不禁让人刮目相看,郑棋看起来愣头愣脑,网名却取得大有深意,人生如棋,颇有辩证主义哲学精神。轮到朱小凤说出网名,大家都笑了。
“上海张柏芝。”
一个刻薄的同学当场讽刺,说朱小凤身高一米五十八,体重一百八十五,不该叫“上海张柏芝”,该叫“湖北沈殿霞。”
朱小凤十分尴尬。
林在冰替她解围,说网络和现实是两回事,网络寄托了人的理想,朱小凤的网名,代表了她的理想,有理想总比没有好。
一席话说得那个同学十分尴尬,朱小凤感激地看着林在冰。
林在冰继续说:“网上除了寄托理想,还有好多奇葩呢,我在论坛见过一个,最喜欢讲恶心的笑话。”
朱小凤问:“多恶心呀?”
林在冰犹豫片刻,说太恶心了,说不出口。西祠胡同,你们自己去看,名字叫“咬不断”。
朱小凤也说,认识一个爱讲黄色笑话的奇葩网友,家里有钱,想跟我见面,做, 爱做的事呀。
大家哄堂大笑,笑得朱小凤莫名其妙。
林在冰憋住笑:“反正你叫上海张柏芝,让他去上海找你呀! ”
朱小凤撇撇嘴,说我哪敢呀,他就在青山本地,网名叫“青山陈浩南”,万一发现我骗他怎么办?
大家更加兴奋,纷纷拿朱小凤打趣,说怕什么呀,陈浩南没准就在班上呢,暗恋你,现实中不敢表白,只敢在网上。
林在冰没有起哄。
当时他就猜到,这个“青山陈浩南”,就是石涛。
从金建家出来后,林在冰转头去了朱小凤家。之前和朱小凤约好了,去她家上网。
朱小凤对林在冰心存好感,高考时又抄了他的一道大题,多加了二十分。那可是高考的二十分呀,等于一颗核弹,能轰掉千军万马。朱小凤爸妈恨不得拿他当奥本海默,听说林在冰要来家上网,哪有不答应之理,嘱咐朱小凤好好招待,啤酒汽水桔子汁,瓜子饼干巧克力,琳琅满目,摆满一桌。
谁知林在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上海张柏芝”。
朱小凤有独立书房,除了电脑,还有钢琴和书柜,占据整面墙的落地大书柜,从上到下,摆满了书。林在冰家里也有不少书,却只能挤在床底下,一边大口吃着灰,一边和老鼠蟑螂共舞。
林在冰搬来一张椅子,坐在朱小凤身边,问她:“上网喜欢干什么呀?”
桌上摆满了零食。朱小凤一边磕瓜子,一边回答:“聊天呀!”
林在冰又问:“去哪聊天呢?”
朱小凤回答:“聊天室呀,新浪、网易、搜狐,去的最多的是网易的缘分天空。”
林在冰回道:“我喜欢去西祠胡同,网易聊天室没去过呢,能不能让我看看?”
朱小凤没有多想,打开聊天室的登录页面,输了用户名“上海张柏芝”。待到输入密码时,朱小凤有些犹豫。林在冰识趣,闭上眼睛,扭过头,耳朵却竖起来,记下朱小凤敲击键盘的次数和时间。
一下、两下、三下.......八下、九下。
朱小凤一共敲了九下键盘,没有点击鼠标,证明密码共八位,最后一下敲的是输入键。再根据敲击间隔的时间,第一下和第二下之间稍微长一点,第二、第三和第四下之间稍微短一点,根据键盘的布局,那么前面四位应该是1980......由此推断密码是朱小凤的出生年月日。
进了聊天室,林在冰看着朱小凤聊天,有些吃惊。别看朱小凤长得五大三粗,到了网上,却成了娇滴滴的嗲妹妹,言语挑逗,情绪拉扯,弄得男网友们欲罢不能。
聊天室名单里没有发现石涛,林在冰装作不经意地问:
“对了,你不是有一个青山本地的网友吗,叫陈什么?”
朱小凤拿起一块金币巧克力,剥开金箔纸:“青山陈浩南。他最近很奇怪,再也不提见面。”
又对林在冰说:“台湾的巧克力,可好吃了,尝尝嘛。”
林在冰剥开一块巧克力,放进嘴里,味道确实好,细腻醇香,比小卖部卖的巧克力好吃多了。林在冰吞下巧克力,回道:“可能去外地了,不方便。”
朱小凤不假思索地说:“哪里呀,就在青山。”
四
入夜,小镇网吧里依然人声鼎沸。高考结束,身心得以解放的学子们,占领了每一台电脑,有人大呼小叫地玩游戏,有人兴致勃勃地看电影,还有人全情投入地在聊天。
看着热热闹闹的网吧,老板眉开眼笑,半年前来小镇开网吧,朋友劝他慎重,网吧是新生事物,上网费得两块钱一小时,别说小镇,大城市不一定承受得起。这不,苦熬半年,不就守得云开见日月了吗?
林在冰、金建和郑雅丽来上网,说要一台电脑,位置要在角落里。老板一愣:“三个人一台机?”
林在冰反问:“不行吗?”
老板打量三人,两男一女,男的精壮,女的美艳,恍然大悟,坐地起价,嬉皮笑脸地说:“理解,年轻人火力大,三块钱一小时。”
金建一下火了,林在冰制止住金建,说没问题。
隐秘的角落里,郑雅丽和金建一左一右,看着林在冰上网,先输入网名“上海张柏芝”,再输入密码,19800125,朱小凤的生日。
提示密码错误。
再来,年月日倒装,报错。
再来,朱小凤爸爸的生日,报错。
再来,朱小凤妈妈的生日,还是报错。
林在冰把能想到的八位数组合,统统尝试一遍,毫无例外,全部报错。眼看只剩最后一次机会,林在冰不禁有些紧张,难道自己记错了?不可能,林在冰对自己的记忆力非常自信,不可能出错。
金建提醒道:“要不申请一个新的用户?”
林在冰摇摇头:“取得他的信任需要时间,临时抱佛脚,来不及。”
郑雅丽突然开口:“试试你的生日呢?”
林在冰吃了一惊:“我的?”
郑雅丽坚持说:“试一下,你很聪明,可你不了解女人。”
金建觉得莫名其妙:“哪跟哪呀,有关系吗,最后一次机会了,你不要添乱。”
林在冰制止住金建,盯着键盘,输入了自己的生日:19800124。
密码正确!
金建惊叹道:“么样回事啊,为么斯她的账号,用你的生日当密码?”
郑雅丽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在冰,什么都没说,却仿佛什么都说了。
五
时光回到2008年。
“姐夫是好人,可他不了解女人。”
烈日炎炎,沿着南八乡的土路,潘成龙对金斗讲述了郑坚强的情路历史,最后用一句总结收尾。
金斗不以为然,说郑坚强娶过两任老婆,你潘成龙至今孑然一身,你要了解女人,早结婚娶老婆了!
潘成龙叹了口气,回道:“就是因为太了解,才没有结婚。婚姻的本质是什么,过日子和传宗接代,两者我都没兴趣。”
一开始,金斗觉得潘成龙说的有理。婚姻的本质是什么,自己之前从未想过,如果是传宗接代和过日子,那自己为什么要结婚,为传宗接代?好像不是,金建是一不小心怀上。为过日子?好像也不是,自己忙于工作,一周回不了一次家,用老婆的话说,回家就像住旅店。照这么说,自己就不该结婚,结婚是害人害己。
再一想,又觉得潘成龙说得没理。潘成龙喜欢杨雪华,整个青山人尽皆知。要是不想和杨雪华结婚,为么斯要追求她,为了耍流氓吗?凡事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
潘成龙对此的解释是他向往的是爱情,爱情和婚姻是两回事,他最向往的爱情,是诗歌《致橡树》里描绘的那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金斗越发觉得莫名其妙,没人听得懂,说的是么斯话,外星人吗?眼看走到一处分岔路,面前有三条路,金斗立马叫停:
“看路!走哪条?”
潘成龙皱着眉头,打量四周。郑坚强前妻的老家在南八乡五组,之前来过一次,可印象里没有分岔路呀,难道迷路了?
不过这难不倒潘成龙,拿出手机,拨弄几下,指着最右边那条:
“走这边!”
金斗不禁好奇,问:“手机能指路呀?”
潘成龙解释道:“智能手机,能导航。”
金斗只知道电脑可以上网,没想到如今手机也可以,不禁有点佩服潘成龙,别看潘成龙已经人过四十,可是对新鲜玩意的了解一点不比年轻人少。
走过三叉路口,五组就在前方。金斗既激动又忐忑,十年没有见到郑坚强,没想到头一回碰面,他竟然成了嫌疑人。
要不是潘成龙介绍,金斗几乎认不出郑坚强,头发全白,眼睛浑浊,佝偻着腰,走路一瘸一拐,和当年那个浓眉大眼,满头黑发,腰杆挺直,一天能卖五百碗热干面的郑坚强,判若两人。
郑坚强见到金斗,既不兴奋,也不害怕,招呼两人坐在堂屋,倒了两杯茶,颤颤巍巍地递给两人。说起最近的遭遇,半年前在厦门修高速公路,不小心摔断了右腿,老板赔了五百块钱,打发他滚蛋。金斗忿忿不平,说太黑了,告他呀,起码让他赔五十万!这种修路造桥的建设项目,动辄造价几个亿,五十万等于牛身上一根毫毛!
郑坚强叹了口气,说人活着是为了儿女幸福,儿子死了,女儿失踪,人死不能复生,没了寄托,还折腾个么斯?
金斗一时唏嘘,想起死去的金建,竟然不知如何开口。
潘成龙试探道:“姐夫,你就不想见见雅丽吗?”
郑坚强摇摇头:“她要想回来,早回来了。她要不想回来,不能强求,也许她和郑棋一样,早就不在人世了。”
潘成龙满腹心酸,十年前的郑坚强虽说是老实巴交,可为了儿女,四更起,半夜睡,身上满是干劲。如今的郑坚强,不过五十出头,可一副风烛残年,了无生气的模样,活像行将就木的老人。
金斗有同样的感觉,先不管是否违法,给杨雪华下毒,刺杀林在冰,需要多大的勇气呀,就郑坚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说他是嫌疑犯,恐怕抬举了他。只是来都来了,金斗还是得问,解释监控里发现一个疑似郑坚强的老头,买了违禁农药,给杨雪华下毒,刺伤了林在冰,问郑坚强有没有去过一家叫做幽香静宛的商店?
郑坚强指着外面的菜地,回道:“不买农药,不买化肥,种多少收多少,靠天吃饭。天要我活着,我多活一天,天要我死,我下去找儿子。”
金斗不禁油然而生一种悲凉的无力感,也许正如郑坚强所说,人死不能复生,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能折腾出个什么劲呢?是不是该像其他的退休老头一样,打打麻将,喝喝小酒,搞搞黄昏恋,了却残生。
忽然,金斗的手机响了,接通电话,传来的是牛道义的声音,客客气气地问:“师傅,说话方便吗?旁边有冒得人?”
金斗回道,冒得人,你说你的。
牛道义突然像变了一个人,急吼吼地开了炮,声音之大,频率之高,不开免提也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老金,叫你一声师傅,是看着以前的情分上。别把最后这点师徒之情给搞冒得了!”
金斗一下被打蒙了,下意识地问:“你么斯意思呀?”
牛道义嚷嚷道:“老金,我告诉你林在冰回来了,不是让你私自去查案!现在有人投诉你,说你冒充警察,威胁要看监控,不同意还动手打人!”
金斗反应过来,自己被赵小丁出卖了,牛道义也去了情趣商店,逼问了王春,知道自己去过。换做以前,金斗一定会骂赵小丁,出尔反尔,不是答应瞒着牛道义的吗?现在一想算了,赵小丁是牛道义的下属,知情不报怎么行?说到底,还是牛道义的不对。王春他们开发廊提供小姐,开宾馆卖淫嫖娼,开情趣商店卖违禁药,开老中医诊所骗钱,你统统不管,到师傅这里耍什么威风?可刚刚被郑坚强影响,金斗整个人有气无力,满心悲凉,竟然说不出一句。
牛道义得理不饶人,见金斗没有反应,变本加厉:“老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要搞清楚现在的身份,真出了事,保不了你!”
金斗没反应,郑坚强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把抢过手机,两眼冒精光,气势汹汹地问:
“林在冰回来了?”
牛道义一愣,反问:“你是哪个?”
郑坚强大声回道:“你别管我是哪个,只用回答,是还是不是?”
牛道义吃不准来人的身份,以为是某个领导在过问,心中七上八下。金斗虽然直到退休也未转正,可早年当过兵,没准哪个战友混成了大领导呢?自己正值事业的转折期,可别阴沟里翻了船。牛道义收起脾气,老老实实地回答:“林在冰确实回来了,我们正在全力找他,遇到了一点麻烦,但没关系,肯定能完成任务。”
郑坚强大声问道:“郑雅丽呢,有没有发现郑雅丽?”
牛道义心中一惊,更加确定了对方的背景深厚,竟然知道当初是郑雅丽和林在冰双双失踪,98投毒案的牵涉面很大,属于保密级别,能查看到案宗的,必定不是普通角色。
“报告,暂时没有发现郑雅丽,但我们会同时展开调查,争取找到!”
郑坚强声嘶力竭地说:“不是争取,是必须,必须找到!还有,你不要一口一个老金,他是你师傅,尊师重道,起码的礼义廉耻,懂吗!”
牛道义心惊胆战,答应坚决完成任务,心里却暗暗叫苦。本来气势汹汹来责问金斗,没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金斗旁边竟然站着一位大领导。刚才问金斗,金斗说没人,随便说。看来姜还是老的辣,金斗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自己火候不过,成了那条倒霉的鱼。
郑坚强挂掉电话,放下手机,发现金斗和潘成龙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
潘成龙的表情竟有些惊恐,颤颤巍巍地开口道:“姐夫,你是去厦门打工吗?是只赔了五百块吗?是真的受伤了吗?”
郑坚强不理潘成龙,对金斗说:“来电话的是你的徒弟,牛道义?”
金斗点了点头,苦笑道:“人家现在是牛队,有官威很正常啊。”
郑坚强不以为然:“当年他把猴子当成了凶手,成了整个青山镇的笑柄,要不是你的力保,早被开除了,哪有今天。”
金斗叹了口气:“人是会变的,你不也一样?”
郑坚强感慨道:“以前有儿有女,生怕他们受丁点委屈,前怕狼后怕虎,谁都不敢得罪,结果谁都敢欺负我。现在什么都没了,反而什么都不怕,谁欺负我,我干谁!实话跟你们讲,我这条腿是被那个福建老板打断的,那个王八蛋偷工减料,克扣工人工资,我带头告他,送他到牢里去!”
潘成龙眼睛一亮,万没想到,曾经老实巴交的郑坚强,受此大难,竟然百炼成钢,好比孙悟空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炼成了金睛火眼。潘成龙一语概括:“姐夫,你这叫扮猪吃老虎,无欲则刚!”
郑坚强对金斗说:“带我去看监控,我倒要看看,谁在冒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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